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雷娅放下书,开始在炉子上热咖啡。那天早晨一点咖啡都没有,真是令人懊恼。很快,咖啡的香味就充满了阁楼,并且向下弥漫开来,盖过了捕鱼用具和没洗的防水服的气味。地板门打开了,培图尔钻了出来。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胡子,微微斜视的眼睛,鞣制过的动物皮革一般的面庞,就像是恶魔从地狱升入了咖啡天堂,脸上带着近似欣悦的表情。咖啡能完成的可真不是小事。培图尔第一次笑是在他八岁时,巴尔特曾说,第二次笑是在他第一次见到安德雷娅时。男孩总结说:我们在等着看他第三次笑。地板门又一次打开了。恶魔从来不单行。男孩嘟囔了一句。格文德尔一上来,空间立刻就显得小了,他的肩膀太宽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抱得过来。紧跟着格文德尔的是艾纳尔。艾纳尔的块头只有格文德尔的一半,显得清瘦,却特别强壮,简直让人不明白这瘦小的身躯哪来的那么大力量。或许他的力量是来自荒蛮吧,因为他的黑眼睛即使在睡觉时也在放光。
你们来啦。安德雷娅说着把咖啡倒进他们的马克杯。是的长官,培图尔说,他们在胡扯中度过了一整天。他们用不上一整天就扯完了。男孩说。安德雷娅忍着没大笑出来,手中的咖啡杯晃了几下。艾纳尔攥起拳头对男孩挥了挥,带着嘶嘶声说了句什么,差不多有一半让人听不明白。他缺了几颗牙,上唇中间浓重的黑胡须令人印象深刻,头发稀松蓬乱,几乎是灰白色的。他们开始喝咖啡。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床上,屋外天黑了下来。安德雷娅燃起了灯。房屋两边的山墙都装了窗户,一扇框住了山,另一扇框住了天空和海,而它们框住了我们的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能听到的只有大海的起伏和喝咖啡时愉快的啧啧声。格文德尔和艾纳尔坐在一起看一份报纸,安德雷娅浏览着英语课本,尝试着用一种新的语言扩展自己的生活,培图尔呆呆望着前方,男孩和巴尔特各看各的报纸。现在只有雅尼不在。前天他就回家了,那时他们清理完了登陆处。他冲过来自北方的大雨,穿过霜雪,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家要走六个小时。他太年轻了,要让女人领着他进来,安德雷娅说。没错,跟着他该死的鸡巴,艾纳尔说。他突然显得很恼火。我知道你既无法相信也无法想象,有些男人不仅是肌肉发达、渴望着鱼和女人的下半身,安德雷娅对艾纳尔说,同时却也瞥了她丈夫一眼。
或许安德雷娅知道雅尼带在身上的信的内容。信是男孩帮雅尼写的。雅尼让男孩给他妻子塞斯尔加写信不是第一次了。雅尼曾说,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大家都睡着了时她就读信,我不在时她一遍遍地读。我想念你,男孩写道,醒来时我想念你,抓住船桨时我想念你,拴钓饵时我想念你,敲打鱼时我想念你,听到孩子大笑,问我一些我回答不出而你肯定能回答的问题时,我想念你。我想念你的唇,想念你的胸,想念你的两腿之间——不,别写这个。雅尼从男孩的肩膀上望过去,说道。我不能写想念你的两腿之间?男孩问道。雅尼摇摇头。可我只是想写下你所想的,你肯定会想念她的两腿之间吧?你自己会怎么说呢?我会怎么说……我会说……不,那他妈的跟你没关系!男孩只好画掉你的两腿之间,写下你的气息。不过他想,或许塞斯尔加会看出删除了哪些词,她知道是我替雅尼写信,她会盯着这些词看,等她辨认出删掉的词,理解这些词的含义之后,她就会想到我。男孩坐在床上凝视着报纸,尽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个场景:塞斯尔加读着这些温暖的、温柔的、湿润的、被禁用的词语,她盯着这些词语,默念着这些词语,暖流涌过她的身体。他咽了咽口水,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报纸上,接着读关于内阁成员的报道,关于村里学校校长吉斯利的报道。吉斯利喝酒后身体不舒服,连着三天没有出现在学校里了,他压力很大,除了喝酒还必须教书。左拉出版了一本小说,头三个星期卖了十万本。男孩猛地抬起头,试图想象十万人读同一本书,但是这么一大群人是很难想象的,对于住在这里,住在北极地区的男孩就更是如此。男孩呆愣了一阵,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想象塞斯尔加一边读着这些词语一边想着他,于是赶紧低头接着看报纸。他打开报纸的另一版,上面写着:在法赫萨湾淹死了六个人,他们当时正乘着长型六桨渔船从阿克拉内斯前往雷克雅未克。
法赫萨湾很宽。
多宽?
宽到生命无法越过。
到晚上了。
他们吃了煮鱼配肝。
艾纳尔和格文德尔讲起来自渔民小屋的消息,那是挤在一片宽阔海滩边的砾石堆上的三四十间房屋。讲话的是艾纳尔,格文德尔时不时地发出哼声,在他认为艾纳尔讲得好时也会大笑出来。三四十间小屋,四五百个渔民,一大群人。我们摔跤,艾纳尔说;手指钩在一起用力拉,艾纳尔说;那个魔鬼,艾纳尔说。那个人病了,该死的肠疾,很难挺得过这个冬天;那个人真是狗屎;那个人要在春天去美国。艾纳尔的胡子差不多和培图尔的一样黑,一直垂到胸口,所以他几乎用不到围巾。他开口讲述,安德雷娅和培图尔听。巴尔特和男孩头对脚躺在床上,他们阅读,关闭上耳朵,有船驶进峡湾朝着村子的方向开时,迅速抬一下头。那当然是挪威的蒸汽动力捕鲸船,它轰轰隆隆地航行着,仿佛在抱怨自己的命运。那些该死的商人抬高了盐价。艾纳尔说。他本来正讲到乔纳斯的事情,突然想起这最重要的消息,于是改变了话题。乔纳斯写了九十二首跟一个管家有关的诗,其中一些很下流,不过写得太好了,艾纳尔说他其实都读了两遍,培图尔大笑起来,但安德雷娅没笑。男人似乎总是偏向这世间更粗鄙的东西,一下就完全露出真面目的东西,而女人想要的是需要追逐的、缓缓呈现出来的东西。
抬高盐价?!培图尔惊叫。没错,那些恶棍!艾纳尔嚷道,气得脸色发暗。过不了多久,我们卖鲜鱼,卖直接从海里打上来的鱼就要更赚钱了。培图尔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安德雷娅说,因为这是他们想要的方式,是他们提价的原因。培图尔呆望着前方,感到一阵忧伤占据了他的思想,却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产生忧伤的缘由。如果他们因为盐提价而不再腌鱼,腌鱼屋里的那堆鱼也就完蛋了,那么安德雷娅和我能去哪儿呢?他想,为什么每件事都要改变呢?这不公平。安德雷娅站起来,进行喝咖啡后的清洁工作。男孩时而抬起头,视线暂时离开《埃里库尔旅行见闻》,与对方的视线交会,巴尔特全神贯注地读着弥尔顿的《失乐园》,那是很久以前托拉克松的译本。炉火在燃烧,阁楼上温暖舒适,窗外夜色渐浓,风吹打着屋顶。格文德尔和艾纳尔嚼着烟草,在椅子上前后晃动着,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哼哼。煤油灯发出很亮的光,让外面的夜晚更显得黑暗。光越多,黑暗越多,世界就是这样。
培图尔站起来,清清嗓子,吐了下口水,吐掉了忧郁。他说:等雅尼一到这里我们就拴钓饵。说完之后他走下楼去弄搭扣、驮鞍和锁环,同时为人们不工作而感到恼怒。该死的,你们这帮成年人在那儿横躺竖卧,工具扔了一地,读着没用的书,真是浪费灯光和时间。他抱怨着,只是把头伸进了地板门。男孩的视线从《埃里库尔旅行见闻》上移开,抬起头看着地板上冒出的犹如地狱使者的黑色头颅。艾纳尔点点头,目光尖锐地瞪了巴尔特和男孩一眼,站起来,吐了口红沫子,跟着他的船长下了楼。培图尔对艾纳尔说:什么都在衰退。声音大得足以让楼上的人听见。从某种意义上看,他是对的,因为我们都注定死亡。但是现在他们在等待雅尼,他肯定会来,他从不失约。
我要走了。雅尼对塞斯尔加说。
别让大海把你吞掉。她恳求地说。他大笑起来,穿上靴子,说道:你疯了吗,伙计?我穿着美国靴子时是不会淹死的!
很多令人惊奇的事都在发生。
现在雅尼穿着干爽的衣服,走过潮湿的荒野和草地、沼泽和溪流,一点也没弄湿袜子,这简直就是得了神助。
雅尼一年多前买了双美国靴子,为此他特地去了相邻的峡湾,他自己划着捕鱼的小帆船到那里,买了靴子,还给孩子和塞斯尔加买了巧克力,最小的孩子吃光了巧克力就开始哭,完全劝不住。事情经常是这样:过程甜蜜,结果却会让人悲伤。捕捞大比目鱼的美国渔民在三月或四月来到这里,在格陵兰岛外捕鱼,付现金从我们这里买食品和盐。他们卖给我们来复枪、刀、饼干,不过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胶靴。一双美国胶靴比一架手风琴还贵,它们的价格直追一名农场女工的年收入,太贵了,雅尼要几个月不喝黑死酒、不抽烟才能攒够买靴子的钱。但是雅尼说物有所值。他穿过沼泽,涉过溪流,从来都不会把脚弄湿。他继续跋涉,迈着干到骨头里的脚走过潮湿的路、走过雪地。胶靴当然是来自美国的最好的东西,它们什么都能踢到一边,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穿着胶靴淹死是不可原谅的了。不可原谅的粗心大意。雅尼说。他亲吻着塞斯尔加和孩子们,他们也亲吻着他。吻与被吻,这要比乘着小船在遥远的海上捕鱼好一千倍。雅尼的妻子看着他离开。别把他淹死。她低声自语,不想让孩子们听到这句话,不想吓到他们。我们为最重要的事物祈祷时其实没必要抬高嗓音。她走进屋,重读雅尼的信,现在她敢仔细看看那些被画掉的词了。雅尼说那只是男孩不喜欢的话。她盯着信看了好长时间,才辨认出那些词。
你来啦。培图尔说。雅尼穿着干袜子走了进来。他们可以去把鱼饵绑在钓线上了,今晚可能要划着船出海去捕鱼了。
二
在开阔的远海入睡不同于在这个村子里入睡,村子在这峡湾的尽头,在高山之间,实际上也是在这个世界的底部。大海有时如此温柔,我们可以下到海边击水,但是它永远不会比小屋温和,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大海的起伏停歇,即使是平静的夜晚和满天的繁星。海洋涌入那些在海上睡觉的人的梦,在他们的意识里全都是鱼和淹死的同伴,那些同伴悲哀地挥动着变成了鳍的手。
培图尔总是第一个醒来。他是船长,他醒时天还没亮,时间很少超过凌晨两点,但是他从不看表,而且表在楼下,在乱七八糟的破烂下面。培图尔走出门,抬头看天,黑暗的浓度可以告诉他时间。他摸索着找到衣服。炉子在夜里就灭掉了,三月的寒冷从薄薄的墙壁钻进来。安德雷娅在他身边沉重地呼吸着,睡得正熟,沉浸在深深的梦境中。艾纳尔打着鼾,在梦中紧紧攥着拳,雅尼和他头对着脚地睡着。男孩和巴尔特没有动。大个子格文德尔太幸运了,有自己的床,不过那张床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你的身材应该缩小一半。巴尔特曾这样说,说得格文德尔难过地走到一边。培图尔穿上羊毛套衫,穿上裤子,摇晃着走出门,走进黑夜。和缓的微风从东面吹来,一些星星的轮廓隐约可见,它们闪烁着发出古老的消息,发出具有千万年历史的光芒。培图尔眯着眼睛,等着睡意完全消失,做过的梦消散无形,感官恢复清醒。他站在那里,弯着腰,驼着背,像一只令人无法理解的野兽,嗅着空气,瞥视着黑暗的云,倾听着、感受着风中的信息,发出半是哼哼半是咆哮的声音。他走回屋子,用黑色的脑袋顶开地板门,说道:我们要出海了。声音不大,但是足够了,他的声音直达最深的梦,截断睡眠,几个人都醒了。
安德雷娅在被单下穿好衣服,起床,生起炉子,点亮灯。炉火和灯发出温和的微光。好长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穿上衣服,打着哈欠。格文德尔在床边睡眼惺忪地摇晃,他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搞不清身在何处。他们刮着胡子,除了男孩,他还没怎么长胡子,属于极少数能把胡子刮净的人,他的胡子又细又稀疏,当然不用费什么事。你需要一些男人味。培图尔曾说。艾纳尔听了大笑起来。巴尔特长着浓密的棕色胡子,修剪得很有型,他太他妈的英俊了,安德雷娅有时会为了看他而看着他,就像我们看一幅美丽的画、看海上的光。咖啡沸腾了,他们打开自己的箱子取出面包,用拇指把黄油和肉酱抹到黑面包上,厚厚的黄油和肉酱。咖啡滚烫,同最黑的夜晚一样黑,但是咖啡里可以加方糖,如果能把糖加进夜晚,让它变得甜美,那该多好啊。培图尔的话打破了沉默,或者说是加入了喝咖啡的咕噜声、嚼东西的吧唧声和偶尔冒出来的放屁声。他说:起东风了,微风,有点暖和,但今天某个时候会转成北风,不会更晚,所以我们要划船去深海。
艾纳尔开心地深深喘了口气。划船去深海,这在他听来就像是赞美诗。雅尼说:好啊,不错。这实际上正是他所期盼的。他曾经对塞斯尔加说:我敢肯定我们要划船去深海。塞斯尔加的回答是:别让大海把你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