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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柔软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诗经·唐风·绸缪》

1

时间来到1937年7月17日,宋天泽参军的第10天。

那个时间点在宋天泽的生命中不断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在回忆的打磨中无比清晰,每一秒钟都被拉伸成无尽的长度。

19岁的少年宋天泽进入我们的视野,他迈着修长如麋鹿般的双腿,走出南苑营地,走过灰扑扑的街道,进入街边一座二层的红色砖石建筑。

那是一个小旅馆。

他踏上楼梯上楼,老旧的木质楼梯在军靴的踩踏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幽长的走廊冷清而寥落,外面黄昏正在降临。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浸了手心汗水、有些发皱的纸片,再低头确认一下纸片上抄下来的门牌号码,然后举起手敲了敲某一扇房门。

楚忆城此时正在房间里,数着红木座钟的秒针等着宋天泽,心如钟摆般摇荡不定。她刚才听到外面走廊上响起空旷的脚步声,是军靴踩踏在地板上的清脆声音,脚步声响过48下,笃笃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忆城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门前,手放到门把手上就要开门,然而却又停顿住,回过手来,理了理头发,又把旗袍上因久坐而弄出的褶皱抚平,清了下嗓子,隔着门扬声问道:“是谁?”

天泽答:“我。”

门打开,一张少女的脸闪现在天泽面前,眼睛里漾着的笑影如两尾游动的小鱼。她穿一件米色的乔其纱小碎花旗袍,裸脚穿着一双圆口带襻的黑色小皮鞋,头发扎成两个辫子搭在两侧肩膀上。天泽心里想,分离的这段时间,她的辫子又长了好些。她穿了旗袍,身材便越发修长,倒好似她又抽条长了一截个子,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她盛得满满的了。

天泽看着她,张张口说:“忆城。”

少女柔声应着。她正仰头看着他的脸,像要好好确证一下面前这个穿军装制服的男人真的是她的天泽。

一身军装的天泽高大俊朗,周身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在南苑军营训练的这段时间,他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起来,肤色被华北平原的日光镀上了一层好看的古铜色,似乎伸手碰一下便要发出叮叮的金属声。

天泽入伍后理了新发型,往日分头的学生发式削成了短短的平头,儒雅里平添了些莽悍男子气。忆城第一眼看见天泽,总感觉他跟往日有些不一样似的,像是另一个叫宋天泽的人跑到她面前来了。她微微踮起脚尖,伸出手去小心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天泽短短的粗硬发丝,扎在她的掌心里,痒痒的。

天泽看着忆城认真端详他的眼神,觉得有点好笑,就伸出手指来刮一刮她的鼻子,说:“没搞错,是我呢。”

楚忆城长长地舒一口气,扑到他怀里去。天泽站在那里,伸出双臂来搂住她,手轻柔地搭在她的肩背上。

忆城仰头看着他,说:“我很想你,就偷偷地跑来看你了。”

2

天泽回手关好身后的门,进了旅馆的房间。

房间中的陈设很简单,并排着放了两张乳白色铁架单人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靠墙的床头小几上,亮着台灯,摊放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大概是忆城在等他的时候歪在床头打发时间看的。

忆城把桌上放的一只带大环的江南蓝印花布提兜打开,提兜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她带来的吃的、用的东西,用油纸包着的点心,裹了好几层报纸的半只全聚德烤鸭,还有怀柔果农用担子挑着进城过来卖的刚摘下来的核桃、柿子、石榴。她一边往外拿,一边跟他说:“喏,都是你平日爱吃的。”

她小心地把裹着点心的油纸剥开,说:“稻香村的点心,我给你挑了鲜花藤萝饼、绿豆糕和萨其马,幸亏没压碎。”

核桃剥了青皮,核里包的果仁还嫩嫩的带着清香。忆城拈了一块递给天泽,他核桃衣也不剥就直接扔到嘴里去。她拍一下天泽的手:“苦着呢。”

天泽也不管,牵住忆城的手,让她坐在床沿上,说:“先别忙这些。”他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来,在她面前坐下。

天泽仔细端详着面前自己日夜思慕的少女。忆城的身材有着颀长流利的线条,窄窄的流线型的肩。肌肤有着细腻白皙的质地,眼眸像两潭清澈的泉水,是安静的,但又时时闪烁着俏皮的微光。长长的睫毛微颤着,如蝴蝶的触角,令人不忍心去惊动。

脸颊上还有两朵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她开怀大笑的时候,鼻头便会皱起来。不管她之前的表情多么正经严肃,这便暴露了她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子。小巧的鼻子下面,她的嘴唇饱满莹润如盛放的花朵,便是少女天然的玫红色,也许是因为这一天路途上的奔波和焦虑,有点微微发干,起了一些白色的皮屑。

天泽又看呆了,他是看她一百次,总也看不够的。他真想好好地吻吻她。

忆城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清澈透明的眼睛里,便映现出一个小小的天泽来,在凸面的瞳仁里面,有一个夸张的大脑袋和细小的身体。

忆城觉察到他的把戏,便也再凑近一点,歪着头,从天泽的瞳仁里看那个大脑袋的小小忆城。

他们互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个场景滑稽得很,便抵着额头笑起来。

天泽想,他是多么爱眼前这个人啊,这种爱充盈在他心里。但他像每一个初初跌入情网的笨手笨脚的少年一样,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才好。

他只眼神呆呆地盯着忆城看,忆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开口问他:“平时训练都做些什么?”`

天泽回过神来,说:“步兵操练、阵中勤务令、格斗之类的。”

忆城又问:“训练是不是挺累的?”

天泽说:“还好,就是想你有些难熬。”

忆城低头,咬了一下嘴唇。他所说的,都是她心里想说的。

天泽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眉头紧锁起来,沉默了良久,说:“‘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越发肆无忌惮了,现在国难当头,我就是舍了命也要跟他们拼到底的。”

忆城好像想起了什么,起身从架子上挂的自己的随身书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来,递给宋天泽,说:“你们的报纸,给你拿了一份来。”

天泽接过来摊开,一边看一边点评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帮家伙倒写了不少好文章。”一会儿翻到后面一篇署名“埃德加·斯诺”的文章,天泽有点怅然起来,说:“现在好怀念斯诺教授的课堂。”

忆城说:“我前天在贝公楼上课,经过新闻系办公室时还看到他了呢,正跟学生聊天。”

天泽叹口气:“真希望可以快点打完仗,回去跟你一起听课上自习。”

忆城默默地走到他身后去,从背后环抱住他,头倚在天泽的肩背上。

天泽握住忆城绞缠在他身前的手,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安宁之日。”

忆城说:“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跟你一条心的。”声音低低的,但天泽听得出她话语里面的笃定。

两个人静默地拥抱着,彼此心中都觉得安定。

过了好一会儿,忆城说:“你饿了吧?我去弄东西给你吃。”

她拢了下两鬓的头发,转身去桌子上拿了竹编外壳的暖瓶,拔下瓶塞,倒了两杯热水,放在小茶几上。又去洗了手,把带来的烤鸭一点一点撕成小块,加上酱料和葱丝,用小薄饼包好,递给天泽。

天泽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着。天泽捡一块瘦一点的鸭脯肉,送到忆城嘴边。她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说:“腻得很。”只坐在他面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像一头元气淋漓生猛的小动物。

忆城看他看得真入迷,又把手中端的水杯递给他,说:“看你吃东西就像我自己在吃一样。”

一边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3

忆城去卫生间洗刷。天泽吃完东西,将垃圾扔进垃圾箱,正在收拾着,抬头看见忆城走出来,整个人就呆在那里。

忆城已经换了睡裙,柔滑的丝绸面料如流水般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睡裙的米色底子上面一朵朵开满刺绣的红色蔷薇,袖口、领口处是精巧的褶皱和花边,衬着她光滑的肌肤和脖颈处美丽的锁骨。

发辫散开来,带着一些轻微的弧度,轻柔地披散在肩膀上,别有一番令天泽目眩神迷的风韵。

那一刻的楚忆城如一个盛装的新娘。

天泽以前从未见过忆城穿睡衣。一个女孩子穿睡衣的时刻,想必是私密的,必不肯轻易示人。她此刻却是要把这私密的时刻与他分享。

天泽脸红心热,年轻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在胸腔里擂着激烈的鼓点。

天泽有些慌乱地把目光掉转开去,却又无法为这目光找到一个合宜的落点。他尚是个腼腆的大男孩,有点不敢看面前的忆城,怕多一点的注视便是对这圣洁的轻浮。而且他心知自己已然被她周身的光芒灼到,身体深处一些蒙昧的细小东西正在被唤醒。

天泽去卫生间洗了手,走回来,看忆城正倚在床头看那本带来的《浮生六记》。自己便依旧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问她:“看到哪儿了?”

忆城说:“我是无事乱翻书,向来是随手翻到了哪一页,便从哪一页一路看下去。”她说着话,抬头冲他俏皮地笑一下,向他伸出手来,牵住他的手指说:“坐到这儿来。”

于是天泽就起身坐到忆城身侧的床沿上去。他低头看她的书翻开的那一页,眼睛盯着书页上的某一行字,“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天泽两只手攥着拳头,放在膝盖上,手心里汪汪地沁出汗水来。他悄悄抬眼看一下忆城,她正看得专注,似沉浸在里面,轻柔的呼吸间,神情很沉静。

天泽便又低下头去,看她目光所注目的那一行,写的是沈复与芸娘久别重逢的情形:“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他此时此刻似乎也是“不知更有此身”,只是心中震颤。他能感觉到忆城散下来的发丝,扰扰地拂在他的脸颊上。那些小字在他眼前全都跳起舞来。

忆城温软的身体就倚靠在他身侧,真令他迷醉。

天泽犹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开右臂来揽住她的肩膀。忆城心里想,天泽这只大熊有时候真是好笨。然而她心里是极甜蜜的,唇角不自知地就微微弯起来。

天泽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忆城,仿若抱着一件珍贵又精巧的瓷器。似乎只是这样抱着,静默着,也是好的。

忆城真希望这样的静默时光能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她倚在天泽肩膀上,柔嫩的脸颊摩挲着他的脸颊,凑在他的耳朵边悄声问他:“你有多想我?”

天泽感觉到忆城轻柔的呼吸拂着他的脸,心中都是充溢的柔情。他说:“比你想我要多得多。”

天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忆城:“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忆城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一边说着,心里便有些心疼他。她仰起头来,看到他下巴上氤着一层淡青色的胡楂儿,脖颈上的喉结上下蠕动着。

他说:“楚忆城,我爱你。”他全名全姓地这样叫她,语气里满是郑重的味道。

天泽的唇在黑暗中,依凭着熟悉的气息吻上忆城的唇,舌尖试探着探入她的领地。她亦回应着他,唇齿纠缠,柔软而湿润,是漫长而缱绻的一个吻。

还有什么比亲吻自己最爱的人更幸福的事情呢?天泽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得完全没有了重量,灵魂飞升出来,牵着忆城的手,在云端深处漫步轻舞。日光透过云层笼罩下来,光芒普照世间,令人有轻微的晕眩感。

少年紧锁的眉头在这一刻的欢悦中,暂时展开了。

忆城于接吻这件事情还是生疏的,只知道乖乖地张开嘴巴任天泽亲,并不明了这里面的种种技巧。

过了好一会儿,忆城微睁开眼睛,偷偷看接吻中的天泽。他闭着眼睛,睫毛微颤,正深深地沉迷在这个长长的吻里面。一个沉溺于至爱事物里、沉醉不知归途的大男孩,脸上的神情安宁而纯净。

隔着自己的睡衣和天泽的军装衬衫,楚忆城感觉到天泽的心脏有力而急促地跳动着,身体热得像一块烫手的金属。

过了好久,他们才从这唇齿纠缠的沉溺中醒过来,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互相对看着对方红扑扑的脸,相视笑起来。

天泽的嘴唇四周,是一个个红红的细密的牙齿印子。忆城凑上去借着灯光仔细察看,有些讶异,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天泽自己用手指摸了一下,有一点细微的刺疼,起身照了镜子看了,也笑起来,说:“也许被小猫咬的吧?”

忆城反应过来,握拳捶他一下。天泽便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来,说:“刚才亲你时,你只知道张着嘴巴,我无从下口,只觉得被你的牙齿硌得疼。原来你的牙齿印子早就印在上面了。”

忆城拿被角捂了脸,躺回到枕头上,咯咯地笑起来,欢乐得不行的样子,说:“你从此打上楚氏印记,永世不得翻身。”一边为自己不会接吻又假装老练,却被天泽揭穿这件事觉得非常害羞。

天泽说“好啊”,一边就呵一呵手,俯下身要去挠她痒。

忆城被挠得滚来滚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蓬蓬的,晶晶亮的眼睛里面都是顽皮的神气,口里向他求着饶,说:“下次你在我嘴唇上印牙齿印子好吧?”

天泽说:“好,那现在就还回来吧。”便俯下身又要去亲她,他下巴上细细的胡楂儿扎得忆城痒痒的,她笑着躲他。

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乳房。两个人都凝固在那里,呆了一瞬。

忆城先从这愣怔中回过神来,她犹疑了一下,伸出手来,攥住天泽的手。他的手那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牵引着他的手,放上自己幼嫩的乳房。少女的肌肤柔滑、光洁,如同一种献祭。

天泽的手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去,喘着粗气说:“你要等我回来。”

忆城眼睛盯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有种一往无回、不容商量。此时她一改往日的温柔,那温柔是倔强的、执拗的。

天泽身体颤了一下,他的喉结上上下下地起落着,他想忆城一定听到了他费力吞咽唾液的声音。这让天泽觉得有点尴尬,但又顾不得这么多了。

天泽颤抖着手,褪去她肩头的睡裙吊带,忆城的身体在他手下微微地抖着,如风中落叶。忆城牵引着他的两只大手,放到自己胸衣后面的搭扣上面。他大手大脚笨拙得要命,费了好大的劲,才摸索到如何把搭扣解开。少女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有着自汗水发丝间自然散发出的淡淡体香。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室内没开灯,是一片如水的微凉的黑暗。没一会儿,他们就在薄被下面裸裎相对。

忆城躺在枕头上,天泽微侧着身体,看着她。他的手,是一尾鱼,最初是被她引领着,后来便找到了自己游动的节奏,游过她身上圆润的山岭、平坦的原野,游入水草丰茂的水泽。

这一路的行程,于他完全是陌生的体验,却又让他迷醉。他的眼睛是红的,像一只小野兽,水汪汪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忆城,似乎要一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

他的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如热风,呼吸里满是年轻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浓酽得像某种醇酒,却又清新如草木,令人忍不住要赞叹这里面最原初的干净和清洁。

忆城真喜欢闻他口鼻间的气息,那一刻她跟自己说,要记住天泽呼吸中最独特的味道。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要在这气息中沉醉过去。

天泽满头都是淋漓的汗水,伏在她身体上。他即将步入缀满美丽花朵的拱形门,挽起新娘的手。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停了下来。他们还得耐心等待一些时日。他另有一段艰险的路需要走。

他说:“我不能害了你。我不一定能从战场上回得来。”

忆城看着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是简直要化掉的温柔,她抬手擦去天泽额角的汗水,伸出一只手来,一点一点抚摸着他倾落在她肩头的汗湿的头颅,慢慢地抚慰着他。她的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某处,要沁出泪水来。

忆城静默了一会儿,润一润干涩的口唇,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我不怕。”

两个人在黑暗中相对,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悬浮于这黑暗之河中,仿佛这黑暗夜色可通于往古、前世,又可通于未来。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窗外风雨琳琅,雨水激烈地打在窗玻璃上,如同创世之初的宇宙洪荒。天泽从后面抱住忆城,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

两个人牵着手,沉在黑暗中,也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往古、现世、未来,时间的界限都被泯灭掉了。他们共同沉于混沌,情愿两个人也就这样永无止息地过下去。

4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外面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间的门被擂得山响。

两个人自迷离的甜蜜之境中惊醒过来。天泽怔了一下,飞快起身从地上捡起四处扔落的衣服,内衣、军裤、制服衬衫、外套,一件一件迅速穿上身,蹬上靴子。

忆城也要坐起身来,天泽按住她,回过身来,拿被子紧紧地裹住忆城尚赤裸的身体,盯着她晶晶亮的眼睛,说:“等我一小会儿,我去看看。”

天泽一边扣着皮带的搭扣,一边快步走到门前去,把门拉开一条细小缝隙,从门缝里看出去。外面是天泽同营的战友小六子,因为一路小跑过来,现在站在那儿还是气喘吁吁的,穿了雨衣衣服还是湿了,头发上往下滴答落着雨水。

天泽问他:“怎么了?”

小六子说:“现在要紧急集合。正在点名,四处找你呢。”

天泽应一声,说:“稍微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他关了门,转身几步走回到床前,俯下身来,给忆城一件一件穿上方才褪下的衣衫,理一理她略显凌乱的头发。然后隔着被子,紧紧地抱住她。

他的胳膊健壮、有力,紧得忆城简直要窒息,觉得自己就要被压成一张薄片,嵌进他的胸膛里去了。它不同于一切浮光掠影、敷衍了事的拥抱。天泽把至深的生命之力与至深的爱意都注入了其中。她能感觉得到。

他在她耳边说:“我要回营了。”

忆城哀哀地求他:“我害怕。今天晚上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她希望,自己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种种律令。

天泽伸手摸摸忆城泛着薄薄一层潮红的脸颊,眼睛里都是对她的疼惜,可是终究是军令如山,无法违拗。

他说:“这几天前线战事吃紧,我们也要紧急备战。我没有办法。”他脸上都是为难的神情,这让忆城心疼。她是一点都不想天泽为难的。

他又说:“睡觉时好好把门关紧。”

他亲一下她的唇,转身往门口走去。

忆城喊他“天泽”,他停住脚回头看她。

忆城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以后就是你的妻子了。”

天泽点点头,说:“等我打完这一仗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想了想,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走回去,递给忆城。

那是个光滑的子弹壳。弹壳是天泽利用平时训练的间隙,一点点仔细打磨好的。底端小小的金属环上穿了一根红丝线,挽了一个结。

他撩开忆城的长发,帮她戴到脖子上,说:“我入伍这么仓促,都没来得及给你买订婚戒指。”

弹壳凉凉地贴着忆城心口的肌肤。她冲天泽笑一下,说:“我喜欢你亲手磨的弹壳。”

他走到门口,马上要迈出去。

忆城又叫住他,说:“我等你回来。”

天泽点点头,最后看她一眼,回身关好门。

忆城听着走廊里空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每走一步,都是她在深渊中越深地跌下去。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去,眼泪就汹涌地流出来,把枕头都打湿了。

5

接下来是要独自挨过的暗夜。

楚忆城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掀开被子走下床来,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门后面的插销已经插好。又把床前的椅子费力地推到门后面去,抵住门。

她环视了一遍,想了想,又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检查窗户是否已经闩好。隔着玻璃,外面都是黑漆漆的,无底的夜色。她心里就不免担忧起来:天泽现在是不是已经在这夜色中回到营地了?不知道会不会因为私自外出受罚?

轻微的寒意从窗子的缝隙中渗进来,忆城不禁环起手臂来,抱了抱自己的肩膀。

她复又拉紧窗帘,走回房间去,把房间里的台灯、壁灯、卫生间的灯全都打开来。室内充满了光,她才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害怕和孤寂。

忆城脱了拖鞋,上床拥着被子,在刚才两个人共同躺过的被窝中躺下来,那里面还带着天泽身体的余热。

她拉起被子蒙起头,闭上眼睛,却是辗转难眠,从与天泽初识,到如今,两个人经历的种种,以碎片的形式一点点涌上心头,想到温馨处,她又弯起唇角,要笑起来。

她想起天泽还未离开学校时,他们两个人经常沿着圆明园福海岸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

天泽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边走一边跟忆城说着自己的理想。

忆城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抬头去看天泽,他的侧脸,在黄昏幽微的光线中,被少年特有的激情光芒照亮,眼睛也熠熠发光。非常明亮,非常动人。

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天泽令她芳心倾倒。

傍晚时分,微凉的空气里是越来越致密的黑夜的粒子,暮色慢慢地就落下来。宿鸟归飞,昏鸦云集。抬头看一眼,枝叶横错间是藏黑色的天。

楚忆城下午出门时身上只穿了一件洋装裙子,傍晚时气温降下来,又起了风。凉风顺着她的袖口、领口嗖嗖地往里钻,掠着她的肌肤。忆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不自觉地便打了几个喷嚏。

天泽看见,便赶紧把自己身上穿的灰色双排扣呢子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又站在她面前,俯下身去,一粒一粒耐心地给她扣好扣子。

楚忆城觉得自己被天泽裹得简直像一只粽子呀。

秋天的时候,刮的是西北风,风浩浩荡荡地过来,挟着苍凉和风沙。

天泽为了给她挡风,在她前面倒退着走路。

西风里倒退着走路的少年天泽,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色条纹衬衣,衬衣里面鼓鼓地都灌满了风,显出少年身形,挺拔、清朗如白桦。

他的衣角、短发都被吹得飞起来,吹向她的方向。

忆城觉得,这也许正如同某一种隐喻,不管风从哪一个方向吹来,他总是向着她的方向。这样想,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心。

这种寒暖与共,楚忆城到死都忘不了。

弹壳在衣衫的里面,贴着忆城的心口,随着她翻身的动作,在她的肌肤上移动,像是一只有生命、有灵性的小动物。她又把它摸出来摩挲着,在微弱的光线中爱惜地看着它。弹壳是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散发着金属的流丽光泽。

不经意间她的手碰到了凹凸不平的一点什么东西。她捧着弹壳,凑到灯光下去仔细辨认,在靠近弹壳的底部,刻着一个“忆”字,笔触细如发丝,要好仔细才能辨认得出来。

忆城把弹壳捧在手心里,捧到唇边去亲吻它。她知道,天泽打磨它的时光,必定都是无比想念她的时光。

北平的七八月间雨水充沛。夜里便有湿寒的气息从窗户缝隙间渗进来。风挟着雨水掠过树梢,有不知名的雀鸟抖落羽毛,间或发出一两声凄然的叫声,把这雨夜啼叫得愈发清寒。

忆城朦胧间便沉入恍惚的睡梦中,其间又在窗外电闪雷鸣与倾盆大雨中几次惊醒过来,醒来的刹那有好一会儿都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窗外大雨倾盆,一切都泯灭成了一个蛮荒世界。荒野间,只有遥遥的一两盏孤零零的灯光。

她紧紧地裹一裹身上的被子,幻想着天泽温暖的臂膊在抱着她。她一丝丝地回味这个夜晚的每一点细节,回味天泽留在她肌肤上的每一丝余温。

室内还有天泽留下的温暖气息,而人已远去,真是恍然如梦。

苏昔一边在膝头的笔记本上做着速记,一边想自己要听到的大概是一个铁血英雄的柔情故事,有着大家喜闻乐见的种种要素。她说:“感觉您一直都很牵挂忆城?”

宋天泽点点头。

苏昔看着他的眼睛,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甜蜜,但随即又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哀痛。苏昔确定自己没看错。

她心里有一些好奇,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纯洁、美好,内心永远充满着对生活的热情。你在她旁边,总会被感染。”天泽嘴角牵动了一下,吞住说了一半的话,转头看苏昔:“你也谈过朋友了吧?虽然我现在成了老古董,但初恋的感觉跟你们都是一样的。”

讲述的过程中,天泽很喜欢开玩笑,他似乎永远在照顾着别人的情绪。苏昔能感觉到他那种想让人觉得舒服自在的努力,但这种乐观和热情并不是他的本性,她能感觉得到。

在他那种热情的背后,似乎另有一重更喑哑的底色。比如说,他在说一个笑话的时候,眼角却也总有一些忧思。

天泽倒了一杯绿茶递给苏昔,笑了笑,说:“接下来再说点什么呢?”

作为一个老兵的故事,自然避不开的,是七十年前那场南苑守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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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刚到编辑部,就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上好像是一个女人的照片。这是美编小李订的服装杂志。现在的女孩,就是喜欢研究服饰,前天还跟我说,她特别喜欢的一个服装设计师,设计了一套田园风格的衣服,她很喜欢,就是不知道哪儿有卖的。这让我突然想起一个朋友发的段子:“大款新时尚——不再炫耀自己有多少钱,而是吹有多少政要朋友。不再炫耀有几部车,而是有几个司机。不再吹嘘有几个项目,而是有几个上市公司。吃饭不再是点菜,而是直接点厨子。找女人不再找夜店女,而是直接拿遥控器找主持人和影星。穿衣服不再问哪国的牌子,而是问哪国的裁缝。
  • 点字情长莫离这一世

    点字情长莫离这一世

    21世纪,她是临风学院的校花,难得的一位温文尔雅的女子,又是音乐班的古筝高手,时常出现在隐世家族的座上宾席位,她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x国内的暗夜女王,校花只是她的伪装,进入大家族盗取机密才是她的目的她是北溟国的丞相之女,灵力废物,却和太子有婚约,惨遭姐妹毒手,当这具身体迎来了21世纪的强大灵魂,这风羌大陆的巅峰强者也该换一换了………
  • 肝脏病中医诊疗与调养

    肝脏病中医诊疗与调养

    随着现代医药科学的迅速发展,人类与疾病斗争的方法与手段越来越先进,不少曾经严重威胁着人类生命的烈性传染病得到有效的控制。然而,就在人类不断取得与致病性细菌斗争胜利的同时,由于生态环境的改变,以及生活、饮食的改变,酿生了不少新的疾病,或是使许多原来不甚多发的疾病而迅速蔓延开来。本丛书各分册的主编都是我校的专家,教授,他们都有较高的学术水平和丰富的临床经验,都曾主持或参加过部级或省市级科研工作,在各自的领域中对某些病证的诊疗都有良好的自己的特色的前沿知识,因此,我们相信,本丛书能给读者带来一定帮助。当然,由于时间仓促,由于科技的发展,本丛书还会有不少不足之处,敬请广大同道及读者批评指正。
  • 美妻爱上瘾

    美妻爱上瘾

    轩辕浩炎--帝国大陆最神秘的人物,拥有三国血统他不是军人,一个命令可以摧毁数万生灵他不是商人,一张支票可以随意买个城市他不是政客,,一纸签名可以更改……传说,他有着一张妖冶魅惑的脸庞,超强的男性荷尔蒙看一眼便会怀上身孕,任何的报纸杂志周刊未曾刊登过一张他的照片!传说,他性格多变,时而乖戾,时而高傲,时而优雅,时而邪恶,时而狠辣,时而嗜血,若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变态!传说,他是上帝所造的完美者,前一秒可以令你快乐,下一秒可以突然间扭断你的脖子,而死的前一刻还挂着享受的笑容!*****关于轩辕浩炎的传说太多太多,此处不一一列举*****慕容尔萱--帝国大陆数亿少女中的普通一员她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父亲娶了后妈还带着个拖油瓶姐姐,从此她成为了灰姑娘她成年时姐姐有了婚约,帝国大陆所有的媒体争相报道未婚夫是传说中的那个男人她毕业时姐姐突然失踪,未婚夫为了报复沦为笑柄,她成了姐姐的替代品她坚强,爹地的偏爱,后妈的白眼,姐姐的欺负,每一次跌倒后她都笑着面对她善良,见到路边的乞丐都会掏出自己全部的钱,而不会去计较他们或真或假她乐观,身心之上无论遭遇了多少的坎坷与磨难,始终相信风雨过后就是彩虹*****关于慕容尔萱被虐的太多太多,如果不喜请勿进*****此文虐身+虐心+虐情+虐恋,为腐女们准备的饕餮盛宴,将虐进行到底,没有最虐只有更虐!
  • 陌上花开不如公主归来

    陌上花开不如公主归来

    因被错勾魂魄而死的楚莲,在忘川枯坐了十六年终于等到一个借尸还魂的机会。她茫然踏向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原本只想安安静静地混吃等死,然后就能饮到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怎奈这里弱肉强食,如果不反抗,等待她的就是无止尽的灾难。是寻个死解脱自己呢?还是苦逼的捱着?楚莲很纠结!然而有个人对她说:从现在开始好好活,不也是一种重新开始么.....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凤舞天下(一)

    凤舞天下(一)

    残阳如血,流云似火。烽火戏诸侯的周天子被狄人赶到东都洛阳后,大周天下就一天天走上末路。此时的东周,虽说已经百年,离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也有数代,但却依然一蹶不振。天下诸侯渐渐都不将天子放在眼里,就连一年一度的朝贡也只有一些宗室诸侯来,而一代代的天子们也失去祖上文王、武王的智勇,安于关上洛邑的城门,自足地当自己的天子。好在天下虽说看不上天子,却也没有人敢公然危害天子和宗室。然而,让天子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窝里却反了起来。
  • 快穿:我家男主超直的

    快穿:我家男主超直的

    莫名其妙被一个改造系统给绑定了,还要她莫名其妙攻略男主,宁娇娇表示,她是拒绝的,让她好好的当一只单身狗,吃点狗粮不好吗?!任务开始前期,宁娇娇努力的想要过咸鱼人生,得过且过,佛系随缘攻略男主什么的,就算了,还每次都努力想要撮合男主。系统:宿主,请不要作死。男主:我超直的,不然,你来试试?攻略后期,系统花样给宁娇娇发布任务,努力的想要撮合宁娇娇和男配。宁娇娇:狗系统,我只想活着,为什么要害我?男配:喜欢我不好吗?我比男主还直,不信?关小黑屋,我们慢慢来聊聊人生……
  • 像富人一样思考

    像富人一样思考

    本书分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是激发心智的力量;第二部分是谋求财务的自由;第三部分是打开创业的宝典:第四部分是把握投资理念。各部分保持独立,同时又是一个由浅入深,前后连贯的循环过程,以此编排以便更大程度地满足不同教育、文化、经济及行业背景的广大中青年读者的阅读需要。
  • 管理越简单越好(大全集)

    管理越简单越好(大全集)

    乱世靠有为,治世靠无为;创业靠有为,守业靠无为;管理靠有为,领导靠无为。有为与无为的辩证关系,需要在实践中进行艺术化的处理,绝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无为而治”的理论依据是“道”,现实依据是变“乱”为“治”;“无为而治”的主要内容是“为无为”和“无为而无不为”,具体措施是“劝管理者少干涉”和“放手、放权”。“无为而治”不但是一种治国方略,而且是一种管理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