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草甸,本是野生动物的自在天堂,此刻却已是人喊马嘶,尘土飞扬。一支军队如同漫过雪原的洪流、自天而降地狂飙,席卷而来。
咚咚的战鼓,声震四野;熊熊的烈火,映红千山;闪光的戈矛,好像严霜遍地;王者的旗帜,如同云霞蔽空。在这片群山环绕着的肥沃草原上,到处张起了天罗地网,四下布满了千军万马,所有的将士均严阵以待,好像正面临着一场真正的战争。
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铁红色的骏马,马背上的男子已经有了根根白发,却依然精神矍铄。只见他身着绿色锦袍,丝带束额,正催马追赶着一头壮硕的野牛。
眼看离得近了,他从容地取下背上硬弓,双臂拉满弓弦,一箭射出,只听“嗖”的一声,长箭飞出,正中牛腹!
野牛狂吼一声,原地蹦了起来。
锦袍男子催马上前,竟然超过了发狂的野牛,回马就是一箭,直贯牛耳!
紧接着,又是不容喘息的几箭连发,那头野牛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地上,击起一地的尘土。
紧随其后的队伍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大汗!大汗!大汗!”上万人的呼声有如滚滚惊雷,直冲霄汉。
那锦袍男子将手中弓箭高高举起,望着前方的野牛群,高声叫道:“射中者有赏!”
众人再次发一声喊,一时间,刀枪并举、弓箭竞发,鹰犬四出、人兽相搏。数千匹战马嘶吼着奋勇向前,追逐惊慌失措的猎物。只搅得云海波涌,山岳风生!
这支亢奋的军队并不知道,就在距他们不远处的一座山坡上,一个年轻的僧侣正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地看着这一切。
雄浑的杀伐之声,战马的嘶鸣声,猎物绝望的嘶吼声……所有这些声音交汇在一起,令人惊心动魄。
玄奘已经看了很久,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杆耸立着的金色狼头大旌旗,显然,那个神采飞扬的锦袍男子就是如雷贯耳久闻其名的西突厥可汗——统叶护!
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转来转去:要不要去见见这位大可汗呢?
这其实是不需要犹豫的。早在出关之前,他就已经对西域和中亚的情况做过仔细的了解,很清楚谁才是那里的老大。事实上,在被麹文泰“强行”请到高昌之前,玄奘原本就打算从伊吾直接往西北方向,走丝路北线穿过西域前往可汗浮屠。因为他知道,只有取得西突厥可汗的公验,西行之旅才能顺利进行。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高昌王的横插一脚彻底打乱了他的安排。
不过错有错着,麹文泰为他的西行提供了大量人力、物力上的帮助,特别是那二十四封信,更让玄奘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马背王者的重要性,也更加坚定了他前去拜会统叶护可汗的决心。想要顺利到达佛国,取得这位突厥可汗的帮助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
也正因为如此,玄奘选择了通往突厥汗庭最近的一条路——离开跋禄迦国后直接穿越凌山。
可是,玄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翻过凌山,就遇到了打猎的统叶护可汗!
想想倒也不奇怪,突厥本是一个以游牧为主的草原帝国,他们居无定所,逐水而居、逐草而眠。每逢春夏季节,很多突厥部落都会率部众到这里来度夏,因为这里水草丰美,野兽又多,很适合放牧和打猎;而到冬季来临,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时候,他们又会移居到气候温暖的南方。
关于突厥族的起源,玄奘听说过一个著名的传说——
据说,突厥本是匈奴的一支,后被邻国所灭。当时有一个十岁的男孩,士兵见他年纪小,便没有杀死他,只将他砍去双脚抛弃在荒原上。这种以仁慈的名义所行的残忍之道,令人心惊。因为通常情况下,这个男孩是绝不可能生存下来的,反倒要在死前多受许多痛苦。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小孩被一头母狼所救,长大后同母狼结合。邻国国王听说这小孩已长大,怕有后患,便派人将他杀了。那头母狼则逃到高昌北部的山洞里,生下了十个男孩。他们长大后各自成家,繁衍后代。当地人称其为突厥。
与狼相连的民族传说,不仅东方有,西方也有。相传罗马城就是由两个由母狼带大的孩子建造的。但那只是人类的孩子吃狼奶,被狼养大而已。而像突厥人这样,干脆直接说自己的祖先就是狼的孩子,实属罕见。也难怪中原人鄙夷地称他们为“狼崽子”。
自从隋文帝杨坚利用计策,将大突厥分割成东西两个部分,东西突厥就开始各自为战,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征服道路。
当颉利在漠北地区四处劫掠的时候,统叶护可汗却在向西用兵。
统叶护的势力范围原本已经遍布葱岭的东西两侧,再往西去,就是赫赫有名的萨珊波斯王朝和东罗马的拜占庭王朝了。
他一直无暇东顾,却多次入侵西亚的萨珊波斯王朝,并且与东罗马帝国建立了联系。东罗马的希拉克略皇帝就是在他的支援下,发动了对萨珊波斯的战争,两人曾在第比利斯城下会面。
在这场空前浩大的西部战争中,统叶护一战成名,帮助东罗马帝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突厥原本就是由无数部落组成的草原帝国,结构极其松散。那些部落首领的处事原则极其简单:谁强大就跟谁。东突厥强大了他们就跑到东突厥,西突厥强大了他们自然就会跑到西突厥。
不光是突厥各部,丝路上的其他国家也是如此。就连李渊都曾经向突厥人称臣,更不要说那些墙头草似的小国家了。
原本东西突厥实力相仿,颉利却认为自己更强大些,毕竟,他享受着大唐皇帝李世民的供奉,还时不时地率部南下,抢劫中原王朝的财物和人口。他以为自己至少能在经济上超过统叶护。殊不知,统叶护控制了几乎整个丝绸之路。为了巩固在中亚的霸权,他将大多数丝路王国都纳入他的军事行政体制内,授予“俟利发”的官号,派吐屯驻扎监视,坐地收税。
这些国家可不仅仅是葱岭以东那些以农牧业为主的小国家,还包括葱岭以西的许多纯商业和手工业国家,甚至包括西亚的萨珊波斯王朝和欧洲的东罗马帝国,一度也都在向他交税!
此外,统叶护又将汗国的政治重心西移,置新牙于石国的千泉,直接控制战略要地碎叶川和热海道。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依附于颉利可汗的薛延陀部、回纥部、拔野古部等部落和一些精明的丝路属国纷纷跑路,离开东突厥倒向西突厥,也就毫不奇怪了。
也正因为如此,东西突厥之间矛盾重重,其仇恨远甚于外族。
武德六年四月,统叶护可汗曾遣使向大唐求婚。裴矩等大臣认为,应当许婚,“以威颉利”。高祖李渊采纳了这个建议,派遣高平王李道立出使西突厥,以宗室之女与统叶护结亲,缔结共同对付东突厥的盟约。不久,统叶护派真珠统俟斤随李道立来唐迎娶公主,并献上万钉宝钿金带和五千匹良马。
颉利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威胁统叶护,声称:“你要迎娶唐公主,必须从我东突厥境内过!”统叶护对此很担心,最终未能成婚。
眼下,正是统叶护可汗实力最强大的时候,所谓“北并铁勒,西拒波斯,南接罽宾”。他的统辖区域幅员辽阔,其势力从东部的高昌一直到西部的拜占庭,乃至南部的天竺。号称有控弦之士数十万、骑兵百万,武力之盛极于一时。他麾下全民皆兵,成年男子长年身穿甲胄,个个骁勇野蛮、长于骑射。
即使已经拥有了如此辽阔的版图,统叶护拓疆扩土的雄心却远未停止,始终将目光瞄向东方,梦想占有其古老的文明与财富。
而此时的大唐王朝,还在应对来自东突厥颉利可汗的威胁,根本就无暇西顾。
玄奘还清楚地记得,早在他启程的前一年,百余万东突厥人悍然向中原挺进。他们穿越北方的高原,长驱直入,要求大唐皇帝称臣纳贡,否则就血洗长安。
正是那一事件促使李世民下定决心解决突厥问题,并颁布了禁边令,致使玄奘不得不采取偷渡出关的方式西行,险些把性命丢在边关。
当玄奘被大雪困在龟兹的时候,就听到李世民派遣大将李靖、李勣、柴绍等率领十万大军北上的消息。唐军兵分六路,打算一举消灭东突厥。此时此刻,估计双方的军队还在大草原上厮杀。
统叶护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唐军的危险,于是下令封锁凌山商道,这同当初大唐皇帝封锁边关的做法异曲同工。
而玄奘恰于此时路过西突厥的领地,正是这场殊死决战中最为微妙的时刻。
统叶护不信佛,更不喜欢唐人,高昌王的礼物又在艰难的旅途中损耗一空。玄奘以唐人和僧人的双重身份去面见他,他会如何对待呢?
看着远处草原上那支黑色的洪流,那支在杀戮与追逐中显得过于亢奋的军队,玄奘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或许在这个时候,避开他们才是正确的做法。”他暗暗思忖着。
事实上,如果他当初离开龟兹后选择继续南下,从疏勒进入中亚的话,便会与统叶护错开,根本用不着再去考虑什么躲避不躲避的问题。在如此广阔的中亚大地上,想要寻找到四处狩猎行踪不定的统叶护可汗,本身就是一件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的事情!
可问题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从这里出发,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南,一路各国,都是西突厥的属国。那些国家未必信佛,却知道大唐是突厥的敌人,也知道大唐目前的力量还够不到葱岭以西。他们很有可能会毫无顾忌地拿住大唐来的僧人,作为向大汗示好的工具……
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可就被动了。不仅西行之路障碍重重,求法大业难以实现,还有可能给自己的国家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想到这里,玄奘终于站起身来。
与其被那些草原属国拿住,被当作礼物送到统叶护可汗那里,倒不如自己现在就主动去见大汗,请他发放文牒,做个护法!
夕阳西沉,燃烧的火球似乎要融化群山的皑皑白雪,将天边浸染出一片瑰丽的光华。
打猎的队伍终于停歇下来,累了一天的马匹不停地喷着白汽,马蹄踢踏着,驱赶着那些被活捉的兽群。
统叶护扬起马鞭,大声地下达命令,要求整顿队伍,准备回转。
“大汗你看!那边好像有一个人!”一位身着锦服的官员朝东方指了一指。
统叶护眯起眼睛,果然看到从遥远的地平线处走过来一个人。
他孑然一身,没有骑马,在这空旷的大草原上显得极为弱小。然而他的脚步却十分沉稳潇洒,就那么一步一步、施施然走了过来……
统叶护可汗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盯着那个从远处走过来的人。
眼看着那人离他和他的队伍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他手中的木杖和身后背负着的远行的竹箧。从这身装束中隐隐可以猜出,这是一个来自东方的云游僧人。
“不会是玄奘法师吧?”可汗口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他也说不清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个名字,只记得在决定闭锁商道前的那几个月里,他派人打探唐军与东突厥的战争情况,那些探子除带回最新的消息外,还带来了许多关于一个大唐僧人的神奇传说。
有人告诉他,这位年轻的高僧是违反唐皇的禁边令偷跑出关的。唐皇为了抓他几乎惊动了全国,派出快马名捕围追堵截。按说凭大唐边关的力量,抓这样一个文僧又有何难?可事实偏偏就那么神奇,据说每次追兵看到他的时候,他都会在追兵眼前奇迹般地消失……
这个故事让统叶护深感惊奇,他对自己的力量拥有绝对的自信,却从不认为自己也能够单人匹马闯过大唐的边关。
这一次,看到那个远远朝他走过来的僧人,不知怎地,统叶护竟立刻想到了那个传奇般的故事!
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因为他发现,这个僧人身上有一种极为独特的气质,沉静、内敛,带着某种天人合一的气息,与他身周的这片草原,竟是极为和谐。
终于,僧人走到队伍前方十余步处,站住了。他在可汗的马前双手合十,用一口较为纯正的粟特语道:“唐沙门玄奘,见过大汗。”
听到僧人自报家门,这支勇猛无比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人们开始“嗡嗡”地议论起来。
统叶护可汗朝身后挥了挥手,军士们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僧人——
他显然走了很远的路,身上的衲衣破旧褪色,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高贵气质。
他孤身一人,看上去文弱纤瘦,却能够用纯净坦然的目光,面对统叶护,面对他身后那支全副武装的军队。
“尊敬的法师,欢迎你的到来。”统叶护可汗终于开口了,“我听说,你是从层层设防的大唐边关偷跑出来的?”
听到这句问话,玄奘心中不禁暗叹:果然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呀!怎么就连这万里之外的西突厥可汗都知道自己偷渡者的身份了?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
见对方并未否认,统叶护的脸上不禁露出玩味的笑容:“我还听说,大唐皇帝派遣了十万大军与颉利作战,法师对此有什么看法吗?你觉得谁会赢?”
虽然他在用尽量温和的语调说话,然而这声音在玄奘听来还是有些刺耳,就像是一把刚刚用冰雪擦尽血迹的刀。
“阿弥陀佛,大汗说笑了。”僧人目光如水,恬淡地说道,“玄奘是个出家人,不懂这些。”
统叶护哈哈大笑,甩镫下马,走到僧人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法师可是我的贵客啊,来来来,随我回行宫,咱们大醉一场,庆贺颉利完蛋!”
说罢回身喊了一嗓子:“答摩支!去给法师牵匹好马过来!”
这幸灾乐祸的态度倒让玄奘有些无语,而且他感觉统叶护的态度并不像是装的,难不成是希望大唐赢?
他抬起头,接触到对方锐利的目光,立即感觉到,这家伙恐怕更希望颉利与大唐拼个两败俱伤吧?
直到这时他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位部族首领——年近六旬,阔面碧眼,双目如电,眉梢眼角都透着鹰的气息。他身穿一袭绿色的绸缎外袍,足蹬乌皮战靴,花白蓬松的头发编成数条长辫垂在脑后,一条丈许长的帛练裹住额发,两端飘散在身后,一直下垂到腰间。
在他的前后左右,有战将数百员,都身着锦缎质地的华丽服饰,拖着辫发,骑在马上朝玄奘欠身行礼。
而在这些人身后,是黑压压的骑兵队伍,士兵们反穿着精致的毛皮服装,佩带长矛和弓弩,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长长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过凌山之前,玄奘曾遭遇过一群突厥马贼,足有两千骑之多,单从数量上看,简直堪称是一支军队。可惜,那是一群真正的乌合之众,仅仅是内耗就足以将他们的战斗力消除殆尽。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曾使玄奘对突厥军队的组织力和战斗力一度产生了怀疑。
不过,这种怀疑现在已经完全消除了,眼前这支队伍严整的军容和令行禁止的状态终于使他明白,西突厥盘踞丝绸之路多年,是有道理的。
这时,那个叫“答摩支”的官员已经为玄奘牵来了一匹马,通体呈赤金色,四蹄蹬踏,粗壮健硕,看上去神骏异常。
玄奘这一路西行,可说是全地形用马,因而对马的好坏特别敏感。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匹大宛天马,也就是传说中的汗血马,性子颇烈。心中很是喜爱,立即走了过去。
经过统叶护身边时,玄奘不经意间看到,这位大漠首领的眼中流露出几分促狭的神情。心中不禁暗暗奇怪,难不成他要捉弄自己?
正纳闷间,对方已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玄奘含笑致谢,左手抓住马缰,右手一按马背,很轻松地上了马。
谁知他尚未坐稳,胯下的赤金马便长嘶一声,人立起来。两只前蹄踢腾两下,后腿猛然发力,“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
这特别的起跑方式着实吓了玄奘一跳,总算他反应快,立即伏身抱住马颈,这才没有被摔出去。
在突厥可汗刺耳的大笑声中,赤金马犹如风驰电掣一般,沿着这支骑兵队伍的边沿,眨眼便奔出了四五里路程。
玄奘的手心里霎时间全是冷汗,身体紧贴在马背上,只觉得耳朵里灌满了风,夹杂着突厥部众的惊叹声和叫好声。
这马也不知是从未被驯服过,还是专门驯来折腾人的,跑了一阵子就开始作怪了,时不时地前蹄腾空来个人立;或者把头一低,后蹄腾空来个倒立;再不就是侧身打旋,反复折腾。若非玄奘这一路已经骑惯了马,对马的习性相当了解,身体也还算灵活,这会儿早就被甩下来了。
统叶护看着看着,不禁“咦”了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竟有如此好的骑术,脸上的神色渐渐由嘲弄转为惊奇,露出几分赞赏之意。
赤金马折腾了一阵后终于变得正常起来,开始展示它惊人的速度,沿着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骑兵部队奔跑起来……
统叶护这次出猎也不知带了多少人马,玄奘只觉得黑压压的队伍从自己身边呼啸着掠过,他们的惊呼声都在风中化成了碎片。
他的心中并无害怕的感觉,相反,倒有几分酣畅淋漓,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自己和一匹马。冷风“呼呼”地朝脸上扑来,心胸顿觉宽广无边。
前方似乎已经到了队伍的尽头,一道长长的裂缝横在面前,仿佛有巨人执刀将大地劈开。玄奘本能地勒住马缰,谁知这赤金马长嘶一声,竟然腾空而起!玄奘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觉得身子一轻,紧接着就听到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跃过这道裂缝之后,赤金马仍不减速,在队伍后面转了一个大弯,这才满意地奔回到统叶护的面前,安然停下。
众骑兵哄然叫好,统叶护亲自上前抓住马缰,笑眯眯地问道:“法师啊,这马怎么样?”
马上的僧人已全身汗湿,脸色苍白,但精神头却还不错,抬起头冲着面前的突厥大汗笑了笑,又伸手拍了拍湿漉漉的马颈,轻轻道了一声:“好马……”
好马都通人性,当你制服不了它时,它便百般刁难你;而当你降服了它时,它便会对你俯首听命。
骑在已经顺从的赤金马身上,与满载而归的统叶护可汗并骑而行,玄奘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
他们此刻正行走在通往素叶城的碎叶河谷中,一路上马嘶牛叫,粪味冲天。骑兵们吆喝连天,却偏偏显出几分热气腾腾的人间景象,同冰冷的雪山截然不同。
“想不到法师竟有如此好的骑术,难怪敢独自一人上路西行。”提起这件事,统叶护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佩之念。
玄奘淡然一笑道:“多蒙菩萨护佑,沙门险些就要粉身碎骨了。”
统叶护哈哈大笑:“开个玩笑而已,法师莫要见怪。”
有这么开玩笑的吗?玄奘心中有些不悦。
统叶护笑着岔开了话题:“像法师这样的人,西行竟然是私渡,也是有趣。能够从铁桶般的大唐边关跑出来,还真不是凡人能做到的啊!”
玄奘道:“这都是佛陀的庇护。”
“佛陀?”统叶护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突厥人也信神,是善神阿胡拉·玛兹达,还有火神、光明神……法师觉得,他们的法术比佛陀如何?”
“这是两回事。”玄奘简洁地回答,“佛陀从不以法术为能。”
“哦?”统叶护对此更有兴趣了,“佛陀不以法术为能,那么法师是如何跑出大唐边关的呢?是凭着过硬的骑术,还是因为那边关本身就漏洞百出?”
“都不是。”玄奘依然是那句话,“全赖佛陀保佑。”
统叶护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前的僧人儒雅清秀,甚至略显文弱,偏偏说话却又如此的滴水不漏。
“法师请看,那里便是我的牙帐。”可汗用手中的马鞭遥遥一指,威严地说道,“答摩支,快去准备一下,今晚我要在牙帐内宴请玄奘大师!”
“是!”答摩支立即催马而去。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几个白点儿。再往前走,白点儿越来越多,那是数千顶圆形的毡帐,星星一般散落在大草原上,组成一个巨大的营地。而在营地的正中央,被千百顶毡帐簇拥着的,是一座毛毯蒙成的镶嵌着金色丝带的大穹庐,看上去宏大无比。显然,那便是统叶护可汗的牙帐了。
遥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营地,玄奘心中百感交集。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多了,途中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现在,他终于踏上了这片绿色的大草原,见到了这片草原上的王者,并暂时取得了他的信任。下一步,自己又将会面临什么呢?
抵达营地时,太阳已经落山。未等他们靠近,巨大的营地已是火把通明。数百只牧羊犬扑了过来,朝他们高声吠叫。突厥士兵哈哈大笑着,将猎获的一些小型动物扔给它们,然后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竞相撕咬。
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玄奘赶紧将目光避开了。
“法师,请!”统叶护跳下马,朝中央大帐一伸手,爽朗地说道。
“大汗请。”玄奘道。
留守营地的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与大汗并肩而行的僧人,僧人也礼貌地朝他们点头致意。他容貌清雅,目光澄澈,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亲近。
人们小声议论着,心里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一向桀骜的大汗在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面前,就像一只被驯服的鹰?
突厥人的毡帐,帐门一律朝东开,以敬日出。
中央大帐的骨架是用交错的粗树枝捆扎而成的。骨架的顶端是一个小圆圈,以纯金包裹。圆圈以下用厚重的白色毡皮覆盖,固定在骨架上。中央镶嵌了一条两尺宽的金色丝带。帐外高悬白底金绣的狼头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毡帐的门框也用粗树枝扎成,下端绑着一条横木作为门槛。
进入大帐后,玄奘才赫然发现,这个临时搭建起来,从外面看还算朴素的王帐,内部简直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
数十盏牛油大灯,将整个大帐照得透亮。白毡上用金线装饰而成的各种鸟兽、花木的图案光彩夺目。帐幕中央设有一个精美的神龛,供奉着一些奇怪的神祇,前面则摆满了各种牛羊供品。
大帐的地面上铺着厚重华贵的地毯和动物皮毛,却没有床榻和桌椅。玄奘知道,这是因为突厥人信奉拜火教,因木中含火,为防止亵渎火神,给草原带来损失,所以不用木质的桌椅器具。只将厚草席铺在地上,上面置上毛皮,所有人席地而坐,以示礼敬。
此时大帐内已摆起了长筵,足可容纳五六百人。附近部落的小可汗、设、特勤几乎都来了,他们身穿皮甲,面色肃然,在地毯上整整齐齐地坐成两排。
统叶护显然注意到了突厥帝国的一个重要问题——由各部落和部族组成的庞大的军事联盟,大小官吏都是由军事贵族担任。他们平常为了放牧的需要而分散驻扎,占据着大片草场,彼此间离得很远。这种情况导致了其在政治上的极度不稳定。为了不至于形成分裂、割据的局面,每年移居夏宫时,统叶护都要求这些小部落的首领集结起来,为他送行。这些人各自带着数百随从和牛羊礼物,致使整个行宫热闹非凡。
一进牙帐,统叶护就甩去了外袍,大咧咧地走到中央,在厚厚的兽皮垫上坐了下来。裸露出来的古铜色手臂虬筋盘结,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站在可汗的身后。
见此情形,玄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统叶护虽是个“穹庐之君”,也自有他的尊贵非凡之处。
帐篷的门再次打开,只见答摩支指挥着四名士兵,将一把沉重的铁床抬进大帐,放在统叶护的旁边,又在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裘皮坐垫。
做完这一切后,那四名士兵向大汗和答摩支分别欠身行礼,退了出去。
“法师请坐。”统叶护微微欠身,指了指那把铁床道。
玄奘心中颇为感动,想不到这位突厥可汗竟然粗中有细,虽因事火而不能使用木器,却专门为他这个僧人准备了铁床,足见对他的尊敬了。
宾主落座后,玄奘从怀中取出高昌王的国书,呈给可汗。
但凡雄主,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四夷宾服、海内来朝了,统叶护自然也不例外。高昌国距此已逾万里,中间还隔着茫茫雪山,麹文泰的来信本身就已经令人高兴,而信中那谦卑得近乎卑躬屈膝的措辞更是让这位以勇武和扩张闻名的突厥大可汗欣喜若狂,以至仰天大笑。
“来人哪!”统叶护站起身来,高声命令,“传我号令,呈酒奏乐!”
早已等候在外的乐师们听到号令,怀抱着各种乐器走进大帐,演奏起西域最著名的龟兹乐。
然而美妙的音乐终究抵挡不住外面的狂欢,这几天打猎收获颇丰,将士们也都点起了篝火,烫酒烧肉,唱歌角斗,玩得不亦乐乎。
统叶护的心也不禁痒痒起来,对玄奘道:“这帐内气闷得紧。法师,不如我们也到外面开阔地里开怀畅饮吧!”
客随主便,玄奘自然没有意见。
看到大汗出帐,将士们再次欢呼起来。有人敬上刚刚烫好的马奶酒,统叶护递给玄奘,玄奘笑着摆手,可汗也不在意,一饮而尽,随后便命人整治斋食,款待远来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