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草原之夜有着特殊的美感,统叶护带着玄奘和各路来宾来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坐下。整只烤好的羊羔、牛犊被端了上来,这些马背上的男人便团团围坐在篝火旁边,弹琴唱歌,豪饮大嚼。
玄奘微微感到有些不适,却没有说什么。
随着夜幕降临,草原上空充满了燃烧干牛粪的刺鼻气味,以及烧酒和烤牛羊肉的腥膻味儿。刚到西域时玄奘只要一闻到这种味道就忍不住想吐,现在倒也慢慢习惯了。
在他面前悬着一把大铜壶,在篝火上“扑扑”地冒着热气,散发出阵阵清香。一名侍卫上前取下,满满地倒了一碗,敬给玄奘。
“法师尝尝这个。”统叶护热情地招呼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砖茶,是来自中原的花茶啊,名贵至极!”
玄奘微笑道谢,接过茶碗轻啜一口。
果然是中原茶,与西域地区那些又苦又涩还带着草腥味儿的砖茶大不相同,但也远远称不上名贵。显然,这位西域游牧部落的首领根本就没见过真正的好茶,以至于把花茶都当成了宝贝。更有趣的是,他敬茶时的动作也像敬酒一般,充满豪情,全没半分雅气。
不过,在这遥远的蛮荒之地,居然能喝到来自故乡的茶,还是令他颇为感动的。
这时又有一群侍卫过来,将特制的斋食逐一奉上,摆在玄奘的面前。
首先上的是葡萄浆、刺蜜以及各种瓜果;接着是主食,有果饼、米糕和摞得高高的馕饼;最后则是又凉又稠的酸奶和酥乳。
玄奘持午[1],因而只喝了一点儿葡萄浆,别的东西都没有动。统叶护知道僧家规矩多,倒也并不介意。
除玄奘外,其他人都端着烤熟的牛羊肉狼吞虎咽,整个营区遍布着烤肉、烧酒和燃烧的畜粪的气息。
宰好的牛羊及群兽,除当晚在火上烧烤、让大家吃得尽兴外,大多数都要拿来盐腌、冷冻,然后在寒风中吹干,留待以后再吃。
在那些篝火没有照到的黑暗地方,奴隶们正在将剥下的牛皮用烟熏成半透明的角质,用草木灰或加了盐的奶渣子鞣制成皮革,再用拌了牛乳和酸油脂的腐烂羊肝擦抹。这些皮革可以被制成皮靴、皮袋、皮罐子以及皮鞭、皮甲、皮盾牌,或者储存起来以备日后食用。
羊皮也需要熏干、鞣制,做衣服时使用。羊毛用来织成毡布,零散的羊毛和驼毛则被收集起来捻成绳索。
宴会愉快地进行着,突厥士兵们坐在羊皮垫子上,传递着滚烫的酒水,谈论着各种各样有趣的话题。这个时候,也是他们互相间抬杠拌嘴、逗笑取乐的时候——
“听摩咄说,他曾在沙漠里遇到过一种人,不会说话,也不会下蹲。因为他们的腿上没有关节,如果不小心跌倒了,没人帮忙就别想再站起来。但是他们特别聪明,如果受了箭伤,只需在伤口处放一撮草,就能飞快地逃走。”
“你听摩咄那小子吹牛!”一个士兵不屑地说道,“若是信了他的话,公牛也能下犊子了!”
“为什么不信他的?”先前那人不服气地说道,“他去过的地方多得数不清,就连遥远的唐国都去过!再说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就凭他那个笨脑瓜子,能编得出来?”
“这话倒也在理。”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兵慢悠悠地说道,“我记得上次他还说过,西边有个狗面国,那里的女人生下来都是人形,男人则是狗形。遇到外敌入侵,哪怕是隆冬天气,也都一齐跳进河里,起来后在尘埃里打个滚儿,身上就会结出一层厚厚的冰甲,刀枪不入!”
“嘿!要真有这样的人,把他们抓起来,补充到咱们的军队里,打起仗来可就天下无敌啦!”
“说得轻巧,你抓得来吗?”
有几个士兵显然是喝多了,提着酒袋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边喝边唱,伴随着不太合拍的舞蹈——
让我们吆喝着各饮三十杯,
让我们欢乐蹦跳,
让我们如狮子一样吼叫,
让忧愁散去,
让我们尽情欢笑……
他们喝着,唱着,脚下原本踉跄的舞步越来越好,双臂斜斜地张开,双肩开始耸动,就像山谷里盘旋的鹰,歌声悠长而陶醉。
众人击掌呼喝:“唷喝——唷!唷!唷!”[2]
统叶护哈哈大笑,豪爽地往嘴里灌着酒,对玄奘说道:“今天大家这么高兴,正需要一点儿佐酒之物。你是个沙门,就给大伙儿讲讲佛法吧!”
这个要求令玄奘颇感意外,他看了看面前的可汗,这位草原上的强者还在开怀痛饮,方才说的话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突厥全民信奉拜火教,崇拜的最高主神是阿胡拉·玛兹达,意为“智慧之主”。一百多年来,从未请过异教徒在自己的王庭里散布“异端邪说”。
何况听这大汗的口气,这佛法居然是用来佐酒的?
“大汗想听什么呢?”沉吟片刻后,玄奘方缓缓开口。
“法师就给我讲讲,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征服四方?”统叶护眯着眼睛,扬扬自得地问道。
玄奘顿时感到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征服!我要的就是征服!”统叶护仰着被烈酒熏得通红的脸,用力挥舞着手臂问,“你们佛教里讲过这些吗?”
“讲过。”玄奘轻轻呷了一口花茶,淡然道,“佛门不崇尚战争。一个明智的君王,会把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并用仁爱来治理国家。这样,国家才能强盛。”
这番话温和平淡,却像一瓢冷水,将统叶护一脑门的兴致浇灭了。
“强盛了又如何?不还是会被他国征服吗?”他冷冷地说道,“我是要去征服别人!”
玄奘微微一哂,道:“颉利和你想的一样。他对内政令严苛,对外杀伐成性,年年发动军事进攻,掳掠周边各族。只弄得天怒人怨,灾害频频。他总是用抢劫的方式解决问题,抢劫自己的兄弟,抢劫自己的邻居,抢劫自己的部族。于是众叛亲离,兵势削弱,辖下百姓饱受冻饿之苦,人口逐年减少。他伤害了百姓,伤害了邻居,伤害了部族,却没有给他自己带来任何好处。殊不知,如果他能发慈悲心,以善法治理国家,举国百姓都能得其护佑,其效果要比抢劫强上无数倍。大汗须知,善的征服才是真正的征服!”
统叶护沉默了,显然,玄奘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玄奘见他闭口不言,又接着说道:“所以,佛家不讲征服,讲博爱。只要遵守五戒和八正道,博爱众生、尊重生命,便能求得解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真正的征服,征服人心远比征服人的身体更重要,也更艰难。”
“法师说得或许有些道理。”统叶护又喝了一口酒,方方正正的脸膛上呈现出光亮的紫红色,“现在本汗想要做些功德,法师你看哪种功德最为灵验,见效也最快呢?”
这话问得有趣。很多信徒都好功德,但是,如此露骨地提出想要功德的,玄奘还真是头一回见到。不过这样也好,跟这种坯子讨论佛法,原本就不需要多深奥,干脆利落效果更好。
看了看身后笼中那些被猎来的大批生灵,玄奘缓缓说道:“《大智度论》云: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唯有放生,功德最为无量、最为殊胜。”
“好!”统叶护可汗对玄奘的这番话竟是深信不疑,当即一拍大腿,毫不含糊地下令道,“传我命令,今日所猎之物,凡是尚未宰杀的,尽数放生!”
大汗下了命令,下面的军士自然是问都不问缘由,只管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时间,所有的绳索箱笼都被打开,只见群兽奔突而走,场面蔚为壮观。
“法师你看,我这个功德做得还不错吧?”统叶护得意扬扬地问道。
玄奘淡然一笑:“还可以吧。这些生灵原本就是可汗所抓,现在放生,也只是免除了这份罪责。”
这番话却是必须说清楚的,否则,这家伙以为只要放生就好,就有功德。干脆每次都来个先抓后放,岂不反害了生灵?
“原来只是免除罪责啊。”统叶护不免有些失望,“那我如何才能行纯粹的放生之德呢?”
玄奘合掌道:“大汗乃是一国之首领,一言一行都可令无数生灵涂炭。倘若大汗能持五戒,行十善,减少征伐杀戮,则功德无可计量!”
“这个嘛……”统叶护沉吟不语。
玄奘也不再多说什么,低下头,平静地品着茶。
他是个头脑非常清楚的人,知道统叶护向他请教佛法纯粹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和猎奇心理。而自己要他放生也不过是随缘行善,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带领军队再次狩猎的,也绝对不会停止征战。
果然,统叶护似乎想起了什么,涨红着脸问道:“难道大唐的皇帝不行杀戮吗?他现在不是正在征伐颉利吗?”
说这番话时,他眼中的混沌全然不见,只余鹰隼般的锐利。
玄奘正色道:“颉利的骑兵经常到我大唐边境劫掠,所过之处人烟灭绝,村庄化为废墟,边民乃至京畿一带的百姓苦不堪言。前朝末年,他们扶持各路豪强相互厮杀,致使中原民不聊生,自己却坐收渔利。大唐建立后,每每与他们签订盟约,但是一转眼他们就撕毁盟约,要么继续到边关抄掠,要么扶持叛贼反唐。天子为保护百姓而起兵讨伐,实属迫不得已。一个君王,若是连本国百姓的死活都不顾,又哪里算得上慈悲?”
“法师说得不错。”统叶护又恢复了一腔豪气,朗声道,“我带兵四处征伐,也是为了本国的百姓!我希望突厥人能有更多的牧场,过更好的日子,这难道不对吗?”
玄奘淡然一笑:“此言听起来似乎也对。当年,隋炀帝派兵四处征伐,也说是为了百姓。话说得很好听,可惜百姓们并不领情,因为他们已经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可汗当知,这两种战争完全是两回事。就如同一个家庭,一家之主当然应该保护家人不受欺凌,但若真正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却应该怀抱一颗仁慈之心,做正经行当,日子总会越过越好;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利,鼓动家人去当强盗,四处劫掠、杀人放火,就算一时兴盛,只怕也难长久,最终会为家族带来毁灭和灾难。须知杀人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杀;抢人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抢。”
“你说什么?”统叶护将手中的酒碗往地上一掼,“啪”的一声,周围十余步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朝这里望来。
“大汗不必动怒。”玄奘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了,赶紧往回收,“大汗想从玄奘这里了解大唐天子,可惜玄奘所知有限,只记得圣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统叶护轻哼一声,但毕竟对大唐天子的兴趣压倒了一切,于是忍着气说:“法师请讲。”
玄奘道:“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统叶护可汗虽是在马背上长大,毕竟是位了不起的首领,将这句话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后,竟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大唐天子果然了不起!中原皇帝很少有西征的魄力,这一次,我相信颉利在劫难逃。看来我将凌山商路封上是对的。”
“大汗差矣。”玄奘道,“据沙门所知,突厥境内商旅众多,封上商道,断绝商人的正当财路,对大汗又有什么好处呢?”
“突厥人一向骑马放牧,哪有那么多商旅?”统叶护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封商道,若是唐军打将过来,岂不更加糟糕?”
听到这个理由,玄奘不禁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统叶护的脸上又现出怒色。
玄奘摇头道:“沙门一向以为,大汗乃是草原上的雄鹰,却不知为何竟作出此等鸡婆之举?”
“啪”的一声,统叶护再次将一只酒碗掼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围的人再度被他吓了一跳,原本热闹的篝火旁边又出现了难得的寂静。
玄奘优雅地品了一口茶,轻轻说道:“大汗不必动怒,愿意听玄奘讲讲为何不该封路吗?”
“讲!”统叶护怒气冲冲地说道。
心中却想,你若再惹恼我,我可不管你有多大的神通,也不管你头顶上有多少神仙菩萨,管教你尝尝我马刀的威力!
看着可汗因喝多了酒而充血的眼睛,玄奘心里很清楚他已然动了杀气,于是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可汗为防大唐军队的进入而封商道,此举只怕对大唐无甚影响,反而伤害了自己。”
统叶护怒哼一声道:“法师怎说得如此肯定?”
“沙门这么说,自有道理。”僧人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唐以农业立国,百姓一向安土重迁,愿意背井离乡去外国做生意的人极少。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做小买卖的,也只到伊吾、高昌等地,像龟兹这样的地方都很少有人去了,何况是葱岭以西?反倒是西域国家,商旅众多,对商道的被封极为敏感。”
统叶护不再说话,旁边有眼色的士兵递上一只羊皮酒袋,他劈手夺过,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玄奘接着说道:“诚如大汗所言,突厥人喜欢骑马放牧,做生意的也不多。但周围的属国却未必都是如此。比如高昌,就有很多人以经商为业。据玄奘所知,即使是一些安居的葡萄园主,也同时拥有自己的商队;至于其他国家的商人,就更是多得数不清了。他们带了货物,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走到龟兹,却因商道被封而不得不在山下滞留,早已急得连死的心都有了。他们大都臣服于可汗,可汗却断绝他们的生计,他们会怎么想?这能说对突厥没有影响吗?”
统叶护又哼一声:“我不管他们怎么想,敢与我作对的,都是死路一条!”
玄奘摇头道:“人生在世,暴力取胜,即使表面上赢得了胜利,其实是输了胸怀和品行,最终是为一木而弃森林,实在是不可取。”
“法师是在责骂我吗?”统叶护脸上的怒色已越来越浓。
“不敢。”僧人道,“大汗既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玄奘自然也无话可说。此次西来,高昌王兄原本为玄奘预备下了许多礼物,其中包括两车果味、五百匹大绫,是要献给可汗的。可惜由于商道被封,过凌山时连东西带马匹都摔下了山崖,实在可惜啊。”
听到这里,统叶护不禁耸然动容。五百匹大绫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在高昌或许不值什么,但在大草原上却是很值钱的。眼下突厥各部族正处于用钱用人之际,掉下山崖确实可惜。
何况,对于属国进贡的东西,不论多寡,君王们一向都是很在意的。
玄奘道:“沙门言尽于此,大汗若还是觉得愤愤不平,尽可杀了玄奘,玄奘自是无怨无悔。”
统叶护目不转睛地盯住眼前的僧人,对方没有躲闪,只是手捻佛珠,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封死商路,最终只是害了自己?
他无奈地问道:“法师说得固然有理,难道我的做法就没有一点儿道理吗?”
玄奘道:“每个人做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有道理并不等于就是正确的。”
统叶护继续往嘴里灌着酒,虽然不说什么,却已经接受了玄奘的说法。只不过要他收回自己刚刚下达没几个月的命令,就等于是要他自己否定自己,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我非……非要……重开商路……不可吗?”他有点儿喝高了,舌头都不大听使唤了。
“大汗。”玄奘望着他,说道,“一个人可能遭遇到的最大麻烦,往往不是来自于敌人,而是来自于自己。若是明知自己错了,却还将错就错,其带来的损失,便是仇敌只怕也无法做到啊。”
没来由地,统叶护竟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僧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玄奘……法师……你……你,真行!好,好……你……跟我……干一碗……我叫他们……重开……商路!来人哪,倒……倒酒!”
旁边立即有人拿来一只羊皮酒袋,将两只酒碗倒满。
“来……”统叶护举起酒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们……干!”
周围的人起身共同举杯:“喝!”
玄奘看着面前的酒碗,有些犹豫。
酒乃佛家大戒,自己长这么大,从未沾过一滴。可他也知道,可汗虽然在自己的劝说下勉强答应重开凌山商路,心里却是不舒服的。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在其他事情上激怒他。
“法师……”统叶护脸涨得通红,身体越发摇晃得厉害,“怎么……不……不给面子吗……”
玄奘只得将酒碗端起,跟可汗的碰了一下。
统叶护又高喊了一声“干”,便自顾自地仰起头,“咕嘟嘟”一通狂饮,顷刻之间,那碗酒就见了底。
他一把将空碗掼在地上,对身后的官员大声下令:“传……我的……命令,撤了凌山……商道上……的……兵马……”
刚说完,便重重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几名亲兵赶紧过来,架着醉酒的大汗回帐去了。
玄奘终于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手中依旧满满的酒碗,轻轻放在地上。
那些还在龟兹的酒店里借酒浇愁的商旅,你们可以出发了。
“法师。”一个怯怯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
玄奘回过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突厥人,齐发露顶,额头上绑着一条彩色丝带。满脸的褐色胡须,看年纪也就二十多岁。穿着一身干净的毡袍,与那些反穿皮衣的突厥武士并不相同。
“檀越有事吗?”玄奘问。
那人憨憨一笑,凑过来小声道:“大汗给法师的酒,法师还没有喝……”
玄奘皱了皱眉,这儿的其他人都在尽情狂欢,可没人管这份闲事。
“法师不要误会。”那人见玄奘神情不悦,赶紧赔笑道,“小人绝没有责怪法师的意思,小人只是在想……”
他看了那酒碗一眼,用力咽了口唾沫:“这酒,不喝可就浪费了,实在可惜。如果法师不想喝的话,能不能……赏给小人?”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奔着这酒来的!
他也不多说什么,伸手将地上的酒碗端起,递给此人。
“多谢法师!”那人大喜,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看他一脸满足的样子,玄奘不禁来了兴趣:“今晚的酒不是管够吗?檀越怎么跑到沙门这儿来讨酒喝?”
那人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水,笑道:“管够是管够,但酒跟酒可不一样啊。这么好的酒,只有大汗和那些立了大功的勇士,才有福气喝到。”
他放下酒碗,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小人不是武士,平常就在外面跑跑腿,也没机会立什么战功。”
“哦?”玄奘看着他,“敢问檀越尊名?”
“小人名叫摩咄,摩咄达官。”
摩咄?这名字听着有点儿耳熟啊。
玄奘略一思忖便想了起来,这应该就是突厥武士口中那个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又爱吹牛的那个摩咄吧?
至于“达官”二字,那是突厥人对外交使臣的称呼。看来这摩咄虽然喜欢吹牛,倒还算是个人物。
“摩咄达官,咱们聊聊好吗?”玄奘指了指身边的空地。
“好哇!”这摩咄倒也爽快,一屁股坐了下来。
“听说,你去过大唐?”玄奘问。
“在长安待过几年。”摩咄答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大唐刚刚开国,上万美女载歌载舞,别提多热闹了!”
玄奘一愣,十几年前?大唐开国?那不就是自己刚从洛阳逃到长安那会儿吗?那时的长安,久历战火,破败不堪,各种势力在其周边拉锯一般地战斗,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刚刚登基的高祖皇帝还不是中原大地上唯一的天子,正忙着应付战事,连教化都顾不上,哪里能弄出上万美女来搞什么庆典?
早听说这个摩咄爱吹牛,可是朋友,牛皮不是这样吹的!
统叶护可汗专门在行宫处为玄奘准备了一顶帐篷,又派给他几名卫士守护,因而这个夜晚他睡得格外香甜。
随后几天,玄奘一直住在行宫之中。统叶护处理国事之余,便是与其促膝长谈。玄奘为他讲解了四圣谛、十二因缘、五戒十善以及波罗蜜多解脱之业等佛法知识和一些最基本的修行方法。统叶护初时不以为然,慢慢地竟听得入了迷,对佛教倒像是有了些兴趣。
偶尔,他也会问一些与现实有关的问题,比如中原文明与游牧文化之间的差异,甚至于安民治国的方略。玄奘也很乐意结合佛法与他探讨一番。而一旦他的言语中稍稍涉及李世民、涉及大唐军政、涉及边关和一些西域国家时,玄奘便会以一句“沙门是出家人,不懂这些”来搪塞过去。
统叶护对玄奘越来越敬重,竟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很想把他留下来。
“其实要我说,法师根本不必去什么印特迦国!”他对玄奘说道,“听说那里的天气会热死人,十月天比这里的五月还要酷热难熬。像法师这般文质彬彬的人,到了那里只怕要被晒化了。那边的人大都又黑又丑,粗野无礼,一点儿威仪都没有,没啥好看的。你就留在我身边,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比去哪儿都强!”
玄奘一怔,高昌王、龟兹王留他也就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并不信佛的突厥可汗竟然也要留下他!
无奈,他只得合掌回复道:“沙门欲往天竺,只是为了朝拜圣迹,取经求法。任何煎熬我都不怕,又何论酷暑严寒?请可汗不必为沙门担忧。”
听玄奘这么说,统叶护倒也无法可想。他是个粗人,做不来强留的事情,索性将此事搁下,邀玄奘随他一同前往素叶水城。
素叶在热海西北五百余里处,是统叶护的夏季行宫。
队伍很长,行进的速度自然不快。玄奘骑在赤金马上,几乎是信马由缰地走在草原上,呼吸着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心情十分舒畅。
大雪封山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草原上呈现出一片茵茵绿意,一些牛和马散落在半人高的草地上低头吃草,羊群则在远处移动……
微风习习的山道上,隐隐传来驼铃的“叮当”声。凝目远望,一支驼队从山崖的转弯处摇摇晃晃地转了出来,每一匹骆驼上都捆扎着如山的箱包。
显然,这是一支商队。
看到统叶护可汗的队伍,商人们显得有些惊恐,隔得老远便跳下骆驼,跪伏在一边。
统叶护骑在马上,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只在经过商人身边时随口问道:“从素叶城来的?”
“是,大汗。”领头的商人伏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听说大汗重开了凌山商道,小人感激不尽,这就打算到龟兹去。”
“动作还挺快的。”统叶护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都带了些什么?”
“都是些地毯、酒壶之类的玩意儿。”商人答道。
“哦?从波斯买来的?”
“是,大汗。”
“那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统叶护摇头笑道,“还要再往东去些才好。”
商人也不知可汗这话是什么意思,低着头不敢答话,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统叶护却没有再说什么,大笑着策马而去。
直到整支队伍过去,那商人才擦着脸上的汗水站起来,重整骆驼,再次上路。
玄奘心中感慨,这个统叶护可汗果然拥有极高的威势,以至于商人见到他竟会吓得那般厉害。但他和他的军队并没有动那商人的骆驼和财物,只此一事,便可知他的确是这一带的领袖人物,而非土匪强盗。
“法师是对的。”统叶护骑在马上,对玄奘说道,“重开商道确实对西域各国都有益处。”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汗能够收回自己先前所下的命令,足见是一位勇者。”
“哦?是这样吗?”可汗的眼中露出笑意。
“玄奘不妄语。”僧人一脸平静地说道,“在战场上征服百万雄师,远不如战胜自己。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才是最伟大的征服者。”
听了这话,统叶护再次爽朗地大笑起来。
“法师果然是个有学问的高僧,听你说话就是舒服!”统叶护喜滋滋地说着,手中的马鞭往前一划拉,“法师看我这素叶一带怎么样?”
玄奘点头:“是个好地方。”
可汗忍不住又得意起来:“本汗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避暑打猎,东来西往的商人们也都喜欢来这里交换货物。这儿什么都有!若是法师肯留下来讲讲经,那就再好不过了。”
“多谢大汗。”玄奘合十道,“弘扬佛法,原本就是我出家人分内之事。”
“好!”统叶护见他答应,顿时眉飞色舞,“本汗会多派些人手服侍法师。另外,法师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叫几个得力的大臣过去帮助你。”
“玄奘没什么需要的,出家人更不需要人服侍。只是对前路不甚熟悉。若可汗要派大臣来,就请派那个摩咄达官来吧。”
“摩咄?”听到这个名字,统叶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算什么达官?不过是个爱吹牛的小子罢了。”
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大笑起来,答摩支边笑边说:“大汗从未封过那小子达官,法师可千万莫上他的当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总觉得那个摩咄有些古怪呢,果然不是个靠谱的。
不过想想也是,西突厥这么大的势力,其外交官怎么可能会是个吹起牛来不着调的家伙呢?
答摩支见玄奘沉默不语,以为他心中不悦,忙说道:“法师不必理会那小子。我们这里有能力又识路的大臣多得很,保证派一个让法师满意的。”
“不,还是叫摩咄来吧。”玄奘道,“他虽喜欢吹牛,但的确走过许多地方,也算是见多识广。特别是他会说各种语言,包括唐言。别的事情可以吹牛,语言这种事情真的是骗不来的。玄奘再往西行要去的地方都很不熟悉,需要从他那里多了解一些。”
“既是这样,那就让他跟随法师好了。”统叶护对此倒不介意,“其实那小子勉强也算是个贵族出身,虽说远了点儿,以他的身份也足以封个小官了,他脑子又灵,又见多识广,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玄奘微微一笑,接口道:“可惜他爱吹牛,实在不像个达官。”
“没错。”可汗道,“他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不真,我可不愿封个这样的达官。法师与他相处,也不要太信任他,否则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多谢大汗提醒。”玄奘合十道。
此时前面的地平线处已经露出一段土墙。统叶护兴奋地举起马鞭,朝前方一指,道:“看!素叶[3]到了。”
注释:
[1]持午就是“不非时食”,也即是通常所说的“过午不食”,这是沙弥和比丘戒中一项非常严格的规定。佛门所说的“斋戒”,指的就是“不非时食”。很多人认为佛陀制定这一戒律是为了节俭食物和减少施主的负担,其实不然。佛门中一些严格的戒律绝大多数都与修行有关。与道德有关的戒律则大多有着同样基于道德的权巧方便法门,只有与修行有关的才极为严格。“不非时食”与“不非梵行”(不淫)一样,都是基于比丘自身修行的考虑。佛陀说过,宿食未消更进新食是致病的根源。吃晚饭对普通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对修行人更是有害无益,会导致头脑昏沉和各种欲望。过午不食则身心轻安,易入禅定。十方三世一切诸佛皆持此戒。据说玄奘弟子窥基大师出家时,向师父提出了三个条件,其中之一就是要吃晚饭。由此可见,玄奘当时和他的弟子们都是持此戒律的。
[2]此民歌出自《突厥语大词典》。
[3]素叶,又称碎叶,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镇,也是中国历代王朝在西部地区设防最远的城市。唐高宗时期曾在此设镇。1864年被俄国侵占,现在属于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市。有一种说法,此城是唐代著名诗人李白的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