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父亲和我都起得比较早,因为父亲今天要做CT检查,所以必须早起。父亲精神尚可,但脸色不大好,还有些咳嗽。
昨晚,台州医院的吴素芳帮我联系了赵年家。赵年家是台州医院CT专家,曾在上海华山医院进修过,经验丰富。吴素芳的女儿和赵年家的儿子都是我的书法学生。赵年家我并不认识,吴素芳经常送女儿过来,所以有些熟悉。昨天下午在医院的走廊上遇见吴素芳时,她问我给谁看病,我说给我父亲,我把父亲的病情简要向她说了一下,问她能否联系到CT医生。她说她帮我联系,她说赵年家医生是CT专家,他儿子也是我的书法学生。她还说明天你早点来,我们7点半上班,晚上我先给你联系好,你明天过来直接找赵年家医生。
到医院已7点多,岳龙已到。找到赵年家医生,赵年家很热情,说吴素芳医生已经跟他说过了,他让我父亲先做碘化验。做好碘化验,再做CT检查。到9点左右,三张CT片结果都出来了,赵年家叫我和岳龙进去看片。父亲坐在走廊上,进门时我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好像有些紧张,虽然不怎么明显,但我看到父亲坐下去的动作有些不自然,比往日多了几分生硬。赵年家把我和岳龙叫进CT室,让我们看片,赵年家指着夹在日光灯灯箱上的CT片对我说,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已侵入纵膈,迟了。岳龙说,开刀呢?赵年家说开刀不但没有效果,反而更差。我看见日光灯的光线在眼前晃动得很厉害,那惨白的光已连成一片,头有些晕,赵年家与岳龙的对话也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听见赵年家说,很快。我抬起头,看见他消瘦的脸上神情有些严肃。岳龙站在我边上,脸色发青。
从CT室出来,我远远就看见父亲。父亲的目光里有些期待。我避过父亲的目光,尽可能显得自然、从容些。我看见岳龙走在我前面,手里拎着白色透明的纸袋,纸袋干瘪,三张胶片隐约显露出来。我突然想到他手里提着的并不是一个透明纸袋,而是父亲的生命。父亲的生命如同纸片一样单薄,也如同纸片一样轻飘。父亲已经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随时都有可能飘荡而去,他与我们、与这个家再也没有承诺和约定。岳龙走过去,在父亲边上站着。岳龙说,爸,没什么,是肺炎,右肺有些糜烂,范围也不大,就一点点。我看见岳龙说话时面不改色,嘴角上还露出一丝微笑。父亲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许多。我突然间有些欣慰,岳龙的能力和心理素质使我不觉得天崩地裂时的孤单和无助,但唇亡齿寒的那种冷和痛却不时袭击着我,这种冷和痛让我感到失去的不仅仅是灵魂,而是一切内容,而留下的却是一副空洞的壳。这壳没有任何依靠,轻飘飘地在水中央打转,毫无一点安全感。一旦有风吹草动,风从空壳中穿过,那种空虚、迷茫、无奈和丝丝的生痛全都呈现出来。
我让妻子先带父亲回去,我和岳龙去找林荷琴医生。林荷琴是朱坚胜副院长的夫人,为人热情,我们与其交往多年。我们家亲戚多,全都在乡下,台州医院在本地独享盛誉,所以来看病的亲戚也多,但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去找他们,因为朱坚胜既是医院领导又是传染科专家,在行政和学术两方面都会忙得不可开交,朱坚胜这样忙着,林荷琴自然也不会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况且林荷琴医生是血液科搞血液细胞培养的,肯定也会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再则,她也会有很多亲戚和朋友来找她帮忙的。我去找她,完全是出于无奈,本来我想去找朱坚胜商量的,因为昨天下午下班前父亲拍片时,他是在外地打电话来让拍片室帮的忙,所以我估计他上午不大可能在医院上班,这样,我就只好来找林荷琴医生帮忙了。我们在另外一幢五楼找到她,她让我们在外面稍等,说仪器里有个东西要过几分钟才能出来。站在走廊上往下看,空地上全都是人和车,有人欢笑有人愁,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虽然十分平常,但与上下左右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生的欢笑和死的悲哀都会淋漓尽致地写在家人的脸上。我们在走廊上等了四五分钟,林荷琴从屋里出来。她穿着白大褂,满脸微笑。岳龙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我把父亲的病况简要叙述了一下,林荷琴脸上已无笑意,她说她帮我找朱成楚看看。朱成楚是胸外科专家、副院长,在医院里有一定声望,虽然是上盘人,但我们彼此不认识,所以也没有交往。林荷琴拨通朱成楚电话,朱成楚正在手术,说要等到中午。林荷琴跟我说了,我说那只能这样了。因为时间还早,林荷琴还要工作,我对岳龙说我们先去门诊肿瘤科看看。到了肿瘤科,遇到余文杰,余文杰好像是在杨一家里认识的,我只知道余文杰在台州医院工作,但不知道是在肿瘤科。余文杰看过片说,还可以。我也不知道余文杰说的“还可以”的意思。余文杰问我,人呢?余文杰说话时站起来把藤椅挪到一边,伸了一下腰。我正想出来找父亲,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门口,父亲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看见了余文杰桌上的三角牌,那三角牌上赫然写着三个黑体字:肿瘤科。我让余文杰出来,余文杰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父亲没有进门,已经回到门厅,他说算了,这点小咳嗽不治也会好的,况且家里的事情还很多。我看见了父亲内心的恐惧,因为父亲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我说你既然来了你就应该让医生好好看看。余文杰也这样说。余文杰在父亲颈项上摸了一遍,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余文杰的轻描淡写让父亲释然。我看时间已经快到下班,就让妻子先带父亲回家。父亲走后,余文杰说等下班再带我们去找朱成楚副院长,让他看看能否手术。到了下班时间,余文杰带我们去找朱成楚副院长,朱成楚副院长还在手术室,我们只好在外面等候。徘徊在白色走廊上,焦急难忍。等到12点40分,手术终于结束了,见到朱成楚副院长时,他正在休息室里吃面条,头上还戴着手术帽,身上的手术衣还沾满了病人的鲜血,红得耀眼。我换了鞋,跟在余文杰后面。朱成楚副院长见我们进来,把筷子搁在碗上。看过CT片后,他说手术可以,但问题是纵膈能否扫清心中无底。朱成楚和赵年家的看法大同小异,看来问题已很麻烦。
朱坚胜出差回来了。下午上班我们又去找朱坚胜,看看有无其他办法,朱坚胜对此也无多少主意,商量的最后结果是先住院,再请上海医生来做手术。看来别无选择。事情初步定下来后,我才稍稍吁了一口气,马上打电话让妻子把父亲带到医院来,妻子和父亲很快到了医院。我说,爸,还是先住下来吧!这点小问题本来也不算什么,可医生还是要你留下来观察几天。父亲站在那里有些疑惑,我说你既然来了,还是住吧!挂几天针就没事了。父亲想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但答应得很勉强。
父亲一答应,我就马上给林荷琴打电话,请她帮忙。余文杰知道父亲要住院,也过来帮忙。有了两人帮忙,手续办得就很快,父亲住在十楼,因为暂时没有床位,所以只好加床。朱成楚副院长为主治医生,分管医生是叶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