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郑风·风雨》
1
1936年秋天,燕京大学。
未名湖涟漪微起的湖面上,映着旁边白塔的影子。湖边林木掩映的假山石凳间,是三三两两或捧读或畅谈的年轻学生。秋草间的鹅卵石小径上,是两个背着手聊天的穿中山装的男学生,他们一边漫步,一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嗨,清治、耿宣,别忘了晚上的集会,七点半,穆楼见!”
清亮而掷地有声的男声打破了湖边静谧的气氛。
同时一辆踩得飞快的自行车打破了未名湖边的安静画面,飞驰的自行车轮带起林荫道上刚落下的银杏树叶,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湖边的女生们抬起头,看到自行车上的男生,他的头发被大风吹得全都掠向后面,露出一个高高的脑门,笑得露出白色的牙齿。她们低头小声议论着,这是新闻系大二的宋天泽,学生会主席,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两个穿中山装的男生转身向宋天泽招手:“忘不了。你骑车慢点,小心磕掉门牙。”
可飞快的自行车早已在湖岸的转弯处绝尘而去,留下一个背影和高高举起向他们挥舞再见的手。
2
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秋日下午,宋天泽刚上完上午的两节新闻写作课,匆匆到食堂扒了两口饭,就又赶去戏剧社进行午间排练。下午还有学校新闻社的稿子要写,他现在是新闻社的骨干记者,他立志做一名战地记者。他上学期上过埃德加·斯诺的课程,让他颇为震撼,在迷途中为他指明了方向。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18岁,宋天泽的校园生活像往常一样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晚上7点半的燕京大学。校园里一片夏夜的静谧。灯火通明的穆楼礼堂里,却是一派群情振奋的场景,一众学子正谈论着现今国际和国内的局势。
站在前面的台上发表着慷慨激昂演说的正是宋天泽。
“九一八之后,日军占领东三省。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步步紧逼之下,华北危急,北平局势也是相当紧张。各位同窗,我们现在每天的校园生活,看起来像平静的水面,其实下面都是汹涌的暗流。作为现时代的青年,我们要时刻保持警觉,时刻关注自己该承担的义务!”
下面有男生提出异议:“作为一个学生,你肩不能扛枪,你的义务如何去实现?现在说这些也只能是空谈吧。”一副尖锐而不留余地的语气。
台下嘈杂的说话声一时都安静下来,满礼堂的人都不知道宋天泽该如何回答这刁钻的问题。
“一介书生,现在虽不能握枪,但我可以用演说、用戏剧、用报纸,唤起人们的觉醒。唤醒一个就是胜利。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一样。”天泽坚定地看着台下提问题的男生,说这番话时,宋天泽的眼睛是明亮的。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时候两个手挽手在台下看着他的女孩子,眼睛也都同时亮起来了。穿月白旗袍的女孩使劲儿地鼓掌,感叹道:“反击得真是帅极了!”穿藏蓝旗袍的女生拍拍她的脸,说:“姑娘醒醒。看你一副花痴的样子。”不过她自己的眼神也一刻没有从台上的宋天泽身上移开过。
想想你18岁的时候,身体里似乎总是蕴蓄着饱满的、充沛的精力,像源源不绝的泉水,只要停滞下来就会难受得要命,而运动时那种酣畅淋漓的状态,恣肆地奔跑、飞跃、流汗,简直令人沉溺。
宋天泽刚在篮球场上和一众兄弟打了两小时的篮球。打完球,他离开球场,走过林荫道、小花园、湖水和白塔,遇到相熟的同学、老师,举手打着招呼,微笑着露出整齐的白色牙齿。他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身上有汗味和如露水青草般的清新味道。
他走进男生寝室楼的大门,一步两个台阶,跨上陈旧的水泥楼梯,年纪久远的楼梯在他一双大脚有力结实的踩踏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当然那是他当时压根儿都不会注意到的事情。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寝室所在的三楼,满头都是淋漓的汗水,他甩甩头,很潇洒地甩去头发上的汗滴。一边在光线昏暗的寝室走廊里大踏步走过,一边伸出手臂飞速地把身上湿透的运动上衣脱下来,手臂在空中抡一个圈,球衣绕成了一团缠在手臂上。
宋天泽伸手推开宿舍公共活动室的门,说“推”其实并不准确,这个字太文绉绉,而我们18岁的少年宋天泽,矫健如一头豹子的宋天泽,他是带着汗味和青草般清新的味道,像一阵旋风似的刮进门去的。
那时候远处钟楼上的钟正敲响下午三点,钟声穿过九月的空气,极悠远地传过来,敲击他的耳膜。九月清澈而略具质感的琥珀状空气,荡开微微的一圈涟漪。一片叶子正在优美地坠落。时间在那个节点上似乎停顿了一下。
3
这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地拉伸和放大。
那个推门在宋天泽的记忆里,在他无数次不厌其烦的回忆打磨之下,带了种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奇妙色彩,嗯,这种奇妙的色彩,像是紫砂壶表面被一双手经年累月地摩挲而产生的那种微光。
门开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有瞬间的盲;你从室外来到室内时,总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光线的落差。然后在他渐渐恢复正常视觉的过程中,映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他该用一个词,Magic Hour,魔术时刻,她就是那样,在从黑暗到光亮的极细微的渐次变化中,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清晰显现出来的,先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是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整个人。
她使他盲了的眼睛复明。
窗前椅子上坐着的少女,以手支着下巴,正在欣赏窗外秋天的景色,背影纤长而流丽。她侧脸的轮廓如投影般映射到他的眼睛里,额、鼻、唇、微翘的下巴,一条曲线流畅地下来,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深印。
听到推开门的声响,她被惊动,像从沉思中被惊醒的小鹿,回过头来看他。窗户里透进傍晚时柔和的天光,给她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周身笼了一圈宁静的光晕。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天泽整个人就愣住了,像被施了魔法般地定在那里。
他想起来自己整个人现在还赤裸着上身,以这样的形象呈现在她面前,无处遁身。宋天泽尴尬至极,生命中那些重要时刻的来临,总是格外仓促,猛然降临,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你,令你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这样的场合,他该穿着整齐郑重的学生制服或者潇洒的风衣,以优美的、绅士的姿势降临。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来的时候,你也许会因为这微小的、戏剧性的意外而哑然失笑——安排周密的、完美而又一本正经的人生会多乏味。
但对18岁的当事人宋天泽而言,这一次的出糗是多么重大的灾祸,无可逆转,他就是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啊!
这时候响起了推门声。隔壁寝室的萧清治这时刚从外面进来,清治是宋天泽的师兄,两个人的理想抱负比较一致,很能说得上话来,是学校里最要好的哥们。
清治手里端着一篮刚洗好的水果,看到天泽回来,拍一下他的肩:“嘿,天泽,这么早就打完球啦?”
宋天泽像是做了一个绵长的白日梦,这才醒过神来,忙乱地把攥在手里的球衣兜头套上,一面连声跟她说着对不起,一个大男生,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女孩饶有兴味地看着天泽窘迫的样子,觉得这个情景与面前这个人都好玩得很。
萧清治忙着缓和气氛,把手中的水果放下,跟天泽招手说:“快过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妹妹的同学楚忆城,今年考到这儿的中国文学系,刚开学一个月,你以后可要多照顾着点小师妹。”
天泽的球衣汗水淋漓地贴在背上,走上前去,略微弯一弯腰,向她伸出手去,说:“你好。”
楚忆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忍着笑,伸出手来跟天泽相握。她穿着及膝的黑色裙子和淡蓝色的校服上衣,喇叭形的衣袖下露出一段俏丽的白皙手腕。
她眼睛笑笑地看着他,说:“我早就见过你啦。宋天泽师兄。”
天泽有点错愕:“见过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笑得小鼻子皱起来,颊上有微微的、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刚开学时,我去听过你的演讲。宋师兄关于当今青年的理想和义务的那番话,说得真好!”这个女孩子正是那天穆楼演讲时人群里穿白旗袍的女生。
天泽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点走神,她的眼睛里有天空的影子。他以后看到清晨蓝澈的、纯净的天空,便总会想到她的眼睛。
楚忆城其实并不见得有十二分的美貌,她并没有倾国倾城到那种令人惊艳的程度,1936年的北平城里有一千个像楚忆城一样的少女。但是谁让宋天泽恰恰就在那个下午遇见了楚忆城呢。
那简直就是命定的劫数,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有的人像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而有时候一个人走到你面前,你就会清楚,他会与你的命运有盘桓不已的纠缠,直见性命,直抵你生命的内核,一点都错不了。
这种时候,你会有预感。
一会儿,另一个女孩子也推开活动室的门进来,还没进门就先听到她的声音从走廊里远远地传过来:“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啊。”
这是演讲那天跟忆城在一起的穿藏蓝旗袍的女生,她走过来挽住楚忆城的胳膊,靠在她身边,矜持地微笑着,向天泽做自我介绍道:“我叫萧美琪,是清治的妹妹,忆城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个也是最好的朋友。”
楚忆城也笑笑地挽住美琪的手臂,侧头跟美琪亲密地偎在一起:“我们从在贝满女中读中学时就在一起了,嗯,怎么说呢,我们俩共用一个影子。”
楚忆城是苏州人,7岁时父亲到北平任职,全家随之迁到北平来。后来父亲调任南方,忆城就一个人留在北平念大学。而美琪家世代在北平经商,母亲早逝,父亲近年来因生意的关系,带着续弦的夫人长期住在国外,只兄妹二人留在北平念书,于是美琪家的小公馆也成了忆城周末经常的去处,两个人感情上也如同半个姐妹。
清治这时就打趣道:“忆城是我们家的三小姐。”
宋天泽回自己的寝室换了件衬衣,回来几个人在活动室围坐在桌边,吃清治刚买的海棠果和冬枣,忆城和美琪向他们询问着大学生活的种种。
天泽看见忆城膝盖上一直摊开着一本书,就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呢?”
忆城把书递给他,说:“是一个叫巴金的人写的《家》。”
美琪问:“应该是两三年前开明书店出的吧?”
忆城点点头。
天泽接过书来,翻看着,问:“这写的是个什么故事?”
忆城说:“讲的是大家庭里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如何去追求自己生活的自由。”
清治插一句:“戏剧社不是一直想排演一个进步戏剧吗?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素材。”
天泽点点头,问忆城:“能把书借给我看看吗?”
忆城说:“当然可以。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如果宋师兄能把它搬上舞台,那就太好了!”
那一日天气高朗开阔,天空中白色的云被阳光镶了一层带光芒的金边。白杨树的叶子在高高的树梢上唰啦啦地响,这是北方一个爽朗的秋日。未知人生忧惧的年轻人,笑容灿烂得如同白杨树的枝叶间倾泻而下的九月阳光。
就有那么恰巧,原本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过着各自的生活,然而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时刻,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生命的齿轮恰好就合上了。
天泽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书看完了,跟忆城约了在未名湖边还书给她。夜里一场秋雨后,天气也慢慢凉起来了。
远远地,他看着她小跑着过来,鼻尖被冻得红红的,像小犬,眼睛里是那种带着水的晶亮,哈着气,一边跺着脚一边搓手。
天泽迫不及待地跟忆城分享自己的感受:“《家》写得真好!虽然书中说的是五四时期青年的突围,现在已经是30年代。但同样是国家动荡之时,那些青年的心情,跟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
忆城回应着:“我当时也是拿起这本书来就放不下了。晚上舍监查完宿舍,我偷偷在被窝里打了手电筒,熬了一个通宵看完了。看到鸣凤投水的时候,我就止不住掉眼泪。”
“现在真想马上就把它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唤醒身边的年轻人!忆城,我们一起来做吧。”
“这真是激动人心的事!我们文学课的老师,这段时间也正说到这本书呢。”
“真想去听听你们文学系的老师是怎么分析和解读的。”
“那我把课表告诉你。有时间一起去听。”
天泽把书递给忆城,两个人双手交接时,他触到了楚忆城的手,凉沁沁的少女指尖。那轻微的一触于天泽便像是电光石火。
忆城低着头,两颊都红了,只说:“那改天见。”也不敢抬头看他,就转身小跑着走了。
极细微的一个动作、眼神,都能搅起内心的惊涛骇浪,携着排山倒海的阵势,席卷大地,满目狼藉。狂喜和眼泪都有那么多。
日后,日渐衰老的宋天泽常常会想,那样的爱情,年少时的爱情,得有一颗强壮的心脏,需要充沛的心力、体力、激情来支撑,心力弱的又岂能承受得住。
而他又不得不承认,爱同这世间的一切事物一样,亦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律。在以后漫长的时日里,惊涛骇浪慢慢地平静下来。那种爱成了渗透进他血液与细胞里的一种存在,笃定,迟缓。也如他一样,有了苍老而饱经风霜的面目。
第二天下午,忆城在穆楼的教室上课。
宋天泽从后门溜了进去,挑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讲台上穿青色长衫的教授正神采飞扬地讲到《家》里觉慧的反抗精神。他用书挡住脸,从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里寻找楚忆城的身影。
楚忆城穿着阴丹士林旗袍,外边搭了一件乳白色的针织网格罩衫,白和蓝搭配起来,清清爽爽的样子。她在前面第二排坐着,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上的教授,眼睛微微散发着光芒。
宋天泽趴在后排的桌子上,从一个倾斜的角度看她,心里就要笑出来,忆城都认真虔敬得有点呆,然而可爱。
她旁边的座位空着,并没有人坐。下课的间隙,天泽抓起书包,起身到前排,坐到忆城的身边。
忆城整个人被吓了一跳,然而抬起头,看到是他,便又笑起来,说:“是你呀。”
“实在抱歉,新闻社开会讨论出报纸的事,来晚了。”天泽冲她歉意地笑笑,转头瞟到她桌上的听课笔记,于是问她:“前面的笔记落下了不少,你记的笔记借我看一下吧?”
楚忆城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恰好看到他书包里散落出来的一摞报纸,抬头问他:“我可以看吗?”
天泽说:“当然可以,这是我们新闻系的实习报纸。”
忆城摊开报纸来翻看,报头上“燕京新闻”几个黑体大字映入眼帘。报纸上除了校园生活的新闻,还有一些关于现今局势的文章,头版最长的一篇社论,正署着宋天泽的名字。
天泽做着笔记,心却在楚忆城那里,听着她翻报纸的“唰啦刷啦”的声音,听着她全神贯注读文章时,极细极细的呼吸声。他左边的胳膊正挨着楚忆城的肩膀,正在发育中的少女的身体,散发着桃子般的新鲜气息。他简直动都不敢动弹一下。感觉连呼吸都是声息太巨大的动作。
“天泽,你对时局的看法真犀利呢。以后我跟美琪可以帮你们派发报纸呀。”
天泽答应着,手里的钢笔唰唰地抄了几页纸的笔记,脑子里却是一大片空白,这对他来说真是反常的事情。楚忆城整个人身上有一种亮烈和活泼,而他,只是在爱情里面笨拙如幼童的少年。
于是之后每周的出刊日,湖边经常可以看见两个四处散发报纸的女生,一边把报纸塞给匆匆走过的老师学生,一边宣传着:“今天有埃德加·斯诺的文章!”或者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闻系才子王牌金笔宋天泽犀利长文!”
清治、耿宣正好路过,就跟她们开玩笑:“你们俩现在可是全校有名的‘报纸西施’了。”耿宣又加一句:“还是天泽面子大,让两个大小姐心甘情愿地顶着大日头给他做宣传。”
4
接下来他们迅速成立了“核心成员四人组”。萧美琪经常拉着楚忆城到男生楼这边,找萧清治和宋天泽,商量怎么把《家》这个故事更好地搬上舞台。几个人先敲定了大致的思路,由天泽和忆城两个人执笔写剧本。
他们四个人经常同进同出,周末时坐车进城,买好各类小玩意和吃食,去吉祥戏院听戏,听京戏《霸王别姬》《红鬃烈马》。戏台上,生和旦上场,呀呀地开始唱,飞红胭脂下一张脸,戏里的悲欢,也总能让人动真感情。
四个人一边看戏,一边揣摩讨论着话剧中角色的性格。
清治笑道:“我觉得天泽倒很适合演觉慧这个热血青年。”
天泽脱口接一句:“那忆城挺适合演鸣凤。”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好意思,又接一句:“美琪的性格倒适合演梅表姐。”
美琪看着天泽,眼神黯然,忽又亮了一下,把头发拢到耳后去:“真期待咱们的演出。”
整个秋天,他们都在为这件事情操持着。
燕大旁边废弃的园子,几个人也时常过去。以前是皇家园林的圆明园,在几十年前异国人的掠夺中毁于战火。满目疮痍的废墟之地,现在成了他们的一个秘密基地。
他们租了湖边农舍里农人采莲子和菱角的小船,在福海上泛舟,在船上讨论商量剧本、排戏。
小船驶入残荷深处,天泽和清治一边划着桨,一边对着台词。
清治扮觉新,天泽扮觉慧。
清治拉住天泽的衣襟,念出台词:“不,三弟,你别走,你还是回家吧。我,我可以把你藏起来。”
天泽拂开他的手,决然地说:“大哥,我不肯躲躲藏藏,我也不能抛下我的朋友们不管。”
清治的脸上露出不舍:“你出去干什么呢?”
天泽说:“我也许读书,也许做别的。好,我走了。”
清治看着天泽的背影,依旧挽留着:“不,你别走,三弟。”
清治念完自己的台词就笑起来,说:“天泽这时候真像是觉慧附体了。”忆城眼睛里满是激动的神色:“三弟向往自由的坚决,大哥顾全家庭的无奈,你们两个真是演绝了!”
天泽捏捏忆城红扑扑的脸,又冲美琪点点头:“你的鸣凤,和美琪的梅表姐,也演得神似啊。”
“演得好是好。可忆城是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美琪一边说着,一边把忆城从天泽身边拽到自己身边来。
忆城看着天泽和美琪,也不说话,就嘻嘻地笑着。
美琪时刻护着忆城,为她操心,而且不想别人抢走她。
清治插一句:“可忆城以后终归要嫁人的。”
美琪手里玩着忆城的麻花辫子,说:“你该嫁给我哥哥,这样我们俩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忆城白了她一眼:“瞧你这如意算盘打的。”
两个男生看着她们两个互相斗嘴,就只是笑。
1936年冬。
天气极其寒冷,立冬过后,湖水就结了冰。
这天下午没课,四个人约了去东安市场那边的大光明影院看电影,好莱坞的新片子《魂断蓝桥》正在热映。
电影散场,忆城和美琪叽叽喳喳地发表着自己对电影的想法。走到门外,没想到一场电影的工夫,天上竟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前门大街上,电车叮铃铃地驶过。人群里奔走的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地喊着:“号外!号外!争取中华民族生存,张学良发动对蒋介石兵谏!”
天泽拉住报童,买了一份报纸,沉默地看完,然后递给清治。四个人顶着风雪走在大街上,雪越来越大,街上的行人裹着厚重的棉袍和围巾匆匆地走过。那天北平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西安事变”的消息。
灰黑色的古城墙上黏着厚重的积雪,天空是那种凝重的、有着金属色调的冷铁灰色,树叶落尽的枝丫指向漠然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似乎是这座古城大动荡前最后的平静。
1936年最后一天,他们紧锣密鼓排演的话剧《家》在穆楼礼堂公演。
台上穿长衫的清治扮演的是大哥觉新,穿黑色学生制服的天泽扮的是三弟觉慧,耿宣扮演二哥觉民,美琪扮演梅表姐,茉莉扮演瑞珏。
月夜湖水的背景下。
穿着丫头装、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忆城,一双明慧的大眼睛里蓄着无限的情感,凄惘而企慕地看着天泽:“三少爷!”
天泽的声音温和而急切:“鸣凤,你想明白了?”
忆城一腔深情地说:“不,我还是不,您知道我多、多爱您,可是……”后面跟着微微的一声叹息。
天泽宽解又怜爱地笑着看她:“鸣凤,你这个小小的人儿,你的小心里哪装得下这么多忧愁?别再想了,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的。”
……
他们自己和台下的观众,都被带入到这场戏里了。
及至戏剧演出到鸣凤投湖,瑞珏难产而死,台下很多学子的脸上,挂满了激愤的泪水。待戏剧社一众人出来鞠躬谢幕时,台下的观众集体起立为他们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演出结束,收拾完已是深夜。清治和美琪回了城内的家过元旦。
天泽送忆城回女生寝室。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楚忆城抱住自己的肩膀,说:“心里似乎总有一种很紧张的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的。”天泽把双手提着的戏服和道具全都倒到右手中去,揽过楚忆城的肩膀来,用力地抱一抱她,说:“有我在你身边呢。”
转过年来,清治离开学校,在家里的安排下去警署任职。之前因为排演话剧而热热闹闹的四人小组就有些寥落下来。
1937年北平的春天经常起大风,狂风从西北呼啸而来,携着弥漫的尘沙,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空气里都是黄色颗粒状的粉尘,人走在昏天黑地的沙土里,就如同走在烟幕中。
七月七日夜,卢沟桥畔宛平城里响起枪炮声,打破了夜晚的静寂。卢沟桥事变的炮火,让整座古城切实感受到了时局的动荡,炮声也波及到这所校园里年轻的学子们。
七月正是学校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美琪、忆城和同宿舍的茉莉、海棠四个女生上完晚自习,从贝公楼抱着书走回来。夜色里,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女生楼下的柳荫下,正来回踱着步,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茉莉说:“看起来像宋天泽。”
影子转过身来,果真是。
海棠把忆城往前推一下,说:“找你的。”
茉莉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找美琪的?”
美琪也没说什么,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一会儿走近些,天泽招手,眼睛看一圈,算是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定在忆城身上,说:“楚忆城。”
忆城左右看看几个女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天泽走去。海棠冲她挤挤眼睛,三个女生转身上楼。
天泽一脸凝重,走上前来紧紧抱住忆城,过了好一会儿,说:“忆城,我参加二十九军了,在学兵团。”
楚忆城怔了怔,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说:“天泽,我支持你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但我放心不下你。你以前又从来没拿过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