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处突然叫走了华悦、甄准、何瑞冲。
一会儿,三个人陆续回来。甄准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华悦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何瑞冲看上去已经紧张得傻掉了,趴在桌子上,脸埋在手臂里,半天才抬起头:“甄准,我到现在手还在抖。根本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怎么回事呢?是华二(华东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下同)来挑学生啦。所谓的自主招生,在所有人都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早早地拉开帷幕了。熊秋辰说:“他们就这么进啦?那接下来这么长时间不是太轻松了!”
可远没有这么简单。
四校首先开始行动。直到那时候,我才搞明白大家说的四校四校到底是哪四所学校,其他的如南洋、南模、西南模范、西南位育、位育等中学,根本分不清楚。我根本不曾了解过——以前没到这个关口,自然没上过心;况且一所学校怎么样,没有亲身经历过,光凭简介和打听,怎么可能立刻就一心决定了呢——所以大家报什么,我也就跟着报什么吧,倒不是说就要去,而是看看自己这个水平,能攀到多高。
学校里没几天就会有新的消息,哪里哪里开始报名啦,哪里哪里名单出来啦,回到家爸妈第一件事也是询问这些。
教导处的一老一少两位女老师成了常客。她们从不理会是不是在上课,随时都可能无所阻拦地推开门,叫出一个或几个名字,然后被叫到的同学就立刻给父母打电话,你快来签字吧。来签字的家长一个个都红光满面,比学生还要激动。开始,被叫出去的同学还和上课的老师打声招呼,后来,可能老师还没发现,某个人就已经溜出去了,每次都会引来一阵窃窃私语。这些都还没有被正式录取,只是通过学校的途径先拿到自招考试资格的。
最早面试华二的三个,何瑞冲没有通过,但又拿到了交附(交通大学附属中学,下同)的名额。想想他吓成那样,估计华二的校长都以为他有语言障碍吧。
学校报名,选拔是根据一模(即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一模之前老师家长反复强调,这次考试多么多么重要,下学期的自招都是看这个成绩的。当时毫不在意,差几分能差多少?当然考的时候还是尽力考的,但现在一所一所学校的名单出来,一列一列名单上都没有我,才意识到这个成绩的重要。虽然早就知道了道理,但不亲自经历一遍,道理恐怕是很难被付诸行动的。
从网上自荐报名,报了复旦附中,打印出表格来找肖老师写推荐信。“复旦附中适合你的。不要去上中(上海中学,下同)噢!也不要去华二噢!”我被说得挺不好意思,这些学校又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少语也来,替琼瑶妹妹和自己一起要推荐信。“好,你们先去,我写好拿到,去(3)班。”她说出“(3)班”之前犹豫了一下,估计是想说“你们班”,那不是把自己隔出来了吗?说“我们班”,也会误会。所以“(3)班”,是一个妥当的称呼,谁都没有被孤立。
一小会儿,肖老师就出现了。门口有两个不太认识的老师在讲话,肖老师小心地站在她们后面。我挤出门接过纸,“谢谢”的尾音还没落,她就匆匆转身走了。这间教室和里面的学生不再属于她了。纸上是肖老师有力又很漂亮的字,整整齐齐的三段。最下面还有三行:“简单写了写,若有不妥帖之处,自个儿调整。衷心祝愿你们顺利,也希望我们九(3)班能笑得灿烂,笑到最后,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肖老师。”“我们九(3)班”,这才是个最亲切的称呼吧。我把两位同学的部分撕给她们,存着点私心,把这两句话自己留着。晚上拍下来发到空间里,到第二天还有人点赞。
复附中还是没有通知。接到通知的同学兴冲冲地去考试,我倒也没有失落,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况且这才刚刚开始嘛——其实后来才发现,错过了这次机会,中考之前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而爸妈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上国际学校可好?
上学期末DP开始招生时,曾经动过这个心思。因为对这条路实在没有一点接触,再加上昂贵的学费,爸妈说,老老实实中考吧。
但这个念头始终微微红热着。妈妈一直欣赏我的想象力、创造力和处理事务的能力,她说不想让这些灵气泯灭了,而且在国际课程里,这样全面的学生是有优势的。她想让我去的是香港。
DP招生的时候我其实还挺想去,觉得那样的课程会从中得到更多快乐。但一是想法没有坚定下来,二是我们班根本没有这个潮流,所以也就罢了。慢慢地,心里变得明确起来:好好考一个国内的高中,前面是什么都看得清楚,没有了茫然。再加上肖老师的一句“要去复旦附中噢”,让我彻底踏实下来,不再想那么多了。
妈妈的同事,儿子在ULK上学,上的是A-level课程,主要去英国。儿子从前学习不好,无奈之下选择了这里。没想到上了ULK,腰不酸了,背不痛了,成绩提高了,每天乐呵呵!煽动之下,妈妈的那个念头找到了借口,天天忙着打听消息。
我不愿意。要上国际学校,为什么不早点报DP?现在找到一个没听说过的地方,我又怎么跟同学去说?妈妈还是给我报了名,不管去不去,先去考了再说!
她带我去参加那里的说明会。学校周围没有人烟,静悄悄的,大门挺漂亮,进去是一片大大的草坪,但给人的不是惬意,而是荒凉。走进教学楼,教室外面的铁柜子破破的,有的关着,有的咧着嘴,里面的书乱七八糟。教室门破破的,油漆掉了不少,贴过的通知没撕净,留着白色。教室里面,桌椅破破的,桌子上的书也是乱七八糟地摆着,桌肚里衣服乱七八糟地塞着。四面的白墙不白了,后面出板报的黑板破破的,是那种很粗糙的黑板。其实在世外待久了,到哪里都觉得破破的。
连开说明会的阶梯教室都不体面。座位是体育场观众席的那种塑料座椅,四周的布置也一点都不正式,不像个礼堂。先放他们的宣传片,投影设备一卡一卡的。片子呢,一个自己学校或自己学生的镜头都没有,把里面学校的名字去掉,拿到哪个教育机构都好用。ULK集团的创始人来主讲,可他偏偏是个不会演讲的人,絮絮叨叨扯了两三个钟头。这里没有电影院或者剧院那样的黑暗,但爸爸依旧在明亮的灯光下睡着了。倒是宣传手册上,拿出来作为优秀案例的几个学生,排在第一个的,竟是世外毕业的学长,标题叫《校园戏剧王子横扫美国九所顶尖学府》。世外的就是牛,学习好不说,艺术造诣也这么深,这个学校上的是英国课程,学长却从这里冲进了美国的大学。往后翻一翻,还有几个从上中转过来的。
去看看他们的宿舍,一个宿舍阿姨兴奋地看着我:“哦你要来这里哦,这里风气很好的!手机是不能用的哦,我们看见了都会说的。校服?当然要穿的!不好不穿的,我们都会说的,小孩子心思要在学习上,不能整天打扮的哦!我们学生自己要的,每天都出去跑步的!自己要跑的,没有人说的。”拎着根拖把,很自豪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妈妈笑:“这下可好了,一看这里这么破破的,你更不愿意来了!”我也笑了笑:“没有,我现在开始有点想来这里了。”一路走一路吐槽,但是这才是真真切切地去感受一个地方。当你愿意笑呵呵地把这里批评一顿,你在心里就已经给这里留出位置了。
一个礼拜后,我去考试。还没有打定主意就要来这里,但是我这样的水平来考你们这里都委屈自己了!到时候考个惊人的成绩出来,拍拍屁股走人,叫你们苦苦挽留都留不住。
大大的体育馆里摆满了小小的课桌,桌角上贴着考生信息,一路走过来,除了一个西南位育的,其他都是没听说过的学校。找到自己的座位,把东西一一拿出来,靠在椅背上,顺便把脚搁在桌子腿中间的横梁上。稍微一用力,桌子竟然失去重心,直直地往前倒下去,东西掉了一地。天哪,什么破设计。
理化有点难,数学超简单,英语题目虽不简单,但对于我也算是轻车熟路。考生中有很多浙江的,听着他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说卷子好难啊,我利索地提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成绩要等几个礼拜才出来。
自己也主动去了解ULK,慢慢发现其实这里还不错的,升学率特别高,每年还有不少被国外知名艺术学院录取的。就算这里没有名气,就算这里要多读一年,等到现在的同学们平平淡淡地上了大一,我再来个一鸣惊人,非叫他们羡慕死不可。不仅为了在同学面前挣回面子,每次想想这种学习的方式,想想我在这里会更出色,还是向往不已。
学校里,推优的名单出来了——有我!
一个月前兴冲冲地翻出所有奖状,认真地把表塞满,成就感油然而生,但没想过就能被选上。没想到还真选上了!一同被选上的还有大学霸林予矛,没有任何奖,只凭考试成绩拉开别人几十分。
爸妈原来最理想的学校是南模,对,他们连四校都看不上。这也是为什么我没办法理解那些盲目随大流的人,说难听点就是书呆子。
有了推优还愁什么?南模无论如何是可以推上的!而四校里,妈妈还有些兴趣的是复附,说不定努力一下,也就要我了。眼看这选择就有了定论。
礼拜天晚上9点半,从“1对1机构”下课回家。爸爸妈妈一起来接我,一路上小声地不停议论。回到家10点钟,他俩严肃地把我拉到餐桌前:
“我们觉得,还是去上世外DP吧。要去的话,明天就要签字了。”
什么情况?好多好多的疑问、诧异、愤怒,统统涌到嘴边,互相挤着,哪个也出不去。
“为什么?”
“ULK的办学资质到现在还没下来,怕它会出事情。”
“那要去DP干吗不早说?”
“早不是还没想好嘛。”
“那,那……你现在大半夜的10点钟叫我选,我怎么决定得出来?”突然,所有的疑问诧异愤怒混在一起变成委屈,眼泪唰地滚出来。明天就要签字?到现在才告诉我!我怎么决定?我怎么能决定!
爸爸不知所措:“现在不就在跟你商量嘛……急什么……”妈妈打断他:“不是,她这么长时间在慢慢接受ULK,现在又突然给她另一个,她是选不出来。”是啊,要上高中的是我,作决定的过程中,包括事先的了解,怎么能没有我?
妈妈这才把起因经过一一讲给我听。因为ULK的办学资质到现在还没办下来,他们对此很不放心。联系了世外的教导处,因为我有推优名额,所以学校同意我放弃推优来读DP,明天要签的字就是放弃推优。其实校内学生的入学通道已经关闭,看在我有推优的名额才网开一面,既收来一个好生源,又能把推优名额让给其他同学。这样,填志愿的时候只填一个,而且要故意填一个自己考不上的,作为志愿落空的学生,学校再直接把我补录进来。“我们也的确做得不好,这个过程中应该让你参与进来的。”
委屈的泪流得差不多了,爸爸把ULK和世外的升学状况都查出来,我趴在他肩膀上看。又说说这说说那,妈妈一句话,我才知道,签了DP若又不想上,还是可以上ULK的!因为ULK不在中考体系内。怎么早不说!那就先签啊,大不了不去上就行啦!妈妈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啊。嗯。我发现在大事上你的思路比我清楚。”哎哟我的亲娘噢,你早知道这个两全的方法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她看着我抓狂,哈哈笑个不停:“哎哟这个妈妈可怎么办呀!还是得靠自己呀!”
第二天我告诉熊秋辰,她倒好淡定:“你妈又纠结了?又要让你去DP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把这么多我妈的纠结史都告诉过她了。
下午闲聊,说起我的推优名额。许智慧问:“你推优要去哪里啊?”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昨天我爸妈决定,要去DP。”“你没病吧?去DP干什么!”她反应居然这么激烈。“C罗你要去DP?”林予矛也问。“呃,还没确定,但是反正是不上国内的学校了。”
于潇元却很感兴趣:“DP现在还能报啊?我也要去!”嗯?什么情况?原来于潇元和我一样,起了上国际学校的念头,又错过了DP报名时间,于是在外面打听到了复旦附中的国际部。她兴奋地一下课就拉着我到教导处,又赶忙给她妈打电话。估计教导处的老师有些后悔开了我这个先例,没守住口风,又引来一个。
下午,Pre-DP的一个同学见我爸来签字,问我怎么回事。她知道了以后高兴地拉着我:“你一定要来!木木!”毕竟是自己的学校,每个人、每座楼都是亲切的。
晚上妈妈一面捂着心口,一面做痛心状:“就放弃了推优么?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明天我把这个告诉熊秋辰,她一定会说:“你妈又纠结了。”
后来开家长会指导大家填志愿的时候,我妈和于潇元的妈妈在一起交流,她妈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妈妈说:“看见了吧?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们这样反复,理解了吧?”
学校里,第一波自招陆陆续续结束。景一白去考了华二,没想到被国际部录取了。
每个班都有一两个被欺负的对象,景一白就是那一个。初三以后他的成绩总是不如意,二模(即第二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成了全班最后一名,易老师在班里也批评过。“景一白考上华二了”,好像成了一件奇怪的好笑的事。有人瞪大眼睛:“景一白进华二了?!”有人一脸冷笑:“华二大学霸,好意思问我这种学渣题目?”有人见到谁都娓娓道来:“景一白情场失意考场得利,现在春风得意,终于有资本去追女生了!”有人自命不凡地笑笑:“华二都没要我,却要你了。”有人酸溜溜的:“华二今年怎么搞的?”而景一白整天抱着头,握紧拳头砸桌子:“你们烦死了!够了(口伐)?”然后深深叹口气,埋头写字去了。
我每天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指向这个可爱的前桌,想帮帮他也无从入手。他其实是我挺欣赏的那种不被学习框死的学生。我妈妈和他妈妈聊过,和他同一组参加华二面试的另四个学生,笔试成绩都比他高,而且全都来自名校,但是最后这五个人里只要了他一个。就是因为面试中察言观色的智慧、领导组织的能力和甘居其后的谦让。以为国际部就好进吗?要是都去面个试,能这样不以为意地笑的,还有几个?
四校结束了,市重点也结束了,熊秋辰始终没有接到通知。她说面试南模的时候,面试官是个老奶奶,问她觉得自己笔试怎么样。她说不好,自招的题都不会做。老奶奶看看她的二模成绩:“你不要自招了呀,你去裸考,说不定能考得更好咧。”她是心心念念要去上中的,学校里,大家都开玩笑地鼓励她:“熊秋辰就是我们班考上上中的唯一一个人!”她慌慌张张的,“没这可能”,一再重复。
翻来覆去思前想后,终于还是选择了世外DP。
DP学长来开交流会,妈回来后一脸满足:“嗯!还是你们世外像个样子。礼堂弄得这么漂亮,而且利用了学生的资源。”她又说:“但是你们一个学长撇撇嘴,‘本部这里太破了’。”虽然没去过DP的校园,但设施先进是早就听说的。在世外待了四年觉得别的学校破,在DP待了三年居然就觉得本部破。那校园,该有多好。
国际班签约的那天,Pre-DP的同学一人领着一个家长,在教导处门口排起长队。我现在暂且不能和你们同步行动了,但是下一个学期,我还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国外的同学在群里看我们天天讨论自招讨论中考,想参与又参与不了,插一两句话就被无视了。原来说的“常联系”、“永远的朋友”,联系的确没有断,朋友也还是的,但是这样的联系,换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呢。
看过一句话:“中考的魅力不在于如愿以偿,而在于阴差阳错。”多两分少两分,去的学校就不一样了,遇到的人也会不一样了,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过了那三年,它一定会替代初中这四年,成为“最难忘的时光”。每一种选择都是最好的,因为这根本不是你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