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是昨晚8点从临海出发的。其实这样说法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车昨晚8点经过临海。我和岳翔从临海上车,我不知道车来自温岭还是路桥,到临海时车里已经很拥挤,是个体经营的北方大客,超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不过这次还好,但车内的空气却十分混浊。我们坐在窗边,过道上也坐着几个人,加的是硬板小凳。上车时,服务员给每人发了一个塑料袋。大家都脱了鞋,汗味和脚臭就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还有两三个人在抽烟,烟味呛人,几个妇女早就忍不住,嚷着要打开天窗。我用塑料袋包了鞋,放在床边,人靠在薄被上,岳翔坐在我对面,大概白天里累着,车刚开出两三公里就听见他的打鼾声。我却睡不着,看着窗外月光下模糊的田野、山峦、房屋和隐约的灯光,想得很多。岳翔刚结婚不久,这本来是家里最欢乐的时光,现在灾难却突然降临,真是人生无常,也想不到父亲福根那么浅。我从小就多愁善感,关于家里的事情和自己的事情我想得很多,也曾想到父亲最终会离开我,但那时我也应该满头白发了吧?我孩子的孩子也该上学了。我没有给父亲带来多少荣耀,但我却在尽力培养孩子,我想应该让我的孩子来完成这一沉重的历史使命。
车到上海已是深夜1点20分,繁华的都市也一片宁静,只有灯光还亮着,街上还有来往的的士。我们打了一辆的士,来到零陵路申林旅馆,父亲与岳龙都睡着了,我们尽可能不发出声音,但父亲还是醒了,问我几点,我说大概2点。由于太累,尽管有一身臭汗,我们也没有漱洗,就躺下了。凌晨时,父亲咳嗽有些厉害,我很累,有些迷糊,就是睁不开眼睛,但父亲的咳嗽每一下都撞击我柔软而脆弱的心房。迷糊中我听见父亲告诉岳龙,这两天痰里有血丝,血丝都出现在第一口痰里,今天早晨第一口痰里血丝特别明显。父亲叙述时口气有些沉重,言辞里也夹杂着许多担忧。父亲的担忧很有道理,假如出现别的什么现象,父亲都不会在意,唯有痰中出现血丝,因为这是农村人的大忌。知道癌这种病之前,农村里最谈虎色变的要数肺结核,肺结核在农村叫痨病,我少年时有所闻,隐约中觉得这种病在农村肆虐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是无药可救的一种病。后来有了异烟胼,它是这种病的克星,患肺结核的人就少了,就是有了肺结核,人们也不再谈虎色变,几个疗程就痊愈了,但在这之前患肺结核就是死刑。患肺结核者痰中往往会出现血丝,到后期血丝就会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农村里的人很忌讳,就说见红了。
父亲痰里已出现血丝这令我始料不及,当然我希望它是偶然的。如果不是偶然,那说明父亲的病已经严重了,别的不说,就拿农村人那一套长期积累下来的经验和说法都可以佐证。岳龙6点左右就去了胸科医院,我想多睡会儿,白天里好有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就不想起来。7点10分,岳龙打来电话让我过去,说已挂好号,上午能看胸科医生。岳龙来电话时,我正走在去肿瘤医院的路上,去肿瘤医院送父亲的痰液,因为痰液还要化验。我拿着肿瘤医院特制的咳痰杯,边走边看,边看边想,我想,这怎么可能呢?父亲仍然是父亲,他只不过比往常消瘦了些,黝黑了些,但他依然年轻、依然亲切,他怎么会咳出血来呢?肿瘤医院大门还紧闭着,周围站着几个人,手里也都拿着同样的纸杯,我估计还要等一会,我走到大门边掏出手机给岳翔打电话,让岳翔先带父亲去上海胸科医院。
肿瘤医院大门终于打开了,我把盛有父亲早晨第一口痰液的杯子交给化验室,化验室里的女医生正在打呵欠,一副懒洋洋的目光,动作也无精打采。我说,你好,请问什么时候能出化验结果?女医生突然打起精神,看了我一眼,说,明天过来看看。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好,至少没有被骂。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低贱,小心谨慎,唯唯诺诺,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只要不被严重伤害,谁也不会去和这些天使们论理,到了上海,我已经完全没有方向,感觉像一叶孤舟泊在水中央,抓不到任何依靠。父亲的命完全掌握在医生手里,稍不留心,让他们发怒,他们便会扼住父亲的咽喉。
出了肿瘤医院大门,正好有一辆的士驶过,于是便搭上了。上海胸科医院要远一些,但还好,从肿瘤医院出发大约十五分钟左右路程。岳龙他们都在候诊室里等候,我问岳龙上午专家是谁,他说罗清泉,副主任医生。听岳龙口气他还想找主任医生,但上午坐诊的只有罗清泉,所以只好请他看了。父亲精神依然很好,但仍然消瘦、黝黑,他坐在那里与岳翔交谈着什么,两人都很专注。这里的秩序要比肿瘤医院好多了,环境也比肿瘤医院要整洁,我站在过道的廊柱边,听导医在广播里叫着病人的名字。等叫到父亲名字时,我与岳龙陪父亲进去。罗清泉医生大概四十五六,很清瘦,精神十足,说话温和,他同样也是问父亲一些基本情况,再看看CT片。岳翔站在门口等候,我让他进来先带父亲出去。父亲出去后,罗清泉指着CT片对我们说情况并不乐观。岳龙说如果采取手术,关键是能否扫清?罗清泉又仔细对着片看了一会说,能扫清。见罗清泉这么说,我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欣慰。罗清泉给父亲开了住院单,说星期六可能有床位。我请罗清泉医生给我一张名片,我也掏出名片给了他,他瞟了一眼便扔在抽屉里。罗清泉关抽屉时正好有个中年男子走进来,后来才知道是刘海龙,罗清泉让刘海龙给我们帮忙解决住院床位。我很感激,说了很多好话,刘海龙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们从楼上下来准备去办理住院手续,他尾随着我们追下来,对我说,住院部要打点才能安排住院的。我说这我知道,并请他早点与我们联系。他说可以,有空床位他就给我打电话。我和岳龙去住院部办完手续,岳龙说到门诊看看下午是谁,我知道他说的是下午哪个医生坐诊。于是我们又折回门诊。下午是高成新医生坐诊,在专家名医表里我们找到了高成新的背景资料。高成新是胸外科主任、教授,在肺癌、食管癌、纵膈肿瘤及气管肿瘤、气管狭窄手术方面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这应该是最高级别的专家了,并且他的专长正是父亲的病症。岳龙让我先回申林旅馆,下午再带父亲来,他就留在胸科医院里。岳龙是想请高成新教授再给父亲看看,因为从导医栏的专家介绍上可以看出高成新要比罗清泉水平更高一些,也更适合父亲的病症。岳龙懂医,我自然听他的意见。回到申林旅馆已是中午,几个人就在旅馆隔壁小饭店里点了几个菜,父亲状态不错,饭量也可以。但小饭店里的菜我始终不习惯,尤其是烧鱼的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但在这种时候能将就着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这一些都是鸡毛蒜皮,跟父亲的命不可同日而语。
下午1点45分左右高成新到医院,岳龙排在第五位,听说高教授很忙,有时在病房里抽不开身就打电话请假不坐门诊。看来今天运气还好。正排到父亲时,我看见一对老人提着一袋东西走进去,我对父亲说,我们进去吧!父亲说里面有人,我说轮到我们了。岳龙已经进门。我们让父亲在高教授边上坐下来,我站在高教授对面,岳龙站在父亲左边。高教授再三推辞老人手里的东西,老人说,没有什么,我只是略表一下我的心意。老人说话时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高教授的办公桌下。老人很和善,直起腰时冲着我们笑笑。高教授说,康复得还可以吗?老人说好,好!老人看看父亲,又对父亲说高教授医术高明。父亲笑了一下。高教授对着老人说:好吧!我先给他看看。老人又转过身对父亲说,这几个都是你儿子吗?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岳翔已站在我边上。父亲说,是,三个都是。听得出来父亲的语气里充满着自豪和优越。老人走到门口还在唠叨,有福,你真有福呐!我只能苦笑。高教授看来六十左右了,但天庭饱满,满脸红光。高教授一边问父亲,一边很专注地听着。详细问过病史后,高教授让助手曹医生摸摸父亲的颈项,曹医生在父亲颈项上来回摸了几次后对高教授说,情况还好。高教授说是否能不停顿走上四楼,我说这没问题,我家住六楼他也能走上去,只是感到有些累。高教授拿过岳龙手里的CT片,我问高教授是否可以让我父亲先出去,因为门口已有人等着。高教授明白我的意思,说,好吧!父亲与岳翔出了门,高教授对我和岳龙说,情况还好,虽已到纵膈,但扫清不成问题。高教授的说法与罗清泉医生一样,但病人不在同一组,要高教授手术,肯定要住他的院。我们又让高教授开了住院单,不知道岳龙什么时候已用父亲的藏名去挂号,所以,高教授给我们开的住院单是父亲平时不用的名字。下楼时,我忽然想起上午是我和岳龙去住院部办的手续,这次应该让岳翔和爱虎去更妥当一些。我和岳龙、父亲三人在树下站了片刻,岳翔和爱虎很快便办好住院手续,住院部同样是让我们先等着,说是有空床位会给我们打电话。
晚上天气有些闷热,好在房间里有空调,父亲他们都在看电视,我和岳龙去了于阳春那里。于阳春听我们说白天里去了胸科医院,就带我们去找小圆,小圆叫林优平,她是于阳春的病友,也是台州人。见到小圆时,她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五大三粗的一个妇人,三十来岁,头发已经没有了,人有些胖。小圆说话声音很高,节奏也快。听她说了一些话后,才知道她有个亲戚的亲戚是胸科医院CT室主任,刚从国外回来。小圆问过我们一些具体情况后,说帮我们联系,争取早点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