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子有大树,
患其无用,
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
广莫之野,
彷徨乎无为其侧,
逍遥乎寝卧其下。
——《庄子·逍遥游第一》
画家林海钟喜欢画树,或者说我喜欢林海钟画的树。他的树仿佛是从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枝干虬盘,饱经风霜,在广漠之野独立于世,超然方外。他惯用一个题目:吾有大树名曰樗。
原来他画的是樗。
庄子和惠子有过一段关于樗的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扌亻雍)[1]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
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樗,是一种木质很差的木头,派不了什么用场,别说木匠不会看它一眼,当年我当农民时砍柴也不会选择它,它甘于寂寞,甘于承受人们的不屑和不顾。但是,在庄子看来,正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就不会夭折于斤斧,不会受到意外的伤害。它可以自由自在地扎根于无何有之乡,生活在广漠之野,岂不安然?与那些所谓的栋梁之材相比,它活得更自然、坦然、悠然。
然而,人们往往是热衷于当“栋梁之材”的,拼命按照某一种标准“培养”自己,以便适合手执斤斧者的需要,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到庙堂里去做一根柱子,或者椽子,哪怕是踏脚的门槛,轮不到,竟郁郁不得志。于是将希望寄托到子女身上,不让子女有自由自在生长的空间,一味按照“成材”模式进行扭曲、矫正,被斤斧砍去则洋洋自得,以为终于“成材”,未被砍去,反而无比沮丧,以为无能。
众所周知,中国现在的教育制度存在很大的问题,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家长和学校都按照已经扭曲的模式努力让学子们“成材”,结果却是普遍的畸形和扭曲。教育的问题谁都看到了,却谁都无法改变。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还是做一棵大樗吧!即便没有人会将它放在眼里,没有人会留意它,那又有何妨?按照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的阳光、雨露、空气,而大可不必理会身边别的树是去做“栋梁”了,还是被砍去当柴烧了。
无用,便是顺物自然,是随其所用,是无用之用。
人生要有用不难,要无用却更难,也更可贵。
谓予不信,请翻开中国历史看看,许多今天视为珍宝的,当初或许都不过是“无用之物”罢了!事实证明,“无用之用”,结果却是“大用”。古代的文人墨客们喜欢以雅玩的心态,做一些“无用之事”,比如无补于国计民生的吟诗挥毫,千百年之后,这些诗词与书画反倒变成了中华文化的主脉,成了珍贵的宝藏。
林海钟曾给我画过一幅小品,画面上就孤零零的一棵树,名字就叫《吾有大树名曰樗》。
不知是他自己想做樗,还是提醒我做樗?
注释:
[1](扌亻雍),通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