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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长安之殇

因收了十余匹匈奴马,三人一路上轮流换骑,脚程加快数倍,霍去病为此连叹不已。月歌却见怪不怪:“匈奴人时常这样一人两骑地赶路,皆因马匹盈足之故。”

霍去病怔怔出神,心想:“若汉军出征亦能如此,何愁总追不上匈奴人?”

三人飞驰半日便入了陇西,到榆中亭驿歇脚用食。

未几,数名在亭里急得跳脚的家仆见到霍去病,都大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小主人总算平安归来。”将他请到一边叙话。

郭允先叫了些膳食,和月歌在前厅用饭。一路上,月歌已同他混得颇为熟稔,只因霍去病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样,还是郭允让人感觉更亲近些。

二人进食间,听闻邻席在议论:“去岁秋,关中任侠郭解一家被收狱。据御史大夫之意,是要诛其族。如今可有长安来的消息?”

另一人叹道:“杨家父子、轵县儒生这些杀案皆是郭解族人、门客所为,郭解本人并不知情。但这回今上是要杀鸡儆猴,大慑天下豪侠。郭解如今已被关押在长安,由重兵看守,我看郭家定然迈不过这个生死关……”[注1]

月歌听得不明所以,正要发问,回头察觉郭允神情有异:“兄长怎么了?”

郭允强笑道:“无事。”面上却血色尽褪。

过了一会儿,郭允起身:“三弟代为转告去病,我有事先赶去长安。”他膳食未进完便匆匆牵马离去。

待霍去病回转,月歌忙将郭允之话传达。霍去病点点头,看着案上添备的膳肉,对跟来的家仆说:“过几天便是初一,明日起斋戒。”

月歌奇道:“兄长斋戒做什么?”

家仆代为回答:“每月初一,我家小主人都去北阙柏梁台处祷神。”

据说柏梁台的神君原为长陵地的女子,因幼儿夭折,她悲恸而死,死后却显灵附在妯娌宛若[注2]的身上。宛若经常胡言乱语装神弄鬼,但说的话都颇为灵验,是以人们将她和神君供奉起来。当今汉天子的外祖母此前也曾参拜过神君,后来子孙果然发达显贵。于是待天子即位后,太后就把神君宛若请到宫中,专辟了柏梁台来供奉。[注3]

月歌听罢,眸光一亮:“兄长,我能否同去?”说完却心怯,生怕这冷傲不近人的仲兄不屑理会自己。

霍去病早听她说过要寻失散的亲人,转头打量了她一瞬:“祷神需诚心,三弟也要斋戒沐浴。”月歌高兴应下。

再驰三日,月歌终于随霍去病一行到达长安。入了城,满目皆是宏伟壮丽的宫墙殿宇、繁荣喧闹的集市,令她时常看得怔忡忘魂:“母亲口中经常提起的长安,竟然如此繁华绮丽。”

霍去病在横门内里坊寻了个去处将她安置好,次日一早便驱车来接。

今日他换了一身素浅深衣,博带宽袖敛去强武姿态,更添了几分儒雅之风,凭车而立时,俨然一名俊朗英然的贵公子。

轺车[注4]驶过街坊,不少人驻足观望。忽而有花抛入车内,落在霍去病身前。他微微蹙眉,以两指拈起,转头看去。

掷花的少女被他清朗的眼波扫过,登时粉面微红,不料霍去病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将花抛出车外。少女愣了愣,忍不住轻袖掩面,大为失落。

还有几只鲜果滚至月歌膝前,她拾起咬两口:“甚甜,兄长尝尝?”却遇上霍去病转来的清冷目光。她讪讪,抛下鲜果。

途中不时还有未死心的芳花熟果飞入车里,霍去病始终神色冷峻,无动于衷。

月歌目睹这一幕,心里不由想起母亲教的诗来,那所谓“猗嗟昌兮,颀而长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的美男子,大抵便像去病仲兄这般了,也难怪长安城内的街坊少女心生爱慕。只是仲兄冷漠如冰山,实在令人难以亲近。

胡思乱想中,驭者报柏梁台已到,月歌忙随霍去病整理衣饰,肃然而入。

神像前,霍去病极为虔诚,礼数齐全。月歌便照着他的样子,拜了不知道多少回,最后祈祷时,她心里默念:“望早日能见到於单阿兄。”

祈福完毕,有侍女自后堂出:“神君请霍侍中入内一见。”

霍去病不由得面露喜色,他来此祷神多次,得神君召见可是第一回,只道是自己心诚,终于感动了神灵。

月歌则是被侍女拦在外堂,她等候许久,眼看四下无人,忍不住偷偷闪进后院。刚到中庭,便听前头雅室内有拉扯纠缠的响动,一个期艾女声从里传出:“此乃天意神引,霍侍中莫要再推却……”

女子话未说完便被打断,霍去病毫不客气斥道:“我本以为神君圣洁,故而斋戒沐浴,诚心来祈福。不料神君见我却是为了淫欲,如此作为算何等神明?日后我霍去病再不踏入柏梁台一步![注5]”他说罢推门而出,面色青红交错,仿佛大受屈辱。

从房中追出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容颜衣妆看得出是做了一番修饰。其实她就是那个神君附身的妯娌宛若了。

宛若多次在帐后瞧见前来祷神的霍去病容姿出色,她早已心动不已,今日忍不住现身出来,欲借神君之言与霍去病欢好,哪知竟被他无情拒绝。

此刻宛若不甘心,本欲再拉扯霍去病,转眼却瞧见缩在廊边的月歌,她只得尴尬收手止步。

月歌听见方才的对话,倒是明白了八九分。而霍去病面上已满是厌恶,他转头冷冷打量那宛若数眼,“哼!就凭你,也配我霍去病?”复对月歌低喝:“走!”拂袖大步离去。

回程路上,霍去病神色肃冷坐在车里,掌背青筋凸起,十指狠狠陷入车轼[注6]。月歌叫了两声“兄长”,都未得回应,她想了想:“兄长可是气自己为那神君亵渎?”

霍去病豁然转头,盯向她的目光里怒意炽然。同时一声咔嚓闷响,车轼已被掐裂,木刺破肤,他的手指登时鲜血长流。霍去病是恼恨方才自己在柏梁台受辱的那一幕,偏生那窘迫被义弟从头到尾瞧在眼里,明知此事与她毫不相关,却也忍不住迁怒。

月歌被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劝道:“神君贪色,却是其自身不洁,并非兄长有垢。兄长又何须为此生气伤体?”

霍去病不说话,静静看了她半晌,眼中戾气渐隐。

月歌再三壮胆,终于一把捉起仲兄的手。感觉他臂膀僵了一瞬后缓缓放松,她这才小心将木刺挑去,以巾帕裹好伤处。

霍去病任由她一番动作,许久方淡然开口:“三弟日后若想再去柏梁台,我自会差人接送。”

月歌连连摇头:“如此神君,不拜也罢。”

霍去病望着包裹好的手掌,神色缓下:“三弟要找的亲人在长安?我可替你去寻。”

月歌思忖数回方要开口,却听蹄声频频,一骑驰到近处。

“今上传召,霍侍中速速入宫!”

那日后,霍去病入宫侍天子,再未现身。月歌闲不住,洗净面上油彩,出门去打听於单的消息。她肤色较常人白出甚多,一路上引得民众纷纷注目。

待到西市,望见不少人挤在前头一处,月歌好奇钻进去瞧,原来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跪在那里卖身葬母。见此情景,月歌只感同病相怜,将霍去病留与她的钱币悉数掏出:“这些拿去,好生安葬令母。”

少女惊喜过望,忙不迭拜谢,忽闻路人大叫:“马来了,快闪开!”市集间霎时乱成一团。马上骑士虽已勒紧缰绳放缓驰速,仍撞翻了不少摊铺,就连月歌和那名少女都被推得跌落一旁。

“二位安好否?”将她俩扶起的是名头戴缁冠的年轻男子。市集上有人认得他是刚刚仕为郎中的司马迁,便指着前方那一骑说:“司马郎中,这等扰市之徒须得好生管教。”另一些人忙不迭阻止道:“莫要说了,那人是皇后和长平侯的外甥,尔奈何如?”

司马迁静静听了,不屑地拂袖冷笑:“外戚竖子,仗势横行。”

月歌则望着马上骑士远去的背影,心里奇道:“咦?那不是去病仲兄么?”

那卖身葬母的少女拜谢了月歌和司马迁,道出自己姓随,小字清娱[注7],自平原来长安投奔叔父一家,不料族亲还未寻到,母亲已病笃身亡。

攀谈中问起年纪,月歌发觉自己只比随清娱小了几个月,便亲热地叫她“清娱姊”。

司马迁看着月歌,盖不住眼中的赞赏:“卿心地良善,好施助人,令迁钦佩。”他亦取出二百钱交与清娱,“迁和月歌各出一半资费,你便好生安葬了令母罢。日后两位若有难处,迁必当随时效劳。”

身前的两名及笄少女各有美态,清娱温婉惹怜,月歌冰肌雪肤,司马迁一时不由瞧得怔然。

司马一族先祖原是周室太史,族人世代继承为各地史官,只到了这一代,出了司马迁这个不愿继任太史的子弟,已是让其父司马谈伤透了脑筋。

另一头,霍去病驰离了闹市,直往坊间酒肆而去。他今日欲从母亲处问知生父名讳及所在,终究未果,正憋了一肚子气去寻舅父,哪曾留意爱马踏鹰神骏飞驰,竟将闹市惊扰了一番。

他远远瞧见舅父的亲随立在酒肆之外,急忙快步赶过去:“长平侯在何处?”亲随见是他,便指了指楼上。

霍去病跳下马,疾步入内。亲随这才警醒,慌道:“长平侯不欲被人打搅。”但叫得晚了,霍去病早已拾梯而上。

霍去病到了二楼,眼见左右无人,正中屏风隔去视线,依稀透出两个影子。只听卫青低低的叹息从那方传来:“当初郭氏迁徙茂陵,青代为求请未果,反倒令今上起了戒心。这次郭氏一案交由廷尉查办,今上特敕下,求情者与郭氏同罪,并严令青不可再替郭氏开脱。”

隔着屏风看,卫青对面坐着的男子身形高大,此时正撑案而起,哑声低喊道:“杀人并非我父所为,我母、兄姊、族人更何罪之有?何以今上要杀我郭氏全族?”

卫青忙伸臂制止:“贤侄小声些,莫让外间听到。”复而劝慰说,“事已至此,还望贤侄节哀顺变。”

那人却似乎怒极,出其不意抽出刀来往案上剁斩:“甚么事已至此,我全族数十条性命冤枉葬送,又去哪评天理公道?”

霍去病担心卫青,冲口大喊:“舅父!”疾步赶过去。

屏风后两条人影闻声变得僵立,随即只听器案撞碰,发出极大的声响。和卫青对话的男子飞速奔至栏边,纵身跃下。霍去病只堪堪瞥见那一抹翻飞的衣袂,他追到栏杆旁朝下望,瞧见一个褐色身影远去,似曾熟悉。

“去病,莫追了。”卫青唤住外甥,面色煞白。

霍去病左右仔细察看了卫青,见他无事,这才问:“舅父,方才那人是谁?为何不让去病追究?”

卫青面容隐有悲戚:“那是……故人之子……”他望着手中的物什怔怔出神,脑中忆起方才那人将此物交与他时所说:“小侄终不负家父之托,将此《钜子[注8]腹武刚要图》交与长平侯。”

那是他梦求已久的墨家武刚车秘图,如今自己得偿所愿,义兄却已黄泉永隔……

卫青心中一痛,抬眼望见霍去病,他急忙敛住心神,面色沉下:“你这野小子,前番告假自己一个人跑到边塞,幸亏未出事,否则叫我如何跟你母亲交代?”

霍去病却不服气,剑眉上挑:“我去上林苑狩猎,是今上特许的。只不过为追只奇兽,不小心跑远了些……”

“都跑到了匈奴地,还只是远了些?如今回返了不去伴御驾,又跑来此做甚?”

霍去病此时哪还有心思开口问生父之事,卫青见他不说话,转身便要下楼:“我要去见个人,你莫跟来。”

霍去病急了:“舅父是否去见方才那人?我与舅父同去。”

卫青面色一板:“胡闹!与你何干?”

霍去病沉下气想了想,脑中数个疑点连成一片,豁然清明:“舅父当年结拜之人,是否关中任侠郭解?方才与舅父说话的,可是郭解的子侄?”

卫青神情变得肃然:“你既已知晓,便莫再跟来。我为全结拜之义,自要设法让故人之子平安离开长安。”

霍去病忽地淡淡一笑:“舅父,去病的结拜兄长,姓郭名允,字子维。”

长安的初春依旧寒凉,不出半日,天已变得灰蒙,空中飘下细碎雪花,将街道坊舍覆上一层微白。

月歌茫然走在街巷间,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告别随清娱和司马迁,又如何离开闹市,她脑中只反复回放着方才司马迁说的那句话:“匈奴左贤王於单确实降了汉,还得今上封为涉安侯,只是他前岁夏末便薨了。”

自己奔波千里到长安,本来想着便可和於单相聚,到头来仍旧是这个结果。父母阿弟皆命丧王庭,就连於单阿兄,也死在了长安。如今天地广阔,人海茫茫,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

雪花渐渐转成细雨,淅淅沥沥,打湿身上衣衫,被寒风一吹,冻入肌骨。可此时月歌心中比身上更冰冷百倍。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边偏僻处,那里倚墙而立的一名男子亦浑身湿透,意态颓废,正举着酒就口大灌。末了他放下酒壶,仰天长笑,只是那笑却比哭还难听许多。渐渐地,他的笑声转为悲号,听在人心里,惨淡无比。

月歌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真想如这人一般,醉死算了。

那人听到身后响动,摇摇晃晃转过头,乱发披散,意态凄狂。待月歌看清他面容,不由得愣住:“子维兄长?”

才十日不见,兄长怎变成这般模样?

此时郭允还未醉,他看着身前的白肤少女,只觉得面容有些熟悉:“你是……?”

“兄长,我是月歌!”

“月歌?”这下郭允头上仅存的一点酒意也消退了,他不住地上下打量眼前眉目如画的少女,惊异非常。

月歌满心愧意,嗫嚅道:“我本就是个女孩儿,此前因故不能明说,并非有意欺瞒兄长。”

郭允苦笑摇头:“罢了,顶多男弟变女弟就是。三弟方才为何啼哭?”

“我来长安寻我大兄,可方才听人说他死了。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月歌想到难过处,泫然又泣。

郭允凄凄一笑:“是么?那你我一样。我马不停蹄赶到长安,可我父母秭弟、叔伯族人,月余前全被斩首弃市。当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越说声调越高,猛然站起身来,怒指苍穹,悲吼道:“我父替我取名允,字子维,便是要我遵循世道公平,极力维之。可老天汝何其不公!为何将我郭氏灭族?又为何让我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

冻雨淅淅,寒风萧萧,伴着那凄喊,催人泪下。

原来兄长的遭遇竟也这般凄惨,月歌心里哀悯无限,上前拉住郭允的臂膀:“兄长并非孤零零一个人,还有月歌,还有去病仲兄啊。”

听了她的话,郭允悲愤之情渐渐平复,心里涌起暖意,回身紧握住她:“是,你我在这世上,总算还有能患难与共之人。”

二人同病相怜,依靠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双驾轺传[注9]驶近,驭夫勒马停下。从车上跳落一人,疾步走到二人身前用匈奴语轻声询问:“是祁连居次么?”

月歌吃惊回头,眼前的汉服贵人身着褒衣、头戴爵弁,却不知如何认得自己?只听那人续道:“我原是左屠耆王麾下赵安稽[注10]。”月歌这才想起来了,当年河西的确有这么一个小王,后随於单阿兄力反伊稚斜,难怪这人面容看起来似曾相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居次随我回家宅。”

月歌也有许多话要问赵安稽,正欲跟他上车,忽然想起来还有孟兄。可等她回身去看时,郭允已不知去向。

如今离郭氏灭族未久,郭允怕被认出,一见有人来自是避开了去。他离了月歌后独自一人回到落脚处,刚推开门便愣住。屋内早已候着两名不速之客,竟是霍去病和卫青。

郭允瞧见霍去病先是一喜,随即心中惊疑不定:这两人怎会走到一处?

卫青为人十分警觉,他先到外间张望数下,回身掩好门后方低声说:“虽说郭氏一案已结,但城内人多眼杂,难保不会有人认出贤侄是郭氏子弟。我备了些钱物,贤侄须尽早离开长安。”

霍去病在一旁点头:“舅父,我来送子维兄长出城。”

郭允看看卫青,又看看霍去病,无奈苦笑:“原来二弟是长平侯的外甥。当年我父和长平侯结拜,如今我又与你结拜,我郭氏和你们卫家真是纠扯不清。”

霍去病默然将手中包袱递上。郭允垂眼看着,忽然心里一阵气涌,他挥开包袱,斜睨着卫青,冷笑:“那我父母叔伯之仇,便不报了?那个力谏灭我全族的御史大夫叫公孙弘是么?据闻他还因此获功升做丞相、封了侯。”[注11]

卫青骤然变色,“你待怎样?公孙弘不过是遵循今上之意,你杀了他也没用。”

郭允悲愤得几乎吼出声来:“是!是皇帝要灭郭氏!只因我父声名过盛,杀我一族更可震慑天下群豪,而我郭家,便这样不明不白成了皇帝推政立威的牺牲品。”

愈说,郭允的脸色愈惨淡,他忽然想起什么,怔怔出神:“我原本还想着返家后便应征入伍,投长平侯麾下,到疆场杀敌建功。可如今,却成了被灭族之人,我就是想做个谪兵[注12]也做不成。”他转过头,惨然一笑,“去病还记得么?当日我与你在原野上纵歌明志,都说要保家卫国。可此时我想起来,觉得真是可笑之极。”

听了这些话,霍去病心头像被塞满了丝绵,堵得难受无比。

郭允仍不解恨,气道:“什么保疆卫土,这个国家朝廷弃我,我又为何要去保它?”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卫青厉声道:“贤侄,大逆无道之话休要再说,明日一早我让去病送你出城!”

长安城的另一边,赵安稽已将月歌接回了自己的侯宅,向她细说於单南逃后的遭遇。

原来当年於单兵败走投无路,只好率众一路南下投降了汉廷。汉天子大喜,当即封他为涉安侯。但於单身上的箭伤过重,连宫廷侍医都束手无策,只过了数月,他便伤势发作而亡。

月歌听了忍不住又悲恸,加之白天淋了半日雨,当夜便发热病倒,昏睡一昼二夜,待到第三日高热退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耳旁有人轻唤:“居次醒醒……”

月歌睁开眼,榻旁一个宅仆装扮的男子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祁连居次紧快同我走,那个赵安稽不怀好心,他要将你献给汉廷皇帝。”

月歌狐疑看着他:“你是何人?”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铜色腰牌:“小人叫隆漠,是於单的亲卫。於单的箭伤原本不重,是汉廷皇帝故意让侍医下毒将他害死。赵安稽也是帮凶,否则又怎会封了昌武侯得享富贵?”

听了隆漠的话,月歌一下子蒙了,心乱如麻,在他几番劝说下,她恍惚起身跟着离开房室,没走几步,又被他扯着伏入花丛。

一行人由前方廊上快步走来,为首的赵安稽说:“祁连居次只怕还在病中,霍侍中今日便要将人接走么?”

一个清朗的声音答道:“去病是奉了今上之命,日暮前务必要将祁连居次接入宫中。昌武侯不必担忧,今上得知居次感染风寒,早已令侍医随侧侯命。”

咦?这不是去病仲兄的声音么?伏在花丛中的月歌惊疑之下想要起身,却被隆漠死死按住:“你看,汉廷皇帝果然派人来了,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也会跟於单一个下场!”

月歌惊了一身冷汗,从花叶隙缝间望向霍去病,看样貌身形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仲兄,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他变得十分危险而陌生,又或许是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罢。

等隆漠带着月歌摸到偏门时,已另有人在那里等候。匈奴人样貌与中原人几近,只是长年生活在马上,大多腰粗腿短。隆漠上前和那人低语商议,不料一名昌武侯家奴气喘吁吁奔至:“你二人要把祁连居次带去哪里?昌武侯和霍侍中正找过来。”

隆漠也不答话,待人走近,他左袖急翻,手上多了一柄腰刀。那仆人猝不及防,胸口被利刃深深插中,没发一声喊便倒下。月歌盯着隆漠的腰刀,眼里闪过异色。

隆漠示意另一名匈奴人把门上的锁弄开,自己低头擦刀上血迹,忽听月歌在身后轻声问:“隆氏部族如今还在北海苦寒之地么?”

“幸得大单于恩准,我隆氏部落如今已迁移回弓卢水[注13]一带放牧……”隆漠说到此,顿时醒觉住嘴,耳后已然厉风扫起,头颅被什么物什重重敲中,另一名匈奴人亦随即惨呼倒下。

隆漠躺在地上,阴鸷的目光剜住月歌:“是我大意,小看了居次。”

月歌冷笑:“之前你不尊称左屠耆王,却直呼於单阿兄其名。”她瞥了瞥隆漠腰刀上的配饰,“伊稚斜能把那个赏你,你定是他的心腹罢。隆氏一族得罪过军臣大单于被流放北海,他又何曾准你们迁回来过?”她待要举棍再敲,隆漠一跃而起,打落她手中棍棒,将她反臂扭绑起来,又死死捂住她口鼻朝门外拖。

月歌奋力挣扎,忽然墙头闪落一条人影,继而剑光闪耀。隆漠大叫一声,似是中了剑,松开月歌。

“子维兄长!”月歌惊喜地闪到郭允身后。

另一名匈奴人起身扑过来,郭允跨步侧避,反手两剑将他刺死。

隆漠捂着受伤的手臂不住打量情势,最终明白眼前之人力壮武强,自己受伤后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恨恨地夺门而去。

“兄长怎会来此?”月歌心有余悸,扯住郭允的臂膀,不安之情这才渐渐平复。郭允伸手轻拍安抚义弟:“那日我怕被人认出来,就先走了,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便过来看看。”

月歌心中霎时盈满了暖意,她扬起脸看向郭允,二人眼光相碰,都各自怔了一瞬。四目间波光涌动,仿佛有什么情愫正在隐隐漫出。

昌武侯宅内人影幢幢,似乎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

郭允侧耳凝神:“像是去病的声音,你要见他么?”

月歌咬了咬唇:“他是皇帝派来的人,我怕……”

郭允闻言一愣,随即冷笑:“也好,我也不想见他。”拉着她毫不犹豫离去。

等到赵安稽和霍去病赶至,发现偏门处两具尸体和打斗的痕迹,赵安稽一脸惨白,指着被郭允杀死的匈奴人辩白连连:“这个并非我宅里的奴子,霍侍中你看他脚上穿的,那是匈奴人的冬靴。”

“那昌武侯的意思,是匈奴人劫走了祁连居次?”霍去病绷紧了脸面,陛下今日的差使,自己怕是不能复命了。

此时,手下来报说:“霍侍中,属下几个在墙外的巷道里发现被人扔脱的衣物。”那袭直裾被展开,左袖处破了条血口子,衣上更隐隐散发着某种香气,浓郁盈鼻。

一人站得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好香,跟胡姬馆那些歌舞伎人不相伯仲。”

[注1] 郭解xiè:字翁伯,河内轵(今济源东南)人,西汉时期游侠。被汉武帝诛族以慑天下豪侠。

[注2] 宛(yuān)若,《史记·封禅书》:“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於先后宛若。” 裴駰 集解引孟康 曰:“兄弟妻相谓‘先后’。宛若,字。” 司马贞 索隐:“﹝先后﹞即今妯娌也……宛音冤。”

[注3] 《史记·封禅书》:“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武帝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

[注4] 轺(yáo)车:一马驾之轻便车。汉时出行驾乘分等级,等级不够者乘牛车。

[注5] 出自《汉武故事》及《太平广记·宛若》:汉武帝起柏梁台以处神君。神君者,长陵女,嫁为人妻。生一男,数岁死。女悼痛之,岁中亦死。死而有灵,其姒宛若祠之……初霍去病微时,数自祷神。神君乃见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责神君曰:“吾以神君清洁,故斋戒祈福。今欲为淫,此非神明也。”自绝不复往,神君亦惭。及去病疾笃,上令祷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命不长。吾尝欲以太一精补之,可得延年。霍将军不晓此意,乃见断绝。今不可救也。”去病竟卒。

[注6] 轼(shì):车厢前的扶手。

[注7] 随清娱:司马迁之小妻、姬妾,正史中虽不见,但碑文和志书中却有记载。

[注8] 钜子:墨家学派对墨家有成就的人称“钜子”。墨子之后,后期墨家分裂为至少六派,有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宋钘之墨、许行之墨、腹(黄享)之墨。前三派得到《墨经》真传,主要研究事物及哲学;宋钘及许行两个支流以社会活动为主,带领百姓追求平等及阻止战争;腹氏之墨在学术上并不活跃,而是继承墨子兵法的一家。

[注9] 轺(yáo)传:同为马驾轻便车,一马驾曰轺车,二马驾曰轺传。一般御史大夫以上可乘坐。

[注10] 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赵安稽以匈奴王降汉,得封昌武侯。

[注11] 出自《史记·游侠列传·郭解》里,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到元朔五年(前124年),薛泽免相,皇帝任命公孙弘为丞相,封他为平津侯。

[注12] 谪兵:元封二年(前109年)之前,征兵只收良家子,不收谪兵。

[注13] 弓卢水:也作弓闾水,今蒙古国东部的克鲁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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