那一年,南京下了一场大雪,还没到九点,公交车就都停了。寒假打工的服装店里,店长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全体提前下班。大家都没有欢呼,只是静默地忙着手上的活计。因为雪天顾客少,一整天站下来,除了底薪,提成的收入大概还不够三餐的费用。
其实下午五点过后,街上就已经行人寥寥了,提前打烊大概也是节约成本之举。大家伙七手八脚收拾完,时间也快十点了。我俩从新街口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鼓楼方向走。
平时,十点打烊,手脚快点能赶上新街口往大桥方向的末班车,到鼓楼下,只要一路小跑就能赶上宿舍关门时间。偶尔错过末班车,就得步行回鼓楼,虽然只有几站路,但必定是要错过宿舍关门的时间。
你住的八舍宿管大婶总归还是好说话一点,给她看过打工地方的工卡,也就放过了。是啊,一个女孩子站在宿舍门外不让进,不就是逼着她在外面过夜吗?几年前刚出过一起轰动全城至今未破的命案,人心惶惶,万一女孩子在外留宿有什么闪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住的十一宿的宿管原先是位南京郊县的大爷,操着污淖淖的南京口头禅,常常叫死了也不开门,躺在临近大门的值班室里骂骂咧咧。宿舍门口常常聚集三三两两晚归的学生,逼急了大家也不管,搭把手从二楼宿舍的窗户翻进去,这一来二往也认识了不少朋友。
过了一学期,换了一个宿管,人稍微好说话一些。每每碰到晚归的学生,终究还是脸拉得老长。披着衣服从被窝里出来开门,然后丢一句,怎么又是你们。有人说要打工挣学费,有人说省钱舍不得坐公交。新宿管大爷半信半疑、嘀嘀咕咕,但还是把门给开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老家在淮北的新宿管大爷,也有一个儿子在南京念书。
那一晚的雪,一直纷纷扬扬地飘着。临近春节,整个城市像被掏空了一般,除了路灯和修了枝丫的梧桐树立在道路两侧,整个城市仿佛只剩下我们俩。
我半路脚底一滑,重心不稳,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马路上,相当狼狈。你上前将我扶起,但仍旧止不住地大笑,四下里太安静,整个城市上空都是你的笑声。
你搓着手说,好冷啊。我想伸出手去抱你,最终却只敢搂着你的肩。你没有闪躲,也不说话,往我的耳朵里塞上耳机。不记得是吴继宏,还是张艺的广播节目了,只记得李宗盛唱着,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
我们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广州路,小粉桥路口有一家馄饨挑子还没收摊,远远地便看见红红的炭火上有热气腾腾的滚汤。
我说吃点东西吧,你看了看随身听上的时间,然后说好的。我知道大概又要误了宿舍关门的时间了,但我知道,晚饭时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到了这个点,大概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做馄饨挑子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借了沿街的屋檐常年在此摆摊。大概是天极寒,那一天他们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广告布和竹竿做了个临时遮风的围挡。只是这雪花不是雨,依旧纷纷扬扬、不管不顾地落在支起的小桌上。
老妇人看见你走近,便主动招呼起来:啊是一碗,多加点儿汤啊?你笑着模仿她的南京口音说,不是的,今天来两碗,都多加点儿汤。老妇人笑呵呵地应承着,在老伴刚刚多加一份的汤锅里又补了几只馄饨。
放寒假后,广州路以学生为群体的夜食档生意冷清了不少,很多家都撤了,只是这对老夫妻还是风雪无阻地出现在这里,慰藉寒假里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不能回家过年的学子们。
我去付钱,掸干净落雪的桌子,将给你的塑料板凳往背风的地方移了移。你默不作声地站着我身后,忽然一把就把我抱住。我一怔,本能地想挣脱开,但触到你环抱的胳膊时便停住了。我转过身,把你搂得更紧,觉得心里暖暖的,想起了李宗盛的那句歌词,猜想春风拂面大概就是如此。
老夫妇掩面笑了,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我猜想他们见过太多的学生情侣,从我们头靠头分享一碗热汤,到我们相拥在这落雪的晚上。
雪花在暖黄色的路灯光束里飞舞,你眼睛闪着莹莹的光亮。你说是这一碗的辣油加得太多了,可是我知道你明明都还没有尝。
又一年大雪,纷纷扬扬断了交通。我出差在连云港,因为长途车停运没法回南京,而你在更遥远的大洋另一边,因为手头紧没法回来过年。
我已经出社会工作了,而你还在念书。我们因为这样的选择起过争执,又彼此妥协。我说,男人和女人的责任不一样,我得养家了,见不得父母一把年纪,还在为我那么辛苦。你说,你其实也一样,只是不想放弃当初的梦想,你会自己想办法筹措费用,不让家里雪上加霜。
同样天寒路滑,我一个人从马腰一路步行到墟沟的网吧里上网。那几年,我们隔着大洋,隔着时差,靠着MSN和Email保持联络,说着彼此的近况,只字不提人生中还有没有再见相逢的可能。
那一天,你因为要赶实验报告通宵挂在线上。我给你发校友拍摄的南苑雪景,你说真怀念一起读书的时光。我问你那边的情况,你说圣诞假期放纵了一下,没有打工约了同学北上,也有一些雪景照片在相机里,但不知道如何导到电脑上,也许隔天可以找同学帮忙。
数天后,我回到南京,大雪已经消融殆尽,只剩下道路两侧和绿化带里随意堆着发灰发黑的残景。我在办公室收到你的邮件照片,你们一票人合影,唯有他小心翼翼地搂着你肩头,与当年的我一样。
后来,我离开南京定居苏州,而你也完成了大洋彼岸的学业,跟着他移居南半球。我们之间隔了大洋、隔了时差,又隔了四季的交替与轮回,我们仍有彼此的联络方式,但却不再交代各自的近况。
再一年大雪,我在南京出差,困在应酬和生计里不得脱身。那一晚从“1912”出来,与别人拼了一辆车回河西的住处。因为司机要先送同行的客人,车子拐到了广州路,看到街边仍然有夜排档的摊位,跟司机谎称因酒醉要吐,临时决定提前下车。
学校还没有放假,夜排档与当年并无两样,只是我再也没有找到那对老夫妇的馄饨挑子。
那一年大雪夜,我们喝两碗馄饨的屋檐下,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摆了个极小的摊子,卖手机壳、充电宝和自拍杆等杂物。
我站在那边看了良久,肩头积满了雪花。
走的时候,我偷偷地拍了一张照片,趁着几分醉意发在校友录里。
久居江南,一直暖冬。女儿到了能读幼儿园的年纪,仍旧没有见过雪的模样。昨夜纷纷,今早晨起,大学校友群里“雪迹”一片。留校的老同学一如往常依旧晒着南苑雪景,我也随手发了一张女儿在院子里玩雪的照片。
潜在校友群里久不作声的你,于众人纷扰的图文之中,留了一句:最美的不是雪天,是你陪我一起躲风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