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直觉,玄奘认定这匹马同自己有缘。
现在,他距离马头只有两步远了,这匹马不但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睁着大大的眼睛,带着孩子般好奇的神情,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多像小白龙啊!玄奘想,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小白龙身体虽白,四蹄却是黑的。而这匹马连蹄子都是白的,以至于玄奘已经在心里给它起好了名字——“银踪”。
他又向前跨了一步,终于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银踪的鼻梁。这一次,白马居然把鼻子伸了过来,去嗅他的肩,似乎想要弄明白,这个朝自己接近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奘又把另一只手搭在马背上,这一举动终于使白马意识到了什么,它脊背一抖,俊美的大眼睛里露出几分恼怒,身体猛地向后掉了个头。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它扭身的一刹那,玄奘搭在马背上的那只手顺势朝下按去,身体凌空一跃,便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银踪显然吃了一惊,不由得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奋起四蹄,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身后,除统叶护可汗外,所有人都惊呆了。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想要驯服一匹野马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位大唐法师看起来文弱单薄,性情又一向理智平和,怎么会突然间做出这种危险的举动?
“看来,这匹马跟法师有缘啊。”听着马蹄声渐去渐远,一直待在统叶护身边的答摩支喃喃地说道,“连个蹶子都没尥,很少有野马对第一个坐在它背上的人这么好的。”
“会不会是我们都看走眼了?”身后一个武士突然说道,“这马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马,也没什么烈性。”
“不,是匹好马。”统叶护肯定地说道,“有些事情不可以你的经验来猜度,玄奘法师也不是一般的人,我听说在西域,成千上万的野牛群都要给他让道,一匹马算什么?”
“大汗说得是。”后面的人一起附和,“看来我们也不必太担心了。”
伏在马背上的玄奘自然听不到众人的议论,他的耳朵里灌满尖锐的风声,“呜呜”作响,两边的山崖飞快地后退,直欲飞了起来。
这酣畅淋漓的速度令他迷醉,自打离开长安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事实上,自打与赤金马交手的那一次后,他便对这种速度极快的烈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知道这么做很疯狂,长这么大,他从未驯过野马。赤金马性子虽烈,毕竟算不得野马。而在西域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勇士为驯服心仪的野马而致死致残。
他只是从银踪那双孩子般的眼睛里看到了小白龙的影子,就不顾一切地凑了上去。
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玄奘心中略感欣慰,他知道有的野马会玩人立、倒立,赤金马就做过这种事情;有的马会原地狂颠,直到把人颠下去;还有的马会突然卧倒,甚至在地上打滚……所有这些“无赖”的举动银踪都没有做,它只是稍稍有些恼怒。它激烈的奔跑倒更像是一种展示,展示自己非凡的速度和耐力。
银踪会是小白龙的转世吗?从时间上看,似乎不太可能。小白龙死了才一年多,而刚才玄奘专门看了看银踪的牙,差不多四岁半了,接近成年。可它又是那么像小白龙,以至于这念头竟像魔障一般侵入他的脑中。
如果它不是小白龙,作为一匹尚未被驯服的野马,它为什么能够容忍一个陌生人骑在他的背上?它只是在拼命地奔跑,并没有试图把他摔下去,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如果它不是小白龙,这是不是说明它的性子其实并不刚强呢?难道自己看走了眼?
但银踪确实跑得飞快,就如狂飙一般,这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是以前玄奘没有体验过的。赤金马也有这个速度,但由于那是统叶护的一个残忍的“玩笑”,当时他的心中只有紧张和恼怒,并未细细品味这种淋漓酣畅的感觉。
银踪狂奔了小半个时辰,连续跳过几处沟涧和路障,仍不见减速的迹象。玄奘不禁开始替它担心起来,毕竟这是一匹尚未成年的马,这样下去,万一跑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没有缰绳,怎样才能让它停下来?玄奘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风吹得有些迟钝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用双手牢牢地抓住马鬃,手心里满是汗水。
可是,像这样没命地跑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玄奘咬了咬牙,心想,只能胡乱试一下了。
他吃力地腾出一只手,伏下身,轻拍银踪的脖子,口中用汉语念叨着:“银踪,停下,停下来……歇一会儿吧。”
没想到,这马似乎能听懂他的汉话,居然真的放慢了脚步。
玄奘大奇——阿弥陀佛!不管它是不是小白龙,这都是一匹有佛缘的马。
他俯下身,又拍了拍它,在它的耳边柔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银踪十分听话地掉转身子,朝来路轻快地跑去……
远处山坡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野马身影,紧接着,大群的野马出现了,依稀可以看到统叶护等人的身影。意外的是,大唐特使刘善因竟然也在……
看到同类,银踪陡然间兴奋起来,再度加快了步伐。
玄奘的心情很放松,他一手轻握马鬃,一手朝远处的统叶护和刘善因等人挥手。
常言道乐极生悲,就在他最为放松的时候,疾速奔跑的银踪却突然把头一低,一个急停!正沉浸在浓浓喜悦中的玄奘毫无防备,一下子从马背上飞了出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身体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银踪得意地嘶鸣一声,前蹄抬起,人立起来,似乎在庆祝自己的恶作剧得手。紧接着,它便开始摇头晃脑,绕着玄奘撒起了欢儿。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吃惊不浅,统叶护和刘善因各自带着骑士,快速地朝这边跑来。
草原上,银踪依旧围着地上的僧人不停地转着圈儿,连蹦带跳,活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玄奘摔得不轻,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满身的骨头几乎散架,一缕温热的血从额上流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翻过身来,望着面前湛蓝的天空,感受着草原上的劲风拂过全身,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一股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发现银踪正探下头,用它那宽大的鼻孔嗅着他。
玄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白马的脸颊,充满爱怜地说道:“你不是小白龙,也不是赤离。你是银踪,是未知多少劫以前蒙佛授记的生灵。现在,我要去践履佛陀的足迹,你愿意陪我走完下面的路吗?”
银踪伸着修长的脖颈,用嘴巴轻轻啃了啃他的肩,又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衣襟。
玄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这是马儿认可同类的典型动作,它认了他这个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统叶护感慨地对玄奘说:“好马都是自己找到主人的,这匹马找到了法师,真的是跟法师有缘啊!”
刘善因办完了事,即将回唐,临走前来到玄奘的住处,回访兼辞行。
玄奘正在喂马,刘善因看着银踪连连称赞:“真是匹漂亮的小马!法师一介文僧,居然敢冒险驯服野马,倒是让下官大吃一惊啊!”
“惭愧。”玄奘低声道,“这马让沙门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
“他也有这么一匹白马?”刘善因问。
“不,它也是一匹白马。”
刘善因愣了一下,随即便大笑起来:“法师还真是性情中人啊!你真不是故意做给统叶护看的?”
“什么意思?”玄奘问。
刘善因笑道:“突厥人最崇尚的是英雄,在他们看来,能够驯服野马的都是了不起的勇士。现在,就连统叶护都开始佩服你了!”
玄奘苦笑:“沙门求的是佛,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再说这世间众生平等,便是马儿也知道谁待它好,谁待它不好。银踪岂是我能驯服的?分明是它宿积善根,自愿跟随我的。”
刘善因沉默片刻,拱手道:“法师是个睿智之人,我现在相信你能够实现你的宏愿了。在下恭祝法师一路平安!”
送走了唐使,玄奘再次向统叶护辞行,索要关文。这位突厥可汗虽然对大唐有些戒慎,但想到玄奘取经毕竟不是受唐王指使,刁难一个取经人也没什么意义。何况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开始真心敬佩玄奘,乐意为他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修下国书,发下关文,任他西行。
摩咄穿着一身新衣,神采飞扬地踏进馆驿大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牵了七八匹马进来,马背上捆扎着几只驮包。
“摩咄达官,又要出使他国了吗?”玄奘正同两个弟子捆扎行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摩咄笑道:“法师别再取笑我了,其实你早就知道,摩咄以前干的虽是跑腿的活儿,却不被大汗信任。我说自己是达官,那都是吹出来的。”
“原来如此,沙门以前可不知道。”玄奘冲他温和地一笑,“看你这身打扮,显然是要出远门了。不知这次是去哪里?说不定咱们还能同行一段路呢。”
“能同行很长一段路!”摩咄兴奋地说道,“这次法师去哪里,摩咄就去哪里。”
看到僧人惊奇的神色,摩咄得意地笑了起来,从怀里取出一只羊皮卷,递给玄奘:“这回摩咄可是沾了法师的光了!大汗真的任命我做了达官,要我作为突厥使臣,将法师送到天竺。”
玄奘心中略觉疑惑,他打开羊皮卷,同弟子道诚一起观看。果然是用粟特文写就的任命状。
摩咄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难怪他看上去这么开心。
玄奘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同时也为有了这么个健谈的旅伴而感到欣慰。
“如此说来,这一路之上,倒要辛苦达官了。”他感激地说道。
“不辛苦不辛苦。”摩咄连连摆手道,“反正我东奔西走的也习惯了,何况这次有那么多人同行。”
玄奘摇了摇头:“除了你和我,也就这两个沙弥弟子了。至于那支商队……”他指了指在馆驿外整顿行李马匹的道信夫妇以及他们的商队,解释道,“他们是去飒秣建国的,只能与我们同行一小段路。”
“还有他们呢。”摩咄朝身后一努嘴,两名牵马挎刀的突厥军士已经走了过来,单膝下跪行了一礼。
“弟子阿克多、拉卡纳,拜见法师!我等奉大可汗之命,护送法师西行。”
“他们是大汗派来的。”摩咄向玄奘解释道,“大汗还给法师准备了一些法服和绫绢,权作供养,都在这些驮包里。还有这几匹马,送给法师驮行李。另有五十名骑兵做护卫,都在院外待命。”
玄奘略一迟疑,合掌道:“那就多谢大汗了。”
其实对他来说,并不太想接受统叶护可汗的供养。当初之所以冒险来见这位既不信佛又可能与大唐为敌的可汗,是因为他知道前面的道路上布满西突厥的属国,他要的只是一个行路方面的保证。
如今看来,统叶护可汗所做的,显然远远超过了这些。
西突厥风云激荡,各部落间相互倾轧,暗流涌动,更有周边大国在此搅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现大厦倾覆的场面!
统叶护不是傻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就不知他将如何应对了。
“师父。”道信走过来说,“我们的商队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启程吗?”
玄奘回头看了看道诚和道通,两个沙弥都在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那就启程吧。”他说。
这次出行最大的特点就是马匹多,光玄奘自己就拥有两匹好马。考虑到银踪还是个“青少年”,玄奘便骑了赤金马,叫银踪随行。
阿克多、拉卡纳这两名低等军官,率领五十名突厥骑兵,将他团团围护在中间。道信的商队则紧随其后。这样一队人马跑起来,竟有了几分浩浩荡荡的感觉。
刚出素叶西门,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全副武装的军队!
答摩支策马来到玄奘面前,甩镫下马,合掌恭敬地说道:“法师,大汗有请。”
玄奘下马还礼,跟随答摩支去见可汗。
统叶护显然是专程在此等候的。原本他没有这个计划,一个游方僧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在草原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不知怎地,从今天早上起来,他的心就开始狂躁不安,仿佛即将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安是来自那位东土法师时,二话没说,立即点兵派将,来到西城门外守候。
“大汗是在等候玄奘吗?”僧人走上前施礼道。
“是啊法师,本汗忘记了一样东西。”这位被雪山与草原各国共同尊奉的最强大的统治者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玉石令牌,对玄奘道,“法师持此令牌行走,向西至萨珊波斯,向东至迦毕拭国,都不会有人为难法师的。”
答摩支从可汗手中接过玉牌,走过来毕恭毕敬地递给玄奘。
玄奘伸手接过,淡绿色的玉牌上雕刻着一匹昂首向天的狼,这是西突厥的图腾。
“多谢大汗。”他合十致谢。想到统叶护带了这么多兵马赶到城门外,竟是专程来为自己送这块玉牌,心中不禁有些动容。
“法师不必客气。”统叶护的脸上露出几分自负的笑容,“只可惜法师来得早了些,这东西可用的地域还不甚广大。若是再晚些年来,此牌将送法师到达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畅行无阻!”
说罢,再次仰天大笑起来。
玄奘皱了皱眉,同情之心一扫而光。统叶护可汗若是没有那么强的征服欲,或许还可以同他、同大唐成为朋友。若果能如此,大唐、突厥,以及这沿途许多国家的商旅,都可以在没有战争阴影的环境下互通有无,丝绸之路也将成为坦途,那该有多好!
只可惜,人性是复杂的,许多看起来很美好的设想偏偏无法实现。
统叶护显然不会停止其征伐的脚步,即使他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各部落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他也坚信可以通过征伐来解决问题。
他敬重玄奘,是希望借此来保佑自己,保佑他的征伐更加顺利。
然而他大概不知道,说到敬佛拜佛,梁武帝比他虔诚了不知多少倍!但即便如此,最终还是把他的所谓“功德”用在了征战上——他贪图功利贸然北伐,水淹寿阳城,这赤裸裸的杀戮如何能够获得佛陀的保佑?等待他的只能是灭亡。
大唐与西突厥的战争不可避免,统叶护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只可惜苦了沿途各国的百姓,都将因此而遭到一场刀兵劫了……
对于这注定要发生的一切,自己能够改变什么呢?恐怕唯有快些到达佛国,取到真经,方可解除众生的苦难吧?
想到这里,玄奘合掌道:“大汗专程前来,赠送玉牌,玄奘实在是感激不尽。前路遥远,就此告辞了。”
“我送送法师。”统叶护可汗道。
自打离开长安,玄奘的取经队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人——统叶护带着他的贵族大臣和骑兵部队,一行数千人,浩浩荡荡,一直向西送出百余里。
“大汗请回吧。”玄奘心中过意不去。
“不急。”统叶护好整以暇地说道,“我把法师送到屏聿[1]再回。”
七八天后,他们的周围出现了一片森林密布、泉群纵横的高原绿洲。恰逢暮春时节,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清凉湿润,不时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倒映着树木花草,风景宜人,美不胜收。
“屏聿到了。”统叶护向玄奘介绍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千泉。每年夏天我都要到这里来避暑打猎。”
玄奘向四周环视,这片绿洲南靠茫茫雪山,呈扇形向东西北三面展开。山下森林茂密,是由耐寒的松柏冷杉组成的丛林,枝叶繁茂,一片葱绿。大草原上点缀着众多的湖泊和泉水,星星点点,如同碧蓝色的宝石。
这样的湖泊足有千余座,“千泉”这个名字大概就是这样得来的吧。
见惯了大漠戈壁,雪山荒原,眼前骤然出现这么一片清新雅致的天然绿洲,确实令人备感亲切。
玄奘不禁赞叹了一句:“真是天工造化啊!”
话音未落,远处再次传来环铃之声,越来越近,莫非又有一支商队过来?
玄奘回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却是十余头鹿跑了过来,它们有老有小,有的脖子上还挂着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这些鹿像是被人养熟了的,故而在千军万马中气定神闲,毫不害怕,径直来到一个泉池边饮水。而可汗的兵马也没有向鹿群发起进攻。
“法师你瞧这些鹿,多么可爱!”统叶护用马鞭指了指那群鹿,得意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心爱之物,我让人给它们挂上铃饰,以做辨认。并且命令群属,不得加害这些戴了铃铛的鹿,让它们都能在这片草原上得终其寿。若有加害,有诛无赦!故而这些鹿一点儿都不怕人。每次本汗打猎回来,它们都会在附近出现,迎接我们。”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叹,“大汗此一念善行,功德无量。望能泽及一切生灵。”
“一切生灵可不行。”统叶护哈哈大笑道,“我只保护我喜欢的!”
玄奘没有再说什么,虽说依据自己的喜好,给这世间生灵也分出个三六九等,并不符合佛家“众生平等”之本心,但酷爱征伐的统叶护可汗居然喜欢温驯可爱的鹿,倒也是奇事一桩。这里的人由于担心误伤系铃之鹿而获罪,便干脆连不系铃的鹿也不打了。如此看来,可汗的这一命令,至少是惠及整个鹿群了。
问题是,一个对鹿都这般仁慈的人,为何对人却不那么仁慈呢?玄奘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远处隐隐约约又出现了其他的动物,有羚羊、野牛之类。统叶护的那颗喜爱狩猎的心又被勾了起来,一时心痒难耐,转身对玄奘道:“本汗就将法师送到这里,前面路还很远,法师多多保重。”
“大汗保重。”玄奘合掌谢了,便招呼弟子和商队,继续往西而行。
“对了法师,”统叶护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他喊道,“由此地向南,穿过铁门要塞,有个叫‘活国’的国家,那里的国王阿史那呾度是我的长子。如果法师去找他,他会为你提供帮助的。”
“多谢大汗。”虽然知道自己不会去那个国家,玄奘还是颇为感动。
“那么,就此告辞了。”统叶护说到这里,仰天打了声呼哨,身后的数千骑兵立时呐喊起来,在战马的嘶鸣声中,这支队伍便如一片云般飘向远方,转眼消失在草原深处……
从千泉往西又走了三日,玄奘等人来到呾逻斯城[2]。此城的情形与素叶大抵相同,城周八九里,城内杂居着各国商胡,显然颇为繁华、热闹。
他们在城中马店歇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玄奘对道信说:“咱们可能要分开走了,你去飒秣建国要往南折,不能再随我继续向西了。”
“谁说不能的!”道信爽朗地说道,“这些货物运到波斯、大食也是不错的!”
玄奘哭笑不得:“道信,你既然还俗做了商人,就该像个商人的样子。像你这样把目的地改来改去,岂能做得生意?”
“做生意本来就是要灵活变通的嘛。”道信笑道,“弟子听说,波斯的毛毯又细又滑,去那里运一些回来,说不定能赚大钱呢!”
“那么你的妻子同意吗?”
“朵耶才不管这些呢。”道信更加开心,笑眯眯地说道,“她只要能陪着我东奔西走,就满足了。”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样的商队能赚大钱,才真是见鬼了呢!
出呾逻斯城往西南方向行走了十余里,迎面又出现了一座城堡。
“这一带的城邦倒是不少。”玄奘看着城堡,沉吟道,“不知那又是一座什么城?”
摩咄以手遮额,看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大概是到小孤城了。”
“小孤城?”玄奘觉得这名字有些古怪,“呾逻斯城距此仅十余里,它可不算孤啊……为何叫这么个名字?”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摩咄道,“只听说这名字是城中居民起的。”
“弟子知道,”阿克多突然插了一句话道,“这座城里住的都是汉地之人。”
“中原汉人?住在这里面?”玄奘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阿克多解释道:“弟子年少时曾跟随商队到过这一带,那时就听人说,这里的中原汉人不服大汗管辖,占领了这座小城,和突厥汗国对抗。大汗一直很生气,只因这些年忙于其他战事,无暇顾及这里罢了。”
玄奘虽是高僧,到底凡心未泯,听到这里竟然有故乡同胞,止不住心头发热,喃喃自语道:“中原距此万里之遥,他们是如何到达这里的?”
“弟子不知。”阿克多道。
见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城堡,摩咄在一旁笑道:“法师,我看咱们就不必进去了。反正今天一大早才从呾逻斯城出来,眼下又不需要再补充什么。从这儿往西,再走四五天路程,就到白水城了,那座城市比呾逻斯城更加繁华,咱们直接往那里走便是。这小孤城巴掌大的地方,没啥好看的。”
玄奘缓缓摇头:“这里既有故乡之人,岂有不去拜望之理?不过达官说得也有道理,我们这么多人,都去确实不便。这样吧,玄奘带道诚前去,你们与商队先到白水城等我们。”
“那样也好。”摩咄倒是无所谓。
玄奘将统叶护可汗赠送的礼物打开,取出几匹上好的绫绢放在马上,准备作为送给故乡之人的礼物。
“我也跟师父去!”道通突然说道。
道信走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又不是中原人,跟着去凑什么热闹?不如跟二师兄先去白水城,师兄有好玩的给你看。”
“什么好玩的?”道通立即被吸引了。
这小孤城的城门不大,两边各站着一名守卫,他们身着突厥人常穿的短褐,手执弯刀,看上去亦军亦民。
见此情形,玄奘不禁有些犹豫。
摩咄说过,这座小城如今正与突厥人对抗,不知道会不会允许陌生人进入。
正思索间,一个牵骆驼的老人从师徒身边擦身而过,这老人虽然身穿窄小的毡衣,却是面白目平、胡须疏短,一看便知是中原地区的人。
玄奘上前施礼,用汉语问道:“请问老檀越,这里便是小孤城吗?”
老人闻言一怔,满腹狐疑地打量着玄奘师徒。
玄奘温言道:“老檀越莫怕,沙门是从中原来的。”
老人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惊讶:“你们是中原汉人?可是,中原距此万里之遥,你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玄奘道:“再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走,总有走到的一天。沙门是东都洛阳人氏,游方至此。”
“洛阳……”老人身子微微一颤,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喃喃说道,“听祖父说,那儿可是世所罕见的繁华之地啊……”
说到这里,老人脸上已现出神往之色。
见这老人果然是中原苗裔,玄奘不禁心生亲近之意:“沙门法号玄奘,这位是小徒道诚。敢问老檀越尊姓?”
“小老儿姓陈,单名一个清字。”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十,有些激动地说道,“不想老檀越与玄奘还是同宗。”
“原来大师也姓陈。”陈清老人惊喜道,“这可真是天大的缘法了!但不知大师为何要离开中原繁华之都,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
玄奘答道:“沙门是去天竺取经求法的,途经此地,听人说起这里有故乡人居住,心中欢喜,便想到城中拜望。惊扰之罪,还请勿怪。”
陈清垂泪道:“大师说哪里话来?我们自祖辈被突厥人掳掠来此,至今已历数代。虽然生长他邦,无不心怀故国。今日上天垂怜,竟能在此遇到故乡之人,怎不令人感怀啊!”
说到这里,止不住泪如泉涌,玄奘也不禁潸然泪下。
停了一会儿,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大师既然到此,理应到家中稍住,也让小老儿尽一尽地主之谊。”
玄奘赶紧说道:“不敢惊扰,只求老檀越伴我们师徒在这城中游览一番,足念盛情。”
于是,陈清便向城门守卫说明情况,将玄奘师徒带入城中,并带他们游览全城。
“这里原本是座荒城,在我们的祖先进入之前,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无人居住了。”陈清边走边聊起这座小城的历史,“听祖父说,当初他们被掳来时,受尽突厥人的欺凌压榨,稍有反抗者,就遭杀戮。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就集中起来,想一道还乡。谁知走到这里,又遭遇到突厥骑兵的阻隔。幸好那些家伙人不多,我们的祖辈才得以占了这座荒城,取名小孤城,自成一国,以三百户汉人孤零零地存活于群胡之中。”
“那么突厥可汗后来就没有再派兵来吗?”玄奘觉得有些奇怪。
“派过,但每次来的人都不多。”陈清道,“祖父说,那些突厥人野心勃勃,他们有更大的地盘要占,顾不上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我们这三百户汉人也在城中做了些防范,这些年来,虽偶有突厥骑兵前来骚扰,倒也没造成多大伤害。只是小老儿自幼生长在这小孤城,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还从未见过中华之土,怕是日后也难再见到了。”
玄奘心里一动,从怀里取出一个褐色的小布包,对老人道:“玄奘当初离开长安时,取了这包关中之土,随身携带。一来提醒自己不忘故土,二来也在旅途之中聊慰思乡之情……”
话音未落,就见陈清身体一震,双手接过布包,便去解那上面的丝带。他的手有些发抖,因而费了很长时间才解开。
看着包中的黄土,老人不禁泪如雨下,扭头对路上的行人喊道:“你们快来看啊,这便是中华之土!”
注释:
[1]屏聿,又名千泉,位于今吉尔吉斯北部吉尔吉斯山脉北麓,库腊加特河上游一带。
[2]呾逻斯城,又名怛逻斯,位于现在的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交界的江布尔城附近。唐玄宗天宝年间,唐朝与大食帝国阿拔斯王朝在此进行了一场战役,史称怛逻斯战役。这场战争被认为是当时历史上最强大的东西方帝国间的直接碰撞,也标志着唐朝在中亚地区的扩张达到了顶点。此后唐朝逐步陷入藩镇割据状态,再未重现昔日辉煌,在西域的霸权也随着盛唐的崩溃而随风消逝。怛逻斯战役还促进了中国文明的向外传播。此次战役中,共计一万余名唐兵成为战俘,其中包括一些造纸工匠。不久外部世界的第一个造纸作坊就出现在撒马尔罕,巴格达也出现了纸张经销商,之后逐渐扩展到大马士革、开罗以及摩洛哥与西班牙的一些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