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了,由二弟岳翔陪着。
单位里的空气十分紧张,我忙得不可开交。“三个代表”学习,不准请假,自然也脱不开身。父亲的事就让妻子去办,再说,医院里我熟悉的医生妻子都熟悉,有些我不熟悉的她也熟悉,所以让她去我也放心。妻子找了消化内科专家王宏地,王宏地已经是老熟人了,虽然没有多大交情,但医院里的事能与医生熟就好,再说这么一点小事,有点熟就可以了。王宏地给父亲开了几张化验单,到中午时,已有三四张报告单出来,均属正常。下午是B超检查,我照样上班,父亲还是由妻子和岳翔陪着。4点左右妻子打电话过来,说B超出来了,好像有点小问题。我问她什么小问题。妻子告诉我医生说父亲肝上有一粒小东西。我浑身一震,脑袋有些发麻。过了一两分钟,我站起来,很快把桌上的文件和资料整理了一下,放在边上。单位离台州医院很近,就那么三五百米路程,况且我还是骑摩托车过去的。妻子已在医院门口等候,父亲由岳翔陪着。我没有去看父亲,而是直接去找王宏地。王宏地在门诊,房间里有很多人,我把B超检查结果递到王宏地面前。王宏地看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有问题吗?有,我说,你看看。王宏地接过B超检查报告,扫了一眼,说没问题。我说,那肝上的一粒小东西是什么?他一脸轻松,笑笑说,那一粒小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也不会变什么。我如释重负,很快从门诊大楼出来。妻子一直跟着我,这时候她的脚步也轻松许多了。刚出大楼,我就给岳龙打电话,说父亲没事,该查的都查了,没有发现什么。岳龙问我有没有做过胸透。我说没有,没有发现胸透的报告。岳龙说要做胸透。岳龙在电话里的口气有些担忧。我和妻子又折回,找到王宏地。王宏地翻开病历,在一叠化验报告里抽出一张胸透表格,原来王宏地早已开了胸透检验单,妻子和岳翔都没有发现。
我看见父亲时,父亲站在门诊大厅里。父亲穿一件青灰色中山装,半新不旧的,左胸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青灰色中山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衣。父亲脸色黝黑,黑里还透出一些阴暗,人也消瘦。父亲一向精神很好,这次也不错,但我看见父亲进门时分明有些胆怯、紧张。透视室医生是个小青年,穿白衬衣,人很瘦,干瘪得跟瘦猴一样。他让父亲先取出口袋里的硬币和插在胸前的钢笔。父亲把取出来的东西交给我。那个瘦猴一样的医生让父亲站在机器前,立正,手指并拢放在裤缝上。我站在离父亲三步远的地方看着父亲,父亲的脸紧绷着,胸口贴着仪器纹丝不动。看来父亲很紧张,我也当然知道父亲紧张的原因。过了一会,医生说行了。我好像有预感,让父亲先出去,独自一人留在透视室。我看见那位瘦猴一样的医生用笔杆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某一点,对旁边的女实习生说什么,我便有些紧张起来。我走过去,站在窗前,这时候父亲胸部透视的结果已经出来,瘦猴一样的医生先在父亲胸透片右肺的中上部画了一个小圆圈,然后把小圆圈涂黑,再在黑点周边画上四散的短线。我脑袋好像突然间被人敲了一下,头昏沉沉的。我站在窗口看见那个瘦猴若无其事地翻开父亲的病历,跟那个女实习生边说边笑,一边很轻松地在我父亲的病历上写下Ca。我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脚轻了起来,脚下踩的并不是平实的土地,而是一团柔软的棉花。
走到门口,我对父亲和岳翔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拿去给医生看看。出了门,转过墙角,我就跑步去门诊找王宏地。王宏地看过片说有问题。我说,怎么办。王宏地说拍张片看看,到什么程度了。王宏地边说边开了一张拍片单。他把拍片单递给我时,看了一下表说,时间不早,快下班了。从他房间里出来,我就给朱坚胜副院长打电话,朱坚胜不在医院,在外面出差,但他在电话中说,你先去拍片室,我给他们打个电话。我让妻子去叫父亲和岳翔,自己拿着王宏地开的拍片单直接跑到拍片室。快下班了,拍片室里没有病人,两个医生大概接到了朱坚胜副院长的电话,态度很好,一个年轻医生接过拍片单问我,人呢?我说人马上就到。说话时,我看见父亲已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由妻子和岳翔陪着。父亲状态还好,就是脸色不行,走路轻松,但内心似乎有些恐惧。我想稳定他的情绪,走上前去说,爸,没什么事,你既然来了,全身都查查吧!拍好片,我让岳翔把父亲带出去到庭院什么地方先坐一会,我和妻子站在走廊里等结果。有了朱坚胜的电话,一切都很顺利,片很快就出来,结论是Ca,右肺中块状明显,医生用尺量了一下说:比鸡蛋还大些。我呆了,我不知道医生在说些什么,我看见妻子一副很落寞的样子。我听见医生对我说,做个CT吧!这样更清晰些。听医生这么说,我和妻子很快离开拍片室,去开了CT单,可刚开出CT单就已下班。
晚上,我和父亲睡在一起,我估计这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同床而眠。躺在床上,我思绪万千。小时候,家里只有一间房子,弟妹多,祖母也还健在,所以很拥挤。我、父亲还有二弟岳翔三个人挤在一起,虽然挤一点,但很踏实,很安全,要是冬天,还很温暖。那是因为有了父亲。因为有了父亲,心里就很踏实,所以每天晚上我都睡得特别香,往往把口水都流在枕头上。后来读书了,工作了,再后来结婚了,连回家的时间也少了。想不到我在城里刚有了房子,家里的日子也刚有了起色,父亲竟又将离开我们。想到这里,我潸然泪下。
这一晚,我一直没有睡。我想完了父亲想母亲,我想,父亲得的是绝症,尽管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去挽留他的生命,但凭目前的医学科技水平,我们的行为终将徒劳,父亲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离我们而去,这肯定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母亲怎么办?谁又能在家里照顾母亲?让母亲一个人生活?这样一个大家庭转眼间就分崩离析?
窗外的月光很好,初夏的天气不冷也不热,我不知道父亲睡得踏实否?我知道父亲即使睡不着,他也不会流露出来。因为父亲很内向,也很敏感,有什么心事他都放在心里。跟我睡在一起,也会怕影响我休息。在暗淡的月光下,我睁开眼睛看着父亲,父亲很瘦,也很黝黑,我也瘦小,我们俩躺在床上,床上还留有很多空隙。我突然感到人生苦短,天地不公,如果这就是一生,那人的一生实在太无意义了。父亲虚岁也只有六十二,样子更年轻,如果父亲的生命将在六十二虚岁终结,那我还奋斗什么?我的奋斗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父亲能直起身来,并从容地喘一口气,是让父亲能舒心地微笑,如果父亲刚刚抬起他沉重的头颅,就行将消失在这一片土地上,那我的目标和指向还有它的终极意义吗?再说我也三十九岁了,按这样推算,我也有可能再活个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对一个沉迷于文学艺术的人来说,是否太吝啬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