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汉乐府·战城南》
1
1937年7月27日,北平。
黄昏来临,紫红色的太阳一点点沉入天际线下面去,循着这千万年间并不曾变易的轨迹。西边的半面天空渲染开胭脂红色的霞彩,映红了黄昏时出没的蝙蝠的眼睛。
北平城结束了一日的喧腾热闹,大地上蒸腾着尚未散去的暑气。城中的人们于这渐渐浓稠起来的暮色中,似乎觉察到了一些微的异样。
随着夜幕降下来,城外在白日里尚是稀疏的枪炮声,此时却如夏日急骤的落雨般愈加密集起来了。
这一天晚上的南苑兵营中,和以往一样,宋天泽和战友们经过一日的战备训练,洗刷好,正准备休息。
几个小时以前,他们刚刚发了新步枪,这在他们年轻的心中激起一些躁动的兴奋,令他们难以入眠。这些投笔从戎的年轻人中,很多人几个月前连枪响了要卧倒都不知道,更别提真正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了。
南苑兵营学兵团中,这1700多个年轻的学生兵,平均年龄不到20岁,嘴唇上方刚长出细软的绒毛,声音像小公鸡一样变得沙哑低沉。
他们年轻而膨胀的心脏里,除了值此家国危难之际热血澎湃的大志之外,也盛放着青春期的桀骜叛逆,有股老想找人干一架的冲劲和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
在深夜的营房里,熄灯后,一大片黑暗笼罩下来。巡夜的脚步声也渐渐远了。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几个士兵压低了嗓音小声地交谈起来。刚开始谈的是他们手中刚刚发的枪。
大脚问临床的启明:“你是不是第一次摸枪呢?”
启明马上不承认自己的没见识,说:“我13岁的时候,就拿猎枪打死了一只獐子,两只兔子,五只狐狸,三只狼……”
启明话音未落,大脚猛地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书生,吹得没有边沿了吧!”
大脚一边说着,整个人便笑得身体发颤。启明是清华大学生物系的学生,白白净净的,戴一副金丝框眼镜,连说句话都要先慢条斯理地想半天。
阿蛮也笑着打趣启明:“你是说,你拿解剖刀解剖过三只小白鼠吧?”
聊来聊去,不知道为何,话题转来转去,大家兴奋地谈论起女人的身体来,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在京郊的暗夜里熠熠闪亮着。
阿蛮兴致勃勃地踢开被子爬起身来,冲着天泽说:“泽哥,你有没有经历过?说来听听。”
天泽仰躺着,两只手枕在后脑勺下面,呵呵笑两声,说:“这个要保密。”
阿蛮“嗨”地叹口气,甩一句:“讳莫如深的,这可太不够哥们了。”
小六子也从床上骨碌一下爬起来,说:“那天紧急集合的时候,我去旅馆叫他——”
天泽从床上弹起来,跳过去摁住小六子,说:“你那天又晒被子了吧?”
小六子颓下来,摊摊手,说:“好吧,我们都闭嘴。”
天泽嘿嘿笑两声,放了手,躺回到自己床上去。
阿蛮和大脚却都抓住了这里面的料,揪住不放。
阿蛮说:“怪不得泽哥这几天神思恍惚,像把魂儿都丢掉了。”
大脚一本正经地用话剧舞台的抒情腔调说:“泽哥是纯洁的、高尚的爱——不容你们亵渎。”不等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爆笑起来。
天泽骂他一句:“你演罗密欧演多了吗?”
他们打闹的时候,启明一声不吭,一直自己蒙在被窝里,打了一只小小的手电筒在看书。
阿蛮瞅一眼启明的被窝,一面军绿色的薄被子被他拱起来的高瘦脊背撑成了一顶帐篷,沿着边沿发散出一圈亮光。
阿蛮扯着唇角无声地笑了一下,又环顾着瞅大家一眼,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下。大家都领会了阿蛮的意思,于是都蹑手蹑脚地往启明的床边凑过来。
阿蛮抓住被角,猛的一下掀掉了启明的被子,大脚眼疾手快,俯身从启明眼前把他正在看的杂志抢了过来。
启明反应过来,跳起身来就要去夺。大脚赶忙把杂志扔给小六子,张开两条手臂挡住启明,又回头冲着小六子喊:“我抵抗住。你赶紧瞧瞧他看的是什么。”
小六子低头翻到杂志中间的一页照片,大惊小怪地惊呼起来:“不得了了,启明在看裸女照片。”一边说一边把杂志擎在手里,图片朝外,四处巡回着展览给大家看。
那是一张摩登女郎穿比基尼的海报。年轻女郎穿着红色的紧身比基尼泳衣,侧躺在阳伞下的沙滩上,显露出凹凸有致的健美身材,两条光洁的长腿连着精巧的赤足,非常坦荡地暴露于阳光下,皮肤是极有光泽的健康小麦色,头发微微地烫着大波浪卷,慵懒地披散在圆润的肩膀上,脸上笑容灿烂,饱满红唇的唇角微微地挑着。
大脚看到,也伸手要去抢。
这时候,外面有人呵斥一声。
在外面巡夜的吕连长,刚刚走远,这时候又折回来了。他刚才站在窗户外面,听到这间营房里闹哄哄的简直要炸成一锅粥。他厉喝一声,举起手电筒来。
手电筒的光柱透过窗玻璃射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吕连长踢开门走进来。刚才那帮差点掀了屋顶的孩子兵,现在都人模人样地闭着眼睛装睡。
他跺一跺脚,声音中火气猛烈:“刚才谁在说话?站出来!”
孩子兵们都一动不动地平躺在自己床上,两条胳膊板板正正地放在身侧。
吕连长背着手,从床铺间巡视过去,继续气急败坏地嘶吼着:“还装睡呢。再不站出来,全体都出去围着操场跑步。”
大脚猛地坐起身来,举一下手,声音斩截地说:“是我。”
几乎在同一时刻,天泽也坐起来了。
连长扫他们一眼,冷笑一下,说:“哟,还挺讲义气呢。好,两个人一起到墙角站着去!”
天泽、大脚低着头,下床走到墙角处立正。
连长又问:“刚才你们在抢什么东西?”
没有人吭声。
连长便走到各人床边去搜,掀了阿蛮、启明的被褥枕头,没找出什么东西来。
他又走到小六子的床边。小六子急了,拿脑袋使劲地压住枕头。连长拍拍他的毛刺脑袋,探手往枕头底下去,捏住杂志不小心露出的一角,一把就把它拽了出来。
大胡子连长手里拍打着杂志,红着眼睛骂:“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顾得上看这些?你们就是一坨屎。”
没人回应,他便接着吼下去:“你们的精力都没处用,使不完是吧?留着去杀那些小日本鬼子啊!”
他转头冲墙角低头站着的天泽和大脚又吼起来:“站着也有点精神气,别低头耷耳的。”
二人抬起头来,啪一下做出一个军人标准的立正姿势。
他扫了一眼,两个学生娃都还赤着脚踩在水泥地面上,身上只穿着短裤和背心。他叹口气,冲着他们摆摆下巴,说:“回去睡吧。”
说罢转身背着手走出营房。
嘴里甩下一句话:“杂志打完仗回来就还给你们。”
连长走出去,带上门,脚步声慢慢地远了。大家都拥着被子,各自想着心事,不吱一声地睡了。宋天泽躺在营房硬邦邦的行军床上,刚发下来的步枪放在身边,全身疲累难耐,但却难以入眠。他起身披了衣服,悄悄地推开营房的门走出去。
营房左侧不远的草地上,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天泽走过去,看见吕连长席地坐在那儿,正沉默地抽着烟。连长抬头看到天泽,拍一拍身侧的位置,天泽便坐下来。
天泽顺着吕连长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前方营墙铁丝网外,黑黢黢的远山如兽类般趴伏在那里。吕连长把手中的香烟盒和火柴递给天泽,说:“抽烟吧?”
天泽犹疑了一下,接过烟盒来,从中抽了一根香烟,擦着火柴点燃,凑到嘴边猛吸一口,浓烈的烟草味道呛得他咳起来。
吕连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起来,说:“还是小兵娃子呢。”
天泽一边咳一边说:“连长,刚才的事情您别往心里去。”
吕连长深吸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来,说:“你们这些孩子也都不容易,都是该在学堂里念书的时候呢。不过我不拿出一点威严来,又唬不住你们。”
天泽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您想念家里的亲人吗?”
吕连长把抽完的烟头放在脚底下捻灭,说:“你嫂子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名叫虎子。我还没见着这小鬼头的面,现在就等着打完仗回去好好抱抱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两个人又沉默地抽了一会儿烟。这静默中有一种男人间的理解与默契。
繁星坠落四野。天泽辞别吕连长回营房躺下。忆城的脸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陪他度过睡前那一小段可贵的私人时光。忆城的照片和来信,都藏在枕头下面。幸亏刚才吕连长没有掀他的枕头。
他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起身从枕头下面摸出捆扎成一束的信件照片来,贴在胸口处放着。浮躁的一颗心总算才安定下来。
忆城在信里会咕噜咕噜地跟他说好多话。校园池塘里的荷花开了,一朵一朵都像穿了芭蕾舞裙子跳舞的长腿女孩,她和美琪走在水边上,在荷塘边徘徊看花:“真想买条小船偷偷地划进去采莲啊!我采莲的时候就会灵感大发给你写一大摞诗。”
他想得出她说这话时那种手舞足蹈的样子。天泽想到这儿,就不禁在夜色中无声地笑起来。
营房里的大多数战友都睡着了,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临床的启明在梦里模糊地呓语,在唱一直挂在嘴边的大刀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嘟嘟囔囔地唱走了调。
大脚和小六子都把枪抱在怀里。他们对这锃亮步枪的新鲜劲儿还没有过去。
2
天空蓝得清澈可爱,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天泽牵着忆城的手,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奔跑。他们赤脚踩在小草叶尖上,脚底痒痒的。忆城穿着白色的连身裙子,衣角和发丝在煦暖的小风中飘漾起来。她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愈加显得娇嫩,整个人又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她回过头来对天泽笑,眼睛弯起来,里面的笑影像小鱼在清澈的潭水里游,小鼻子都笑得皱皱的。
突然,巨大的爆炸声传来。
天泽转过身,忆城已经不见踪影。
他睁开眼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此时营房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外都是冲天的火光,战友们正忙着穿鞋穿衣服,找自己的枪和大刀,嘴里喊着:“日本鬼子攻进来了!”
那个时候的宋天泽,只是千百个不明状况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个。他在忙乱中,捞起一直放在身边的步枪和大刀。又把几枚手榴弹和几个馒头绑在了腰带上,就冲出了营房。
他们与日军之间,实力对比悬殊。但是到了那样一个境地中,谁也顾不了什么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宋天泽此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蓄势待发的能量。在那个时刻,就像被猛然戳破的气球一样爆发了出来。
拿十条年轻的生命,去换一条侵略者的命。这里面的值与不值,谁也来不及想。他们是血与肉的围墙,堵上去,保护自己的城池不受滔滔洪水的侵犯。
他的战友一个个在他身边倒下去。天泽身上的军装,都已被血水浸湿,紧紧地贴着皮肤,他已分不清这是敌人的,是战友的,还是他自己的血。贴在他身上的黏稠血液,一点点从温热黏连而变得冷湿滞重,从皮肤表面一直渗入到他体内。
以后的日子里,宋天泽相信,他的血液中必定渗入了他的战友与敌人的血,它们从毛孔渗入他的皮肤,潜入他的毛细血管,汇入大动脉,随着他的血液运行汩汩流动至全身,最终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使他的性格变得暧昧不清,各种混杂的东西通通叠合。他一直相信,在他身上活着小六子和启明的一部分,也还有暴力而充满戾气的一部分,这来源于溅在他皮肤上的日本侵略者的血。
这是一场肉搏战。面对面地残酷厮杀,迫近得可令宋天泽看清楚对面日本士兵脸上的粗大毛孔、红色酒糟鼻上的坑洼,闻得到他口腔里喷出来的夙夜的气息,听得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天泽胡乱舞动着手中的大刀,横冲直撞。在最后时刻,被他劈破头颅的矮个子日本少佐冲他眨了眨眼,然后从被他劈开的创口处猛地喷出一股红红白白的黏稠血浆,带着腥热的气息,喷到天泽脸上。在天泽举着大刀愣神的瞬间,矮个子少佐扑通倒到地上去,溅起了草茎下的一片泥土。
这时候天泽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呕吐感。血腥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侵入他的肠胃,像一只只小手抓挠着他。他俯下身去,对着这具尸体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不远处,大脚正与一个日本士兵对搏,他手中的大刀在混战中不小心被打掉,急切之下他便死死地拦腰抱住对面那个日本兵不肯松手。日本兵急了眼,拿刀疯狂地在大脚的后背与脖颈上一阵乱砍。
大脚的背都被砍得血肉模糊,然而仍然执拗地不肯松手。
五分钟之后,天泽走过大脚身边,蹲下身去伸手试探他是否还有气息。他眼睛圆睁着瞪向天空,两只手仍然死死地卡在被打爆脑袋的日本兵身上,分都分不开。
小六子刚开始缩在战壕里,抱着崭新的步枪不停地打着哆嗦。看到大脚被乱砍,他眼睛都红了,大脚是他中学时同寝室的同学,上下铺的好兄弟,两个人是互相鼓着劲儿加入学兵团的。
他从躲藏着的战壕里冲出来,高高地举着大刀,口中嘶喊着向对面的日本士兵冲去,发誓要他们血债血偿。
然而刚跑到中间的空地,一颗炸弹扔了下来。然后小六子的身体就在天泽眼前被炸成了碎片。血肉和身体的残肢瞬时四处飞溅。
炸弹爆炸的那个时刻,天泽整个人都蒙在那里。那个瞬间他的整个世界被抽空,失去了声音,他的耳朵瞬间失聪。枪声、炮声、嘶喊声,一切的声音都被抽空,他的脑袋成了真空。
战火纷纭、血肉横飞的场面在他眼前翻腾浮现着,然而似乎都成了无意义的画面,那个时刻,他想不起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他是渺小而孤绝的一个黑点,在大雪落满的空茫雪野里走,空无一人,四野无声。
在这茫然的空白意识中,天泽机械地迈着步子,从躲避着的短墙后面走出来,身体失去了掩护,完全暴露在枪林弹雨之下。流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在他身后的墙上激起一个个弹坑。这时候,一个人从旁边扑过来,把他扑倒在地上。
天泽这时候才从真空状态中回过神来,意识一点点地恢复过来。枪炮声重新在他耳边恢复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把他扑倒的是启明,他正扯着嗓子冲着天泽懵懂呆滞的眼睛喊:“你不要命了吗!”
天泽的胳膊上都浸满了血。他的手臂木木的,没有知觉。刚开始,他以为自己的整条胳膊都给炸没了,但转头一看,幸好只是子弹擦着肩膀过去,擦破了一大块皮肉。
天泽也是昨天晚上才刚拿到属于自己的枪,射击也只短暂地练习了一两个月,举起枪来,晃晃地瞄不准目标。然而这时候他连恐惧也顾不上了。
天泽变成了一头红了眼睛的豹子。在刀尖和弹丛里穿行,满眼都是赤红色的血光。他感觉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沸沸地翻滚着,像随时准备着要冲破血管的堤坝喷涌出来。那个时刻,他不是他自己。
3
从清晨到中午,日军发动了三四次冲锋,但都被学兵团击退,这些青涩的娃娃兵,拿自己年轻的身体堵上来,拿自己做了砌城墙的砖,用喷洒出的血环绕成了一道护城河。
盛夏的太阳慢慢移往血红色天空的正中。这时候,天泽和战友们接到了撤回北平的命令。
通讯线路早已被日军的炮弹炸毁,撤退命令只能在战壕中口头传递着,接力棒似的从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
撤退在作战的间隙中开始,战场一片狼藉,一切都在失措无序中进行着。南苑至北平大红门的黄土路上,从南苑溃退下来的士兵们拥堵在一起。
头顶上空,几十架日军飞机还在嗡嗡地盘旋着,不间断地朝人群抛撒下炸弹来。机枪扫射下来,子弹如密集的落雨。一路上险阻重重,不断有士兵一声不吭地就倒下来,倒伏如麦浪。
路两边是盛夏时茂盛的玉米地。繁茂的玉米此时已长至一人多高。有日军埋伏在绿如深海的枝叶间,如游鱼般穿插着,他们蹲在单人掩体里,一个兵负责两挺机关枪,用结实的金属线扯着枪的扳机,枪和金属线都用绿色的叶子挡住,只管架了机关枪一径向着路面疯狂地扫射。
正在撤退中的年轻学生兵们,像靶子一样暴露在占据制高点的日军机枪下,战斗变成了丧心病狂的单向屠杀。正在拥堵中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被击中,不明所以间便仰身躺下。
遍地都是被日军炸死的战友,不时还有身受重伤的战友的哀号声。天泽的眼睛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了。
启明原本是往前冲着的,突然转个身几步迈下土路来,踏入繁茂的青纱帐,拂开叶子,举刀利落地砍掉了日军扯着机枪的金属线。又再沿着金属线,顺藤摸瓜地找到日本兵,他一共找到了三个,拿手中的大刀像剁西瓜一样往他们的脑袋上砍去。
第三次举起刀来的时候,他的大刀高高地举起来,却只是缓慢而软绵绵地落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被旁边另一个日本士兵的机枪扫射成了蜂窝煤。
那个刀下余生的日本士兵,又心有余悸地用刺刀在启明布满密密麻麻坑洞的身体上补刺了十几下,以确认这只红了眼睛的年轻豹子已经彻底无力还击。
与天泽一起撤退的阿蛮,半个月前刚从辅仁大学入伍加入学兵团。别看他表面上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其实这才是他第一次摸枪,端枪的姿势也完全是他自创的。
他一边往后退着,一边转头跟天泽说话:“他妈的!我活着回城,就去东来顺吃涮羊肉一直吃到撑爆肚皮。”
话音尚未落下,阿蛮感觉自己的后脖颈上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他愣了愣,错愕间伸手到后面摸一摸,脖子上湿淋淋的像是落满了雨水。然后他缩回手来看一眼,满手掌都是殷红黏稠的血。
飞机上扫射下来的子弹从他后脖颈的正中射进来,打穿了他的食道和气管。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阿蛮,见到自己的血,就闷声不吭地一下子栽在黄土路上了。
天泽的右腿中了弹,他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股疼从小腿,经过大腿、躯干,一路传至他的大脑中枢。天泽腿一软,扑通一声往前扑倒在地面上。
从后面赶上来的吕连长经过他身边,俯身架起天泽,继续往前走。天泽的两条腿,拖曳在尘土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成了一个搭在别人肩膀上的累赘。
他急起来,跟吕连长说:“你把我扔在这儿,不要管我了。”
大胡子连长一边往前走,一边转过头来吼他一声:“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走了大概有二十多步,身边的连长身子一挫,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中了旁边射过来的子弹。
天泽连带着也倒了下去,被吕连长沉重的身体压在下面,完全动弹不得,他只听到连长在他耳朵边喃喃地说:“替我去看看我儿子。”一口气喘不上来,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我见不着虎子了。”
天泽答应一声,使劲儿地点点头。那条腿的疼痛彻骨连筋地泛上来,天泽只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急速地跳,似乎随时会崩出来。他昏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天泽醒过来的时候,枪炮声已经止息。他轻轻推一下压住自己半边身子的吕连长,用酸麻的手臂支撑着坐起来。
吕连长的身体,已经完全冷却僵硬。他眼睛圆睁着,直直地瞪向天空。大胡子被脑袋上流出来的血浆浸成了一绺一绺的,已经凝固变硬,成了黑紫色。
子弹是从侧面射过来的,打爆了他的头颅。而天泽正好在他的另一侧。那颗子弹本该射中天泽的。天泽感觉一阵低沉的声音在自己的胸腔里轰鸣起来,他伸手轻轻地在吕连长的眼睛上拂过去,使他闭上了目眦尽裂的眼睛。
连长的血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那是带给娃娃的一个虎头护身符。斑斓的五色彩线绣成的一个小香袋,已经完全被血水浸湿了。天泽擦一把眼泪,把护身符从他手里拿过来,揣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天泽抬头扫视一眼,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一条黄土路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战友的尸体,以各个不同的死状横陈在那里。路边被炸弹引着了的几丛荒草,正兀自冒着青白色的浓烟。
一大群乌鸦嘎嘎地叫着,扇着翅膀从树林那边飞过来。天色昏黄,滞重压抑得令人有呼吸艰难之感,弥漫着一种苍凉的恐怖。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
天泽试着站起身来,但那条中了子弹的伤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怀疑那条腿废了。
他从旁边找了一把步枪拄着,撑持着身体往前一瘸一拐地走去,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那条未受伤的左腿上。
从战争刚开始的凌晨,除了只吃了一个揣在口袋里的凉馒头外,天泽一整天未曾进食,也没喝一口水。他感觉自己的肚腹似乎要被后背紧紧地吸过去。背在身上的干粮和水,在混战中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天泽只觉得,在自己混沌的意识中,已经过去了好长时间。他脚下软绵绵的,只是机械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突然,天泽不提防地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往前摔过去,整个人脸向下趴在了那里。
天泽挣扎着,试着站起来。他侧过身去,用手臂撑着,但手臂也只是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力气,无法撑持住他身体的重量。
天泽站不起来,最后只好用手爬着往前走。
身体和伤腿拖曳在黄土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他爬着经过一具一具冒烟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那时正值盛夏,士兵们的尸体已经散发出气味,以一种雾状弥漫在这条路的上空。
天泽胸前的衣服在持久的爬行中被磨烂。身体不断流出的血,沾了身下的黄土,结了一层一层的硬痂,干结了,又有一层新的硬痂结上。
宋天泽筋疲力尽,身体沉重得像一块巨重无比的铁块,他感觉自己就要拖不动它了。夜里露水深重,打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
但爬到后来,过了一个极限之后,他脑子里反倒静寂下来,一片澄明。他不再感到累,只是身体机械地在重复着往前爬行这个动作。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反复回响着,在前面召唤着他。
忆城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我以后就是你的妻子了。”
忆城说:“我等你。”
忆城说:“我一个人会害怕。”
爬行到后来,身下的路由黄土路变成了青石板路。即使是夏天,夜里的青石板也是冷得像冰。天泽闭着眼睛,像在一条结满厚厚冰层的大河上爬行。
前面河的尽头,一幢小木屋的窗户正亮着暖融融的橘黄色灯光。天泽爬到门前,他伸出手来要推门,手臂却软绵绵的非常无力,手也不听使唤,只是推不开。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天泽蒙眬的视线中,一双穿黑色搭扣圆口鞋子与白色纱袜的秀气双足迈出了门槛。
忆城从门里面走出来,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了。忆城穿着柔软的衣服,轻轻地扶起他来,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一点一点摩挲着他平头上短短的粗硬发碴,抚摸着他冰凉粗粝的脸颊,手心柔软而温暖。她轻轻地喊着他“天泽,天泽”。
他真想跟她说好多好多事情,说说他所经历的惊心动魄的种种。但张张嘴,却干涩得很。睡意又在拽着他沉下去。
他可以像一个婴儿一样,放心地安睡了。
做完一天例行的讲述、记录之后,他们偶尔也会去附近的五道营胡同里散个步。有时候天泽也会留苏昔吃个便饭。这种时候,他们会散漫地聊聊天,天泽会问苏昔一些工作和恋爱的琐事,苏昔也会跟天泽聊一聊他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
天泽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善良的女孩子,身边肯定有不少男生追求吧?”
苏昔有些不好意思,说:“有时候觉得很迷惑。想不清楚,能让自己甘愿跟他过一辈子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天泽笑起来:“有时候不用想那么多。也许到了那个时间,遇到那个人了,就是了。”
苏昔点点头,问:“您后来跟楚忆城在一起了吧?”
这个还没来得及褪下去的笑容在宋天泽脸上凝住,他说:“萧美琪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苏昔手中正在夹菜的筷子停在那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都是疑惑,想要从他那里探出一个真相来。苏昔问:“楚忆城呢?你们曾经那么相爱。”
苏昔不知道自己表现出来的是否是一副咄咄逼人的、谴责负心人的姿态。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喝碗中的银耳汤,却没拿稳手中的汤匙,汤水不小心泼溅在了桌面上。天泽眼底闪过一丝哀痛,抬起头来看着苏昔,唇角有一些犹疑,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她大概很早就去世了。”
苏昔心里咯噔沉了一下,说一句:“抱歉。”
那个年代,人命如蜉蝣。有太多的天灾人祸夺去人的生命,活下来反而是艰难的事情。
宋天泽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思路已然混乱。
苏昔知道他说了一下午,体力也有些撑不住了,便说:“我们今天要不就先讲到这里吧。”
他点点头。
苏昔吃完饭,收拾手头的电脑、录音笔、资料告辞,走到门口,转身为他掩上门。宋天泽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陷在他坐了一下午的椅子里,陷在渐渐浓稠起来的深重的暮色里。
在那一瞬间,苏昔心里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还有呼吸,叫了一声“宋爷爷”。他在黑暗中应了一声,苏昔听得出来,那嗓音是哑的,哽着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