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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倾城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北方有佳人》

1

墙上的挂钟当当敲过了12下,钟声在静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三根指针重合于零点钟的刻度,时间进入1937年7月29日凌晨。

北平某警署值班室里,大学刚毕业不久的新任警官萧清治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抽着烟,满室缭绕的烟雾把他整个人都淹没在里面了。

清治正在那儿皱着眉头想着事情,房间的门被敲响,在静寂的子夜时分显得格外突兀。外面有巡警喊“报告”。

清治把正在抽的烟摁到烟灰缸里掐灭,说:“进来。”

是巡夜的警察李福,他向清治报告说:“刚才我巡逻的时候,发现一个伤兵昏倒在外面几条街外一爿古玩店的门口。”末了又补充一句,说:“我看这人有些面熟,像您的某个熟人,但又不敢确定。”

萧清治知道他话里有话,又没胆量明说,就截断他的话头,站起身来,说:“带路吧。我过去看看。”

彼时已是深夜,又加上受战事影响,街上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地响。

街道两边的店铺都紧紧关着大门。稍微有钱有势的人,都收拾行李举家南逃避难去了,到这种时候了,谁还不顾性命来做生意。

他们拐过几个街口,走到古玩店门前。这家悬着“奇珍斋”黑底金字匾额的店铺也是大门紧闭,店门边两只小号的石狮子,正姿势威武地面对着街道。狮子那怒目圆睁的面目,在那天深夜北平雾蒙蒙的夜色里,似乎也带着一些落寞。

萧清治走到门前去。那个受伤昏迷的士兵正脸朝下趴在台阶上,身后的青石板路面上,拖着一道不仔细辨认便看不出来的浅淡血痕。

萧清治蹲下身去,扳着他的肩膀想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去看他是否还有鼻息。

那个士兵的身体被扳动着,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来,左腿抽动了一下。

萧清治打量了一下士兵被血迹与泥土混杂着涂抹得斑斑点点的脸,一时间愣在那里。

面前的士兵,竟是宋天泽。

天泽胸前的衣服都被磨烂了,挂着泥土结成的痂。右腿血糊糊的,伤口处本来干结住了,经刚才一活动,又开始往外渗血。

萧清治转身对带路过来的李福说:“今天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千万别声张出去。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你这巡警也别想干了。”

李福脸上的褶子纹路堆出满满的一个笑来,说:“我的整个身家性命都押在您这儿呢。”

萧清治低头想了想,从腰带上把钥匙摘下来,递给李福,说:“你马上跑回警局去把我的车开过来。”

李福答应一声,说:“您就放心好了。”转身就小跑回警局去了。

等车开过来的这段时间,萧清治用平时随身带着的一条蓝色手帕,给天泽简单包扎了腿上的伤口。夏天天气炎热,伤口已经有溃烂发炎的迹象。

一会儿李福把车开过来,两个人把天泽抬上汽车后座去。

这期间天泽睁开眼来,但身体虚弱得厉害,两片眼皮似乎沉重得撑持不住。

萧清治拍拍他的肩膀,说:“累了就多睡会儿。”

他说完,就拉开车门坐上前面的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天泽坐不稳,歪着身体半躺在后排座位上。腿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血,刚包上去的蓝色丝帕不一会儿便被渗得星星点点。

萧清治一面转着方向盘,一面回头看天泽,问:“天泽,你还好吧?”

天泽“嗯”一声含含糊糊地应着,倒抽着气忍着痛。

萧清治说:“你再坚持一下。”车开得快起来。

2

半小时候后到了家。萧清治在院子里停了车。他叫家中的用人抬了一张担架过来,拉开后面的车门,把满身血污的宋天泽从汽车后座上抬了下来。

他们走到客厅里时,美琪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外套,揉着眼睛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满脸都是睡眼惺忪的倦容,嘴里有些不耐烦地抱怨着:“哥,这是怎么了?大半夜吵得人都睡不好觉。”

美琪摁了墙上的电灯按钮,开了客厅的灯,凑近来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人,整个人就愣在那里,脸上的神色顷刻间全变了。天泽一整张脸抹得像京剧里的花脸脸谱,亏她倒认得出来。

美琪一边跟着担架往楼上走,一边声音颤颤地连声喊“天泽”,然而天泽只是昏睡不醒。

清治转头跟美琪说:“日军肯定要搜查伤兵,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安置他。”

美琪咬着嘴唇点点头,说:“祖父以前的卧室怎么样?”

在楼上左手边走廊尽头的卧室,是清治和美琪的祖父在世时住的,已经空置了好长时间。清治没接美琪的话,而是把担架直接抬到这个房间里去了。他用膝盖顶开房门进去,扑面都是翻腾的灰尘。

美琪飞跑回自己房间,拿了一套洗过的床单被褥,在大床的床垫上铺好,扶天泽躺下来。

室内呛人的灰尘气息,加上伤口开始溃烂的气息,委实有些难闻。美琪走过去打开窗户通风,外面是黑漆漆的无底的夜色。

清治跟她说:“天泽住在这儿的事千万不能传出去。”

美琪点点头,把窗户上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复又拉上。

萧清治转身噔噔噔地下楼去,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清治又出去了。

美琪端了一盆温水进来,拧了湿毛巾,把天泽的头脸擦干净,又去清治卧室拿了他的一套睡衣睡裤,把天泽身上磨得破破烂烂又血迹斑斑的军装脱下来,用沾了酒精的毛巾给他手臂上子弹擦伤的伤口消了毒,简单缠了纱布,然后帮他换上干净的棉睡衣。

美琪站在床前,手中捧着天泽换下来的军装,军装因浸满了黑紫色的血,又沾了沙土,沉甸甸的,散发出浓重的腥腻气息。美琪随手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可是低头想了想,又把衣服拿起来,下楼去交给吴妈,交代她悄悄地把衣服烧掉。

美琪反复嘱咐了吴妈几遍,别让别人看见。心才算稍微安定了一些,举步走到楼上。

天泽因伤口感染,一直发着烧。整个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乱梦纷纭中是被炮火映红的天空和四处飞散开的破碎的肢体。

天泽嘴里一直在说胡话,有时大喊“往前冲啊,杀啊”,有时又喊“忆城,快跑”。

美琪呆了一下,伸手摸了一下天泽的额头,烫得像一块火炭。脚下的脸盆里,清水已经变作了一盆泥水与血水混杂的黏稠滞浊的液体,白毛巾也红黄驳杂得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美琪俯身端起水盆来,去卫生间倒掉。

又拧了一条新的湿毛巾进来,搭在天泽滚烫的额头上。

天泽一直昏迷着,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惨白的嘴唇也都被高温烧得干起了皮。美琪拿棉棒蘸了水,给他湿润嘴唇。又找了家里备着的退烧药,倒出几片在掌心里,拿水喂天泽吃了。

忙完这些,美琪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来,守在旁边,看着他英气逼人但此刻却无一丝血色的脸,觉得此时此刻的情景一点都不像真的。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点都不敢轻忽,隔段时间就给天泽换额头上的湿毛巾。

美琪守了宋天泽半夜。到拂晓的时候,天泽的神智才稍微清醒了些。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一圈室内,坐在床前的少女身影一点点由模糊变得清晰,在台灯橘黄色的光晕里显出柔和的轮廓来。

小巧的身形披着一件鹅黄色开衫,蓬松的头发用发带束住,慵懒地搭在肩膀的一边。微微上扬的眉梢眼角,令她神色间有一种俊逸的气息。而粉色、削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总有满腔的话,可又总是欲言又止。

面前的人正是美琪。

天泽张张干涩的口唇,问她:“忆城呢?”

美琪开口说:“楚忆城一直在学校呢。”

天泽一听,急得整个人就要从床上弹跳起来,说:“日军在燕大旁边的西苑军营投了几十颗炸弹!这个傻瓜怎么不知道进城!”

美琪说:“前天我劝她跟我一起进城来。她不肯,说怕你回学校的话找不着她。”

天泽懊悔地捶着脑袋,说:“我早该跟她讲不要等我的。”一边说着,一边就掀开被子要下床。但他浮肿的脚触到地板,根本连站都站不稳,晃晃的一个趔趄就要跌倒。

美琪赶忙起身去扶他,急起来,说:“你不要命了!”

天泽也吼起来:“忆城现在连生死都不知道,我还要命干什么?”

美琪被他一吼,倒冷静下来。

她低下头,想了想,说:“我替你去找她。楚忆城是我的姐妹,她不见了,我难道不担心吗?”

天泽说:“你一个女生,这个时候怎么能出门?”

美琪一边往卧室外走,一边甩给天泽一句话:“难道谁还能吃了我不成?”

天泽待再要阻拦她,她已经穿了外套噔噔噔下楼去了。

天泽握紧拳头,使劲捶打着自己肿胀的腿。这种时候他一点劲儿都使不上,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3

美琪走后过了大约有一刻钟,萧清治就回来了。

几个小时前,从家里开车出来后,萧清治又回到局里,像往常一样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又有意地找了一些需要处理安排的事情,交代给当天值班的警员。

拂晓的时候,清治开车回去。凌晨时分的北平,雾蒙蒙的灰色街道上,清治一边转着方向盘,脑子一边飞快地转。

很多诊所早就关了门,医生收拾家当举家南下避难去了;还有一些医生惜命得很,听说要在日军快要攻进来的时刻半夜出诊,肯定吓得腿软,站都站不住,更别说拿手术刀做手术了;再剩下的一些,就是江湖上混饭吃,医术不济的了。

开到东安市场附近的时候,清治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个人。

还有一位姓韩的医师,住得离这儿不远,正在他的辖区里。清治掉转车头,开了一段路,拐进街边一个胡同口去,又在胡同里曲曲拐拐地开了好远,在一家四合院前停下车来。

他下车来,撞响了黑漆木门上的兽首状铁环。声音在寂寥的凌晨时分显得特别清脆尖利。

在敲门后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清治心里默想,天泽,就看你的造化了。

一会儿里面响起人打开屋门走过院子的声音,脚步声传到大门后面去,问:“是谁?”

萧清治隔着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说家中有急症病人务必要韩医生出急诊跑一趟。

韩医师开了门,他是个留着一缕山羊胡须的,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开口跟清治说:“要稍微等我一下。”

韩医师回房去收拾了药物器具,提了医药箱,跟萧清治出门上了车。

到家中时,已经是早上五点多钟,天色一点点地清白起来。

萧清治把韩医师带到楼上去。

走在楼梯上时,萧清治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来,递给韩医师,说:“原谅我没早告诉您。今天这个人是刚从前线下来的士兵。日军马上就要进城了,您可得守住口,别给说出去。”一边说着,手枪硬邦邦的枪口就顶到韩医师的后腰上去。

韩医师一只手提着药箱,一只手提着长袍的下摆,正低头往上走着,停下脚步呆了一下,然而转瞬就神色自若地笑起来,他伸出右手去,接过萧清治手中的支票,看了一眼,揣到口袋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拂开清治抵在他腰后面的手枪,笑看着萧清治,说:“你不把我当中国人还找我干什么?”

说罢就径自噔噔地上了楼。

清治也微微一笑,收起手枪来,跟在韩医师后面上了楼。

看到萧清治和韩医师走进房间,天泽坐起身来,神色焦虑地对清治说:“忆城留在燕京大学那边,美琪刚才又出去找她了。现在外面这么乱,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清治骂一声:“这两个丫头就知道惹乱子。”

清治说完就转身下楼去,叫醒了正在睡觉的吴妈。听吴妈说,美琪是跟司机张叔一起去的,心里才稍微放心了些,又打电话到局里,派了手下的两个巡警到燕京大学附近去看看。

这边韩医师给天泽检查了伤口,伤口已经发炎,溃烂得厉害,子弹射进去很深,嵌在靠近腿骨的地方,要取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战时麻药本来就短缺,又加上走得仓促,根本没有准备,韩医师看了一眼天泽,问:“没麻药,你能受得了吧?”

天泽说:“我刚从鬼门关上回来,您尽管做吧。”

韩医师准备好器具,消完毒,开始给天泽取伤口里的子弹。天泽脸上布满了豆粒般的汗珠,然而始终紧咬着嘴唇忍住疼,两只手把底下的绣花床单都抓破了。

天泽经昨天一天的折腾,身体虚弱得要命。手术结束后,韩医师给他处理好伤腿,又挂了葡萄糖吊瓶,补充身体流失的养分。

萧清治把家中的事情交代好,把韩医师送回家去,奔波了一晚上,身体疲累得很,正要回自己房间去休息,客厅里的电话却叮铃铃响起来。

清治接了电话,把脱下来的警服外套又重新穿上,走出门去。北平失守,日军马上就要占领这座城市。关于如何行动,萧清治得在警署里等着,等待上级下达统一的命令。

4

正在听宋天泽讲述的苏昔,此后从很多人的口述资料中,拼凑出1937年北平沦陷、宋天泽在激战及撤退之时,楚忆城的形迹。

7月27日,从美国大使馆传出消息,说日军飞机将于次日轰炸在西苑兵营的中国驻军。燕京大学正与西苑东西相望,中间隔得并不远。当时燕京大学的美籍教职员已大半离校,前往城内东交民巷的使馆界避难,留在学校里的师生们集中在贝公楼,大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激愤之气,而你若仔细辨认,又分明嗅到了一丝惶惑的气息。

楚忆城也在这些留校的师生之列,她裹着一条宽大的羊毛围巾,坐在一众或坐或站的同学们中间,肩头垂下的两条麻花辫毛毛的有些散乱,紧锁的眉头取代了平时活泼的神情,她的担心,除了对日军轰炸旁边的西苑的担心,更有对在南苑前线守城激战的宋天泽的担心。

接近傍晚的时候,送晚报的小伙子来了,大厅里散坐的人此时都纷纷站起身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有什么消息没?”送报的小伙子似乎从来没受到过这么多人的关注,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气还有些喘不匀:“我从西直门出来,北平的城门已经关了!”忆城在一片沸沸扬扬的声音中,低头去看刚拿到的报纸,报纸上醒目的位置处刊登了冀察政委会的布告,布告说已经拒绝了日方的无理要求,希望居民们沉着镇静,共同应付国难。

忆城把这个拿给周围的人看,大家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

晚上10点多钟,看看也没什么消息了,忆城就和同伴回女生寝室楼休息,楚忆城住六人间的宿舍,留下来的女生有三个——她、茉莉、海棠,萧美琪和另外两个女孩子都已经被家人接回到了城内的家中。

一到宿舍,忆城就站到方凳上去,把一个黑色布罩笼到宿舍的灯泡上,这段时间因为实行了灯火管制。这是她们每天例行的事情,倒也习惯了。晚上三个女孩子睡在蚊帐里,熄了灯,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是谁也没睡着。隐隐的炮声从南边传来,忆城知道那是宋天泽在南苑驻守的位置,整颗心就随着炮声悬悬地浮游在那里,总没沉到底,到了凌晨,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将近清晨6点钟,外面隆隆的炮声却迫近起来。把刚恍恍惚惚沉入梦境的忆城惊醒过来。飞机呼啸而过,轰鸣声如在耳边,像是直接擦着头顶飞过去的。炸弹扔下去,就在不远处炸响。西苑那边,腾腾地起了火光。热腾腾,煊赫赫的火光,映红了北平西郊那片天空,从紧紧掩着的棉布窗帘里透进来,把寝室里三个女孩子的脸映得明明灭灭。整栋女生寝室楼也晃得厉害,窗玻璃咯吱咯吱地响着,有一块突然掉落下去,几秒钟之后“哐当”一声在楼下的方砖地上摔得粉碎,泥土从天花板上簌簌地落下来。

这天清晨,令楚忆城内心惊悸不已的,正是日本人对燕京大学校园西侧的西苑兵营的轰炸。很多年后苏昔读到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当时的回忆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空袭,真是一次可怕的经历。校园里人人惊恐万状,连最荒诞的谣言也信以为真。”

住楚忆城下铺的女生海棠从床上跳下来:“我们得赶紧去地下室避一避!这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轰塌了。”三个女生急急起身,草草在睡衣外套了件衣服,什么东西都顾不得拿,就往外面跑。燕大的男生体育部,那里有一个可以暂避的地窖。

在去地窖的路上,身边都是在校园里慌乱寻找避身之所的师生,地上都是被震落的玻璃碎片,头顶上低低盘旋的飞机,似乎就是直接贴着楼顶和树梢擦过,往西边飞过去,忆城一边磕磕绊绊地跑一边想,只要士兵一个闪念抛一个炸弹下来,眼前鲜活的校园和人就会在刹那间变成齑粉。

忆城她们顺着梯子爬下去的时候,地窖里已经挨挨挤挤都是避难的师生,一张张平时课堂上熟悉的面孔,此时都挂着凝重的表情,大家都沉默地侧耳听着上面的声音。忆城在挨挤的人群里几乎找不到站的地方,这时,角落里一个中年女子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来,说:“到我这里来。”忆城回头看,原来是平时给她们上古典文学课的冯沅君教授,她眼睛里都是血丝,脸色有些灰暗,满是倦色,旗袍的最后一颗中式盘花扣在仓促中也未来得及扣上,与平日课堂上精致从容的样子判若两人。

多年后苏昔在查阅资料、回望这个历史瞬间的过程中,看到了当时在燕大任教的女教授对这个时刻的记录,“果闻飞机轧轧,自寓所屋顶掠过西飞,继以轰隆之声,墙壁似皆震动。”

地窖里的空气越来越滞浊,忆城感觉有些缺氧般地喘不过气来。她的半边身子紧挨着冯教授的胳膊,左边是同宿舍的茉莉,偶尔一两声小声的交谈扰动空气的静寂——大家都在密切关注着西苑和前线战争的情况。

这时又一声震天的炮声响起来,地窖晃得厉害,左边的茉莉压过来,忆城整个人几乎也都倾到了冯教授身上,她小声地说着抱歉,冯教授抱抱她的肩,对她笑笑,然而那个笑里都是担忧之色,说:“上面西苑大概早就成了一片瓦砾场了,只是希望轰炸别波及旁边的颐和园和圆明园。”

正说着,上面有个穿学生制服的男同学从梯子上爬下来,是燕京大学情报会的成员。这是燕大学生们临时组织起来,彼此传递消息的组织,每天聚会一次。男同学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声音都有些颤抖:“西苑被炸了。但是前线不断传来捷报,河北保定前来救援的中央军已经向北开来,而且我们还有空军助战,廊坊、丰台、通州这几个失守的地方听说都相继收复了!”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我刚还听说日军的一个司令因为打了败仗挥刀自杀了!”

地窖里大家都激动起来,笑骂着“罪有应得”,又纷纷盛赞二十九军的英勇。海棠从人堆里站起身来,拍着手满脸笑意:“咱们学校参加二十九军学兵团的几个同学,这下子都成战斗英雄了,我们应该好好准备准备为他们庆功!”

茉莉拿胳膊肘悄悄碰一下忆城,对她眨眨眼睛,悄声说:“你的宋天泽师兄马上就打胜仗回来见你了。”忆城也顾不得害羞了,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一会儿“阿弥陀佛”,一会儿“愿主保佑”地祈祷着。

到了下午,外面炮声慢慢地平息下去,忆城她们从地窖中出来。看大家都去贝公楼大厅那边集会,于是也跟在同学们后面一起过去,后来留校的师生又转移到适楼小礼堂开会,到会的人都是满脸喜悦,有男生激动地站到桌子上去,振臂高呼“中华民国万岁”,下面的学生纷纷响应。在这个礼堂里,此刻,大家的心脏是以同一个节奏跳动的。

但好景不长,晚上11点左右,有情报会的同学风尘仆仆地进来,带来从城内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是宋哲元退守保定、二十九军退出北平。大家听到,刚才昂扬的热情冷却了好几度,但心里也都信疑参半。

忆城和茉莉的一腔热火被浇灭了一半,只有海棠还嘟嘟囔囔地说:“这怎么可能,胜了就是胜了。”

29日上午,忆城和海棠正在洗漱,去外面买早饭的茉莉推门进来了,她把油条豆浆放在桌子上,脸耷拉着,也不说话。忆城看她脸色不对,整个人就有些急,过去摇着她肩膀,问:“茉莉,怎么了?”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茉莉低着眉,咬咬嘴唇,说:“城里有人来,说昨天传的二十九军撤退的消息,应该是真的。”忆城松开手,一下子坐到床上去,这两天,楚忆城时时探听着消息,挂念着在前线作战的恋人宋天泽的安危。她的心情可以说是跌宕起伏,从先前的害怕,到等待消息的忐忑,到获知胜利消息的狂喜,再到如今把人从天堂抛到地狱的难过,这难过又混杂着激愤和担心。

2007年的一天深夜,整理回忆录的苏昔,从亲历者冯沅君的文集里读到她写的《纪事诗》:“两日悲欢浑一梦,河山梦里属他人。”

她停下敲击键盘的手,心想,家国的悲欢浑如一个颇不真实的梦,而在这两天之间,横亘着多少人的一生呢?

1937年的楚忆城定了定神,换了件旗袍,简单地扎了下头发,说:“不能这样干等着了,我得出门看看去。”

海棠和茉莉就急起来:“学校里还安稳些,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你疯了?”

忆城说:“我放心不下天泽。就去圆明园那边看看,不会走远的。”

楚忆城从女生楼走出来,横穿过燕京大学校园,从西门出去,在去往颐和园中途的挂甲屯村,转向路北一条青石板路,顺着达园的西墙向圆明园走去,走过夏季蓊郁的植物丛,一直走到了圆明园。

5

天泽腿上打了石膏,手臂上挂了吊瓶,只能在清治家楼上小小的房间里干等着,等得忧心如焚。

他躺在床上侧耳倾听着外面每一点细微的声响,输液管中那一滴一滴缓慢滴下来的药液,真像是一群蚂蚁列着队爬进他的血管,啮噬着他。

吴妈把早餐端上来,他也一点没吃,托盘上的面包和牛奶仍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早晨的雾气散去,太阳一点点从东面升起来,新鲜的清晨日光从窗帘缝隙间洒进来,洒在房间地板上,似一池荡漾的池水。似乎这又是一个和往日没什么差别的晴朗夏日。

到了9点多钟,天泽听到外面院子里有汽车开回来的声音,然后是噔噔噔的急促的脚步声。再然后,走廊另一头美琪房间的门被用力地撞上。

天泽坐起身来,把正在挂着的吊瓶的针头不管不顾地从手背上拔下来,起身从床上下来,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挪移着穿过走廊。他的脚步陷在地毯里,便如被吞没般绵软无力。那走廊于他真是前所未见的漫长。

似跋涉过漫漫长途,他终于艰难地走至美琪房间的门前,伸手推开门。

美琪正蜷缩在自己床上,裹着被子仍然止不住地发抖,听到天泽进来,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天泽问美琪:“忆城呢?”

美琪不说话,只是在哭。齐肩短发散乱的发丝此时都黏在脸上,发丝上粘着不知何时弄上的芒草枯叶,衣服上也都是灰尘和草屑。她的两只眼睛眼神都是不对的,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呆滞、没有神采。

天泽站在美琪旁边,急得要命,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美琪抽抽噎噎了好长时间,才开口说:“楚忆城死了。”

天泽错愕间回不过神儿来。他后退几步,心里发虚,哑着声音问她:“怎么可能?”他此时正颤巍巍地站在悬崖的边上,就等着萧美琪的几句话来宣判自己的生死。

美琪的泪脸蒙在被子里,浑身仍不停地发着抖,断断续续地说出几句话来:“忆城被日本人害死了。在圆明园里,忆城碰到三个喝醉的日本兵。他们要强暴她,忆城不愿意被侮辱,跳进了旁边的福海。”

美琪话音刚落,天泽呆愣了一瞬,脚下一软跌坐到地板上去,他的世界顷刻间天旋地转,心脏是那种牵扯着血肉的钝痛。他拿拳头使劲捶着硬邦邦的地板,红着眼睛嘶喊着:“我舍上这条命跟他们拼了!”

他用手臂支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却又啪地摔到地上。

美琪起身过去要把他扶起来,但他的身体沉重如一块巨石,怎么也扶不起来。美琪放了拉着他胳膊的手,也一下子坐到地板上,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已经走了一个了。你刚从鬼门关回来,还要再去搭上一条命吗?”

忆城撒手离去,他所有的青春、志向,到现在全都是没有名目的了。什么是万念俱灰,也不过是这种感觉。

中午的时候,萧清治从局里回来,脸上都是忧愤的神色,据说日军马上要攻进城里来了。听天泽说起忆城的死讯,他的心口刀剜似的疼了一下,然而他扶住门框,勉强让自己镇定住。

在天泽的房间里,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日军进城后势必马上要展开大搜查,搜查溃退下来的伤兵。现在天泽危险得很。”

天泽说:“我不能再在家里待着了。不能因为我连累了你们。”

旁边的美琪急起来,摇着萧清治的胳膊求他:“哥哥你一定得想想办法。”

萧清治沉吟了好一会儿,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说:“我帮你把户口上的军人身份改掉。”

顿了顿,又继续说:“日军已在加强防卫,对出城人员盘查得很严,赌上这一次,看看能不能混出去。”

萧清治在旁边一径给天泽分析此时的种种形势和出城计划。天泽一直低着头,良久,才蹦出一句来:“我不出城。”

天泽猛的一下,把萧清治腰间的手枪从套子里掏出来。清治觉察的时候,已经晚了半拍。天泽把枪握在手里,腿一瘸一拐地就要往门外冲。

清治急了,几步跨上前去,从后面扭住天泽的胳膊。天泽刚做过手术,身体还虚弱得很,体力不支根本不是清治的对手。清治趁着他被扭住愣神的瞬间,把手枪从他另一只手里夺了过来。

天泽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萧清治的眼睛,说:“忆城的仇还没报。”

清治鼻孔里哼出一声,说:“你以为我不想给她报仇?可就你现在这样子,连我你都打不过,你还想去找日本人拼命?”

清治的劝说里面,也不是没有私心,他因朋友之义救下天泽,但受了刺激的天泽现在就像一颗引线燃着了的炸弹,不但会炸掉他自己,迟早也会为自己惹来祸患。

美琪在旁边急了,找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来劝天泽。

她抓住萧清治的肩膀,哀求道:“哥,你好好劝劝这个傻子。”

萧清治骂天泽:“你现在一个人瘸着腿去拼命,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你从战友的死尸堆里爬回来你说你对得起谁?我知道你反正也是不想活了,我想办法送你出城,你找到部队,有炮有枪,拿自己的命多换几条日本人的命,才是正经!”

6

北平的上空已经没有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盘旋呼啸的飞机,城外的枪炮声也逐渐由繁密转为稀疏,进而归于沉寂。

那日天空晴寂,太阳像一个凌空滚动的火球,滚动中时不时掉落一簇簇细小的火焰。四处城门紧闭,灰砖城墙上,一面面新插上的国旗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凝滞。前门大街此时已不复之前的热闹繁华,往日熙攘的人潮此时全不见踪迹,只余留两侧街道边各家老字号店铺的黑匾额和招幌,冷眼看着街上列队经过的一排排持枪日本士兵和一辆接一辆示威的日军坦克车。

此时身穿巡警制服的宋天泽,随萧清治经过日光炽烈的前门大街,到达南城门。他想起昨天两个人的争吵,暴怒的天泽揪住清治的领子:“好,我走,我去杀敌,我去报仇。那你呢?继续待在这里,给日本人做狗腿子,做汉奸?”

清治冷静地看着他:“警署这个职位也许是我做更多事情的很好的掩护。天泽,我跟你的路不一样。”

那时候天泽看不清楚清治的表情,莫名地想到了他们表演话剧时,他所面对的大哥觉新。

街面如烧热的铁锅,热气一点点地熔了鞋底,从脚底一路地逼上来,也是要把人烤化的阵势。天泽脚底软塌塌的,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烧焦味。他感觉自己一路走着,就一路要溶化在北平的街道上了,化成一摊黏稠的液体,渗入石板的缝隙。

站岗的日军正在挨个盘查出城人员,防止有溃退的中国士兵混杂在人群中出城。他们挨个摸着每个人的额头,检查他们额头上有没有长期带军帽留下的凹槽,检视一个个摊开的手掌上有没有长期握枪留下的老茧。

萧清治让天泽乔装成出城办事的警员,混在一队巡警中出去。

长长的一列队伍往前移动着。前面检查到一个农夫装扮的年轻人,日本士兵的手在他的额头上停住,也许是觉出了什么异样,然后开始盘问他。后面的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年轻人答得有些磕磕绊绊,检查的军官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几个士兵把他从队列里拖出来,拉到城墙边,一声枪响,年轻人的身体就顺着城墙溜下去了,黑色的城砖上,一大团殷红的血顺着砖缝流了下来。

终于轮到了天泽,日军在搜身时,天泽直直地瞅着那个正在低头检查的日军士兵,拳头攥得死紧。此刻他就像一座满溢着炽热岩浆的火山,心焚在火里。他想使上自己全身的力气,用自己的拳头把这些日本兵的脑袋揍得粉碎。

站在他旁边的警员李福,此时悄悄地按住了他的手,那一按也是意味深长,是劝他以大局为重的意思。天泽把攥紧的拳头沿着裤缝展开,紧咬的牙齿却几乎把嘴唇都咬破了。

幸亏日军对巡警只是简单的搜身,宋天泽侥幸躲过搜查。他忍得心若火焚,出城后,他拿拳头擂着北平城老旧灰黑的城墙,放声痛哭,像要把心都呕出来了。

那场痛哭,他生命中也只有一次。

然后他用血肉模糊的手背擦一把眼泪,转身头也不回地就往南走了。

以后的几年时间里,宋天泽找寻原来军队散落的旧部,辗转到达西南。

直至抗战胜利,八年中,他在战火纷飞间辗转流离。战场上,枪炮无眼,他总是一心求死,在最前面端着枪往前冲。但求死反而不得死,这简直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他独自偷生,隐忍苟活,感觉自己的心在风霜中老了一重又一重。

夜雨闻铃,全都是断肠之声,他对楚忆城的想念始终未曾消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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