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考试是第一个考验。
体育一直是我引以为豪的长项,这么多的考试项目,选哪个都是满分的。我不确定这会不会让很多人羡慕,因为好像有那么些人,还挺为自己的娇弱而高兴的。更多的同学对着选项表,回忆自己的每一项成绩,换算成分数,哪怕体育再差,也要谨慎地斟酌着,让自己的成绩稍微再高一些。“中考分数咬得那么紧,在体育上差一两分,多不划算啊。”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戏剧化——重大活动之前总会发生意外。跳横箱是最后一项没学过的课程,一个礼拜下来,该学会的都跳得不错了,学不会的也就真的不会了。横箱跳跃是唯一一项具有危险性的项目,一个礼拜的每一次练习,老师都看护得紧紧的。但就在最后关头,“咔嚓”一声,骨折了——跳跳住进了医院,老师因此加倍地警告我们。几天后,半个身子被裹成白色,披着的衬衫一只袖子空荡荡地晃着,用神仙姐姐的话说,“像杨过一样”的跳跳大摇大摆回到了教室。一边故作镇定连连摆手说没事,一边激动地挥着幸存的手臂,说医生怎样不近人情,说自己怎样没办法洗澡,说图图怎样追到医院让他背课文。上课该怎样插嘴还是怎样插嘴,下课该怎样捣乱还是怎样捣乱,到处转悠,拿自己的骨折当作资本——一个人是怎么样,还真不是一场病痛就改变得了的。
其他人还是要继续准备啊。
学校的模拟考过后,就是疯狂的训练。800米,以前一学期跑不了两三次,现在天天都有。当然是不情愿的,开始的时候,每次上跑道之前都要磨蹭好长时间。跑过一圈,体力还充沛;跑过两圈,觉得累了;第三圈是最痛苦的,力气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但离终点还有那么长;第四圈通常不知道是怎么跑完的,只知道终于结束了。离终点还有几步的时候已经慢下来,蹭过线之后,立刻扑倒在跑道上,表情扭曲着,好像中了慢性的毒一样。可是坐不了一会儿,屁股就开始发胀,沉沉的,更难受。换个姿势,或者慢慢站起来,就是一阵头晕眼花。也有一些稍微有自制力的,停下来后不坐下,找棵树靠着,但过一会儿再走路腿就软,感觉走不了几步就会困在原地,再也动不了了。
一天又一天,鞋底不知道在红色的跑道上绕过多少圈了。经过低年级的同学,听见他们的老师跟他们说,你们看,初三的姐姐每天都在跑;经过自己班在打篮球的男生,他们也惊讶,你们又在跑800米啊。有的时候又困又不舒服,跑的时候就不那么尽力,老师看在眼中,但是不说什么;有的时候精神不错,决定要好好跑,于是跑完以后会留意一下老师报的时间。800米和游泳这两个项目只需要参加一项,参加游泳的同学会在一旁幸灾乐祸,跑步的这些同学听到他们在跑道边为自己加油,当然不当真了。最后一两个礼拜,整过队后,老师什么也不说,手一挥,学生就三三两两跑起来。跑完了也再没有人哀叹,喘几口气,就又抱着篮球排球自己对着墙对着篮筐,或者找老师练习垫上横箱和双杠。这样的体育课那么安静,安静得经常停下休息的时候就发起呆,呆着呆着突然就铃响了,下课了。
终于,游泳考试最先来临。一个个拎着塑料袋,没心情吃饭,早早地就跑去集合。只有坐在我右边胖胖的一个男生气定神闲,用一贯的热情打开了第二盒饭。他的桌子旁边还像模像样地挂着一个挺专业的游泳包。我觉得好笑,问:“你游泳比跑步快多少啊?”他憨憨地笑了两声:“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回来以后,听见于潇元骄傲地宣布成绩:“我们班除了小胖,都满分了。”唉,不要这么赤裸裸嘛,他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呀。
连绵的小雨挡不住如期而至的最终考试。
中考体育有一个法宝——红牛!应该是以前的学生传下来的,总之所有人都知道了,喝红牛,跑得快。游泳考试的时候,第一批红牛已投入使用;班级的网上转了一张中考体育现场惊现“红牛塔”的照片;妈妈一个同事的儿子也读初三,而另一个女儿才在初二的同事提醒她俩,要喝红牛啊。
虽然不相信吧,但还是和妈妈去了趟超市。妈妈一路走就一路笑,嗨呀,我们不也和大家一样嘛,去买红牛啊。她捏捏我,问我紧张吗。我说紧张。妈妈显然很意外,你真的这么紧张啊?你体育这么好,你还紧张?那别人不是要紧张死了!
其实到考试前最后一次800米练习,我和满分还是差了10秒,而我的成绩在班里已经是最好的了。爸妈的同事里有很多孩子上了高中的,他们说正常人体育都是满分,得28、29分就已经很差了。可是真的那么容易吗?那为什么连体育这么好的我到现在还达不到满分呢?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红牛上了,希望真能像林予矛说的那样,“提速几十秒毫无压力”。
所以我说:“800米满分不了。”
“你都没练,怎么可能就满分了!”妈妈嗔怪。
“谁说我没练!我天天在学校跑的!”我突然很生气。因为这练习已经是常态,所以和她聊天时从没想起来过。可是我练了!而且你不知道练得多痛苦!但就是这样,我还是不能满分!
妈妈“哦”了一声,又问我其他的项目。“你们是先跑800米还是先考别的?”
“当然先考别的呀,跑完800米还怎么考其他的?”
“啊?原来800米是这么累的呀。”她惊讶于800米原来这么累,而我惊讶于她居然不知道800米这么累。我愣了愣,除了“嗯”,不知道说什么了。
到超市里,找到红牛的柜台。旁边两个售货员惊呼:“又是买红牛的!前几天都售空了,今天刚进的货。”妈妈笑得更厉害:“这两天小孩都在考体育!你们记住这个时间,以后每年多进点货!”售货员好像没太听懂,是啊,初三的苦你不懂。
妈妈还一再问我要不要买双新鞋,她的同事就要给她儿子买双耐克的气垫鞋。我说不用了不用了,什么样的鞋让我穿上都是一样的快!
晚上,空间被红牛刷屏了。班长发了一张照片,上面是花花绿绿的六瓶饮料。林予矛转发道:“喝红牛,为世外(我们学校上海市世界外国语中学的简称,下同)体育健儿加油!”哈,为了明天,加油。
穿着校服软软的蓝色裤子和黑色熊猫装,外面又裹了一件挺厚的紫色运动外套。白色的运动鞋上前几天粘了一块巧克力,黑乎乎的一团,还一直不敢洗,怕干不了。
刚下了雨,校园里的景观建筑大白帆上的积灰被冲得一干二净。草坪在冷风中抖一抖身上的水珠。许智慧远远望见熊秋辰一身蓝色。“甩着手,像要去杀人一样,”劳雯说。
“你也买红牛了吗?”我问熊秋辰。“已经喝完了,反正也没什么用,我妈说。”
和自己班的几个女生你安慰我我安慰你一会儿,最后根据考试项目站到自己的队伍里。公交车晃啊晃,到了。一下车队伍就乱掉了,看见蓝蓝的熊秋辰,赶紧跑过去抓住她。她很欣慰地看了我一眼,马上又开始了无尽的“我好害怕怎么办呀啊啊啊啊”。
位育中学门口竖起红色的充气门,2014届初三体育中考考场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密密麻麻坐着的,都是学生。站定了,掏出红牛——我不是一个人,放眼望去,手里都是红牛罐子。旁边一个胖胖的女生,(2)班的小琰,问我:“好喝吗?”我也没喝过。橘黄的颜色,喝了一小口,像咳嗽糖浆的味道,比那再稀一点。“我不敢喝这种东西,”她说,“对身体不好。”
排着队,挤进一条窄窄的、昏暗的走廊,顺着楼梯走上去,是亮堂的室内体育馆。再上一层,几百个学生被塞进小小的会议室里,女生有了座位,男生只能盘腿挤在走廊里,头凑在一起打游戏。小琰问我:“你排球怎么样?”“可以满分。”她叹口气:“我只有实心球能满分。其他的,唉……”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像这个时候,真的没有什么能安慰她了。
紧张的气息充斥在潮湿的空气里,我把手插在口袋中,暖暖的,开始犯困,真不像是喝过红牛的样子。老师终于喊我们起来出去的时候,本来还细细弥漫的紧张终于唰地裹在身上,一下子从软座椅上弹起来,快速地逃离让人发慌的等待。出门的时候熊秋辰伸出手想拉着我,可是我紧绷的心情实在不能再承载另一个人的紧张了——一心祈祷她能把自己的紧张藏在心里,但还是听到了一句“我好害怕”,只能使劲挤出一个笑脸,口袋里的手也没有伸出来拍拍她。一边听着老师一遍一遍地说不要紧张哦,一边头也不回地小跑着下了楼梯,才意识到那个笑容已经在脸上僵了好久了。
排球顺利满分后,心里立刻轻松了不少。我看见熊秋辰在旁边的篮球架下小心地上篮,在心里默默为她们加油;我看见小琰的排球又一次弹出去,暗暗替她难过;我看见下一组的于潇元、林予矛一个劲地问我习不习惯,就赶紧告诉她们标准线有点高有点远啊,球还跟学校里一样啊,不用担心练几下就好了啊。原来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真的能做到不分你我,尽全力互帮互助。
实心球考场在大操场边上,报名的人不多,小棚子冷冷清清的。裁判是个胖胖的、年纪比较大的女老师,看到有考生来,很高兴的样子,热情详细又从容不迫地告诉我们考试用球就是这两个蓝色的,一次投到六米八就不用投第二次了,这个同学在投的时候下一个同学做准备,再下一个同学去捡球。有的人一次没扔过,她会和善地安慰、鼓励,第二次还真扔过了。那亲切,更像是个慈祥的奶奶发自内心地喜欢小孩。跳横箱之前在走廊里等,一个个子很高的男老师,皮肤黑黑的,帅气地戴着副无框的眼镜。他先问我们前几项的成绩,随后提醒我们先做做准备活动,话不多说,但一直是随和的、热情的。
从横箱上落地的那一刹那,心却悬了起来。不是因为跳砸了——正常的水准已经全部发挥——而是因为接下来,是800米。
站在跑道边等着,雨后的地还有点潮,身体一静下来,被风吹得有些冷。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起点上在发令的,是自己学校的老师!经老师,一件粉红色迷彩防风夹克里面好像还穿了很多,戴着手套、围着围巾,头上还夹着一个暗红色的耳套。她对着起点上只穿着短裤背心的外校学生,用听惯了的有点神经质的夸张但会让人感到安心的可爱语气,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好一阵,才喊出口令。接下来上道的一批学生,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呦,是世外的啊!来啦!好的,好好跑,没问题的!”她认真的每一句话没有因为考生来自自己学校还是别的学校而有所不同,就像刚才遇到的那些不认识的老师一样,尽心地关照每一个学生。
一筐深蓝色的背心推到我们面前,快速地抽走一件,套在身上。站在起点上,眼前的操场是学校里的两倍,只要跑两圈,但恐惧和紧张比学校里不知翻了多少倍。经老师用全身唯一露出来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对着我们,又重复了一遍那番叮嘱,不给我再多时间去凭空地恐惧,果断地喊道:
“预备——跑。”
开始跑了。
我认准一位同学,紧紧地跟着她,保持在第二名的位置,两只眼睛不去看前面的跑道,只是牢牢地盯住她的后背。长跑中,往往会选一个跑得快的人跟着跑。虽然两个人一前一后只差一步,但领跑的目标是望不到的终点,而后面的人的目标是紧跟着眼前的人。稍微用力一点点,眼前的目标就能够达到,心里自然不累了。这时另一个同学从旁边超过,我神经的紧张扩散到四肢,竟然险些绊了一跤。
还没有习惯这跑道,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半圈。前面的同学渐渐慢下来,跟着一个跑得慢的领跑还不如自己跑,虽然知道会很累,但还是从旁边把她甩开了。没想到没了领跑却反而轻松,没有人压着,放开双腿自由地向前冲。我突然感觉到了在学校从来没有过的轻盈。这是为了终极目标奋不顾身的壮志,还是忘却一切,只享受于奔跑本身的痛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两旁的灌木化成一团绿色,湿湿的风从脸颊掠过,那种感觉,很舒服。
“好的!加油!不要松!还有一圈!”
只剩一圈了。
在学校里,最后一圈是用来全力冲刺的。老师们说,不管还有多少力气,全部用出来,一点也不能留。这里的操场,一圈其实等于小操场的两圈。然而紧张地跑过了大半圈,刚刚进入跑步的状态,又猛地听到一句“还有一圈”,竟然条件反射地加速起来。其实跑步的痛苦全在于注意力的集中,所以刚下了决心,那种痛苦就开始一点一点往腿上爬。很多人说实在累的时候要让跑步的动作变得机械化,这样就不会再去关注劳累。不对。机械化的动作可以支撑你跑完全程,但跑完了再回想,其实有很多地方,力气是没有用足的。我的目标不是无劳累感地跑完全程,而是即使再累也要跑出最好成绩!所以我更加专注,刻意提醒自己步子要迈开,摆臂要加快,呼吸不能乱。
面前碰到一个男生,已经进入了龟速挪动的阶段。我专注得都忘了看路,猛地才发现只剩下最后小半圈了!挺奇怪的,在学校里这时应该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现在我跑得更认真,而我的力气还没有用完!我一边同情地默默祝那个男生成功,一边无情地狠狠超过了他。
冲刺!瞥见林予矛和熊秋辰站在旁边,听到林予矛大喊“C罗好厉害”,我继续提醒自己不能开小差。学校里老师教我们呼吸不能用嘴,嗓子会很难受。而这时我张开嘴,用鼻子和嘴一起呼吸,好在空气湿润,嗓子不至于太疼。呼哧呼哧的,进入了最后的直道,只剩十几米,那种处于崩溃边缘的感觉才终于爬满了全身。经老师喊着“快!快!冲过终点线!”我终于迈开最后几步,过了终点。我突然不那么在意成绩了,也不在意红牛到底有没有提高我的速度,这800米,是我跑过的最爽的800米。
背后紧接着“咚咚”两声,华悦也到了。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跑呢!过了一会儿喘过气了,她告诉我,C罗,幸好你一直在前面跑,要不然我怕我跑不下来的。我以为我在孤军奋战的时候,其实为另一个人带来了希望。
托着腰,挤到老师跟前去看成绩。陶佳木,成绩是——3分15秒!比满分还快了4秒!我比练习快了十几秒!真的吗?
网上有人说:“平时1000米跑4分钟的人,最后跑了3分零几秒。”游泳考试之后也有同学说:“测出来的成绩和原来完全不是一个档次。这是为什么呢?原来××练习的时候,都要超过5分钟了,结果考试只有4分多,得了满分。所以说呢,红牛没什么用啦。不要过于依赖红牛,这些都是假的,跟着老师好好练才是真的。”我还回了一句:“其实初三的苦只有老师懂。”初三的学生是怎样度过这段日子的,家长也不会比老师更清楚,真的。老师们看着我们努力奋斗,带着我们一起奋斗,在最后关头,谁都不愿让任何一个考生留下遗憾啊。老师们来自不同的学校,我们同学也来自不同的学校,而在这一片操场上,来自什么学校又有什么分别?他们都是初三的老师,我们都是他们的学生。不管那十几秒到底是不是真的,“初三”作为一个集体,我们的努力和真心都是真的。
那一天早上,跳跳在群里幸灾乐祸:“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恢复两只手啦!而你们那时正在考试!我不用考!”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这一段经历,我们会铭记很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