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认为,现存世界是虚幻的,宇宙原本是单一的,认识了现存世界的虚幻也就体悟到了宇宙原本的单一,体悟到宇宙原本的单一也就认识到了现存世界的虚幻。
现存世界是有形的。因为有形,所以能看得见、摸得着。因为能看得见、摸得着,所以它有边际,有界限。因为有边际,有界限,所以才会有不同的事物,才会呈现出多种多样、千姿百态来。生活在现存世界,看到的、听到的自然是千姿百态、相互区别的诸多事物,感到的自然也是由这诸多事物引起的不同刺激。与火接触会感到热,溺于水中会感到憋,受刀所伤会感到痛,受饥所迫会感到饿。因此而有生死存亡、悲欢祸福的差别。如果看透了现存世界,认识到了现存世界的一切都是暂时的、虚幻的,都是眼前浮云、稍纵即逝,也就不会追究事物之间的不同和区别了,展现在心际的将是什么形象也没有、什么是非也不辨的浑然一体的境界,这就是“一”。既然宇宙之内一切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无所谓水,无所谓火,无所谓人,无所谓刀,因而也就无所谓热,无所谓憋,无所谓伤,无所谓痛了。进一步则可以说,生也非生,死也非死,乐亦非乐,忧亦非忧。进入这种境界,也就抛开了现存世界的生死恩怨、悲欢离合、病痛荣辱、功名利禄。列子通过“襄子遇怪”、“呆若木鸡”、“姑射神仙”、“列子演射”、“善渡忘水”等故事表述了这种思想。
生也非生,死也非死,乐亦非乐,忧亦非忧。进入这种境界,也就抛开了现存世界的生死恩怨、悲欢离合、病痛荣辱、功名利禄。
襄子遇怪
春秋时期,晋国的正卿赵襄子率领徒众十余万人在中山地区围猎,点着了杂草和树木,火势蔓延开来,远及一百里。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人从石壁中走了出来,可是并不见石壁有缝隙。只见他随着烟的上下而上下,飘荡恍惚,好像是个鬼怪。后来火势减弱,这个人从火中走了出来,好像从未经过火一样,若无其事。
赵襄子非常奇怪,走上前去留住他。左看右看,见这个人有形有色,眼耳口鼻无一或缺,有气有息,声音动止无一有异,的确是一个人。于是开口问道:“先生有什么道术?怎么能够住在无缝的石头之中?又怎么能够飘于熊熊烈火之上?”
那人听后莫明其妙,不知道赵襄子问的是什么问题,便反问道:“什么是石头?什么是火?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石头,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火,既没有在石头里面住过,也没有在火上飘过。”
赵襄子告诉他说:“你刚才走出来的地方就是石头,你刚才经过的东西就是火。”
那人摇头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也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些东西。”
魏国的文侯听说此事,觉得很奇怪。正值孔子的弟子子夏在他那里,于是请教子夏:“这是什么人?明明从石壁中出来却不知什么是石头,明明从火中走过却不知什么是火。告诉他,他还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心中无是非,才能不受是非的干扰;心中无利害,才能不受利害的煎熬。无是非,无利害,才能使心境平静,生活安宁。子夏说:“我听孔老夫子说,有那么一种人,不区别天下的事物,把什么东西都看成一个样子。在他们眼里,石头也不是石头,火也不是火,物也不是物,人也不是人。所以,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是石头,什么是火,什么是物,什么是人,也不受石的阻碍,火的燃烧,物的制约,人的伤害,可以游于金石,赴汤蹈火,自由往来而无所妨碍。”
魏文侯说:“既然如此自由、自在,先生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子夏说:“这不是谁想做就做得到的,必须经过长久修炼,达到枯心泯志、无知无欲的境界。我还达不到此种地步。不过虽然我做不到,但是说说这是一种什么境界还是能说得来的。”
魏文侯又问:“你做不到,那么你的老师孔老夫子为什么不做呢?”
子夏回答说:“孔老夫子能够做到,但他老人家却不去做。因为他既然已经把一切都视之为等同不二的东西了,那么不做与做也就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必要刻意去做。只有那些将做与不做视为不同行为的人才会刻意于做。然而,正因为他们将做与不做区别开来,不能视一切为同一,所以对他们来说,石头、火、物、人也不会是一样的,也就不可能入石无碍、蹈火不热了。”
魏文侯听后,说:“真是妙极了!”“襄子遇怪”中的鬼怪并非鬼怪,而是一个不知石头、大火是何物的人。因为他不知石头、大火是何物,才可以自由出入于石头与大火内外,不受阻,不受伤,逍遥自在。故事以此告诉人们,心中无是非,才能不受是非的干扰;心中无利害,才能不受利害的煎熬。无是非,无利害,才能使心境平静,生活安宁。正像那出入于火石的鬼怪,不知火,不知石,所以不受石之阻,不受火之害。先哲老子说过一句话:“宠辱若惊……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其意是说,有些人把得宠和受辱看得很重要,老是挂在心头,所以总也不能过平静的生活,因为他得宠会惊恐,受辱也会惊恐。人生在世总是在得意和失意、得宠和失宠中生活,也就总是在惊恐中生活,永远不得安宁。反过来说,只有消除宠辱的界线,把人世中的一切事物都视之为虚,视之为一,才能遇宠辱而不知宠辱,才能心寂神静,和气融融。这正是“襄子遇怪”所要说明的基本道理。
只有消除宠辱的界线,把人世中的一切事物都视之为虚,视之为一,才能遇宠辱而不知宠辱,才能心寂神静,和气融融。“呆若木鸡”讲的是同样的道理。
呆若木鸡
中国古代有斗鸡的游戏。西周时期周宣王好斗鸡,宫中经常养有雄壮高大的鸡,经训练后与人赌斗。有一奇人,名为纪消,人称纪消子。此人善于训鸡,说自己训出的鸡天下无敌。周宣王听后很高兴,专门请他来训鸡。
过了十天,周宣王来问:“鸡训得可以上斗场了吗?”
纪消子说:“还不行。你看它那架势,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全凭一股傲气镇人,还没有真本事。不要着急,慢慢等待。”
又过了十天,周宣王来问:“鸡训得怎么样了?可以上斗场了吗?”
回答说:“还不行。虽然没有了傲气,但它的心中时刻在想着与鸡争斗。只要看见其他鸡的影子,听到其他鸡的走动声,它便竖起颈毛,格格叫着,挑衅滋事,以求一斗。实际上未必能斗得过别人。”
又过了十天,周宣王来问:“已经三十天了,总该可以了吧!”
回答说:“圣上不要着急,还不到火候。你看它虽然已经不再滋事寻斗了,可还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神气十足,志在必胜。没有训练到家呀!”
周宣王听了很不高兴,怀疑纪消子在骗他。虽然这样想,可没说出口来,心里琢磨:“再等你十天,若是骗我,叫你身首异处!”
又过了十天,周宣王来看鸡。只见这鸡,无精打采,双目发呆,呼之不应,驱之不动,不要说是上斗场,恐怕连自己啄米求食都难了。周宣王大怒,厉声喝道:“这就是你训的鸡!能斗吗?”
没想到纪消子泰然自若地说:“差不多了。可以先试试看。”
周宣王心里想:“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试试就试试,我还怕你跑了不成!”当即召人把京城最凶的斗鸡捉来与训鸡相斗。
那凶鸡着实凶恶,在囚它的大铁笼里不停转动,高高昂起的头不时从笼子里探将出来,似要啄那些指手画脚、评论它的人。
纪消子抱来训鸡,面对铁笼出口放下。它仍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慢慢扭动着自己的头,好像还没有看见那只凶鸡,又好像不知道把它放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可那只凶鸡却非常敏感,一见对手,便竖起颈毛,冲到出口处,若不是出口没打开,看那样子,大概一嘴就会把对手啄死。
铁笼的门打开了,凶鸡冲到了训鸡的面前,却突然呆住了。在它的眼里,对手全然不是一只鸡。看上去,似有鸡身鸡形,听起来,似有鸡声鸡鸣,可那双眼却没有丝毫生气,那神态却没有丝毫活力。说它活着,它却呆若木桩;说它死了,它却动止有致。没有生死的界线,没有可入的空隙。
凶鸡胆怯了,它知道,对手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呆若木桩的东西是不知疼痛的,不分生死的东西是不会死亡的;不知疼痛就不会败退,不会死亡就不会停战。一旦开战,自己不被啄伤也会被累死。
面对这样的对手,它的斗志没有了,凶相消失了,它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又为自己的恐惧而羞愧,于是急忙掉头,从围观的人空中窜了出去,跑得无影无踪了。
周宣王得到了不败的斗鸡,转怒为喜,待纪消子为上宾,求问训鸡不败的道理。
纪消子说:“呆若木鸡,不辨胜败,不分生死,视天下为一体。不辨胜败则无败,不分生死则无死,视天下为一体则随处而安无所不适。”
周宣王听后心窍大开。故事中的木鸡之所以立于不败之地,正是因为它把现世中的一切都从自己的心境中排除了,不分胜败,不分输赢,无所谓生死,无所谓伤痛。它虽然形体上还是一只鸡,但心里却早就忘掉了自己;它虽然立在了斗鸡场上,但却不知自己面临着强敌。在它的头脑中,整个世界朦胧一片、浑然一体。无所谓生死,也就没有生死;无所谓胜败,也就没有胜败。就实而论,对它来说没有生死并不等于客观上无生死,没有胜败并不等于客观上无胜败。在这里只是表明列子的一种精神境界,即现世纷繁皆为虚,心中空空浑为一。这虽然只是一种精神境界,但有与没有却大不一样。不同之处起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没有它则会随着现世事物的变化而喜怒哀乐,有了它则任凭风浪起,心境自宁寂;其二是没有它则会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有了它则无私无畏视死如归。这就是那斗鸡落荒而逃、木鸡不战而胜的根本原因。
“姑射神仙”以神仙为主人公表述同样的思想。
姑射神仙
在遥远的大海之中有一座山,名为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仙,不食五谷,腹中不饥;不宿不息,身体不疲;张口只饮晨露,合鼻只吸空气。
无所谓生死,也就没有生死;无所谓胜败,也就没有胜败。
心境深邃,犹如渊泉;身形柔嫩,犹如处女;无所依赖,无所偏爱,神仙圣人皆愿为之臣属;没有恼怒,没有威风,诚实的人们都愿供她驱使。她从不接受他人施舍,自己的物资总是那么丰足;她从不搜刮他人钱财,自己的用品却并不匮乏。由于她在那里居住着,所以那里的阴阳总是调和的,日月总是明亮的,四时总是顺应的,风雨总是均匀的;土块从来不会碰伤人,百姓从来不会中途死,物件从来不会有瑕疵,鬼怪从来不会伤害人。故事中的神仙,不食不饥,不饮不渴,不但自己无生死,无伤痛,而且连她居住的地方都风调雨顺,无灾无疫,这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它也只是不分物我、不别生死、是非无异、天下浑一精神境界的写照。不分饥饱,所以不食不饥;不辨生死,所以长生不死;物我无分,所以我在物中,物也在我中,天下万物契合无隙。既然天下万物契合无隙,也就不存在什么风不调雨不顺、生灾生疫的事情了。这就是所谓神仙的境界。
列子在“列子演射”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与这种境界不相吻合的人物,以反衬的手法表述同样的思想。
列子演射
列子射箭的技艺特别高超,自己很得意,于是给他的朋友伯昏无人演示。只见他张开双臂,把那张大弓拉得满圆满圆的,之后叫人倒了满满的一杯水,放在自己的左肘上。弓弦响处,一枝箭疾速地飞了出去。此箭刚刚离弦,列子的右手已经上好了另一枝,随着第二声响,这枝箭紧紧尾随着第一枝飞向前去。一枝、两枝、三枝、四枝,数不清到底发了多少枝,枝枝尾随而行,形成了长长的一条线。瞬间第一枝穿过了百步之外的靶心,之后枝枝鱼贯而过,无一旁入。再看左肘上的那杯水,不仅一点一滴都没有撒出杯外,而且简直是平静如镜,连些许波纹都没荡起。
列子踌躇满志,以自得的眼神等待着伯昏无人的赞赏。旁观者个个伸出了舌头,以为见到了天下之难见。
没料想伯昏无人笑了笑说:“你这只是射箭时的射箭技巧,一点小小的本事,你有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吗?”
列子听后摸不着头脑。“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且不说有与没有,那可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呀!只好放下架子求问道:“什么是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
伯昏无人说:“不射箭时的射箭修养,就是站在高山之巅那晃动不定的石头上去射箭。随我来!”
伯昏无人将列子领到了高山之巅,只见他站在悬崖边那晃动着的圆形石头上,半只脚悬空、伸到了石头外面,向列子招手说:“你上来试试看,看你还能不能射箭呢?”
列子还没有走到悬崖边上,只见崖下万丈深渊,目不接底,不禁浑身颤栗,汗流满面,两腿发软,瘫倒在地上。不要说射箭,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伯昏无人说:“有修养的人,上揽青天,下潜水底,纵横八极,无所畏惧。只有达到这种目无一切、亦无自己的境界,才能谈得上射箭的技艺。像你这样吓得站都站不起来,心里只想着自己活呀死呀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射箭呢!”
列子惭愧到了极点,从此再也不敢炫耀自己的射术了。“列子演射”中的列子与姑射山中的神仙不一样。他没有进入万物浑一的精神境界,虽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弓能连张,箭能连发,矢能连中,杯中之水能够平稳不动,但却不能把高山和深渊视为平地,不能把身体和生命置之度外,所以当他登上山巅、足踏石卵的时候,便乱了方寸,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是高山和深渊,悬在他心中的只是性命的危险,什么张弓射箭、箭箭相连,一切一切都化为乌有。而伯昏无人则相反,他视天地为一体,视高山为平川,视肉体为块土,视生命为云雾,所以无所谓生死,也无惧于生死,身临山巅、足登石卵而坦然自若。
“善渡忘水”从另一个角度来表述同一个思想。
视天地为一体,视高山为平川,视肉体为块土,视生命为云雾,所以无所谓生死,也无惧于生死,身临山巅、足登石卵而坦然自若。
善渡忘水
孔子的大弟子颜回问孔子:“先生!有一件事情我想请教您。有一次我来到一个渡口,只见河里浪涛滚滚,其势汹汹,真有吞人入腹的样子。可是划船摆渡的人一点也不慌张,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地划着,好像无事的样子,顺顺利利地把过河的人们一批一批地渡了过去。我问他摆渡的本事可以学到吗,他说会游泳的人可以学到,善游泳的人不学就会,能潜泳的人从没见过船的话,只要一见到船马上就会。我问其中的道理,他不回答,只好来请教您。”
孔子说:“我们这些做学问的人,每天和书本打交道,做文字游戏,对其中的道理真正理解的很少,一旦遇到实际问题,本来在书中已经含有的道理,也很难运用起来。好了,我来告诉你。会游泳的人不怕水,所以能大胆地学,大胆地学,所以能学会。善游泳的人忘掉了是在水中,所以拿起桨来只要照着样子划就可以了,因此说不学就会。能潜泳的人,身处水中犹在陆地,人在船上犹处车中,视船翻如车倒,视入水如歇息,所以他可坦然自若,随意摸索,因此说虽未见过船而见后便会划。这就和投器打鼠一样。一个投掷很准的人,用瓦片投鼠,百发百中;用银器投鼠,或中或不中;用金器投鼠,不中者百有九十。为什么呢?因为瓦片无用而金银贵重啊!用无用的瓦片投鼠,心无顾忌,坦然自在,技艺可以充分发挥;用贵重的金银投鼠,唯恐损器,心有顾忌,技艺受到了心理干扰,就难以发挥了。要想学会摆渡技艺,首先得不怕落水,不怕淹死,消除心理上的负担,使心境坦然自在。不仅是学摆渡,做什么都是一样,只有忘掉周围的环境,忘掉自身的危险,把自己融于大自然之中,将世上一切事物都视为浑然无别的整体,才能做好,才能无所不能。忘记自己处在水中才能学会摆渡,这是为什么?因为在这种心境中忘记了自己的生命危险。只有忘记自己的生命危险,才能无后顾之忧,坦然、专心致志地学习技术。然而什么样的人才能处在水中而忘在水中呢?那就是不分水陆、不分天地、不分彼此、不分生死、浑天下为一体的得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