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看上去相貌很平常的老鼠,但是我的身世却极不寻常。
我是说,我祖先的身世极不寻常。
我的祖先二十多年前生活在日本国土西南端一个叫浦上的地区。它的窝巢就筑在一个粮仓的角落里,所以它从来不需要像其他的老鼠一样为饥饱的问题犯愁。粮仓的主人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他们常常对前来说服他们买鼠药鼠夹的邻居说:“一只老鼠能吃得了几粒粮食呢?再说,不是还有猫吗?”可惜他们家的那只猫,也和主人一样心慈手软,每天宁愿看着窗外的蝴蝶发呆,也不愿意把眼睛转到就在它身边游走的老鼠身上。本来我的祖先完全可以过着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直到天年的,没想到就在它五个月大的某一个夏日里,那个叫浦上的地区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打乱了它的生活轨迹。
大难来临之前通常是没有预兆格外安详的,那天也不例外。我的祖先早早地吃了一顿午饭,而且吃得格外饱足。后来回想起来,就是这顿提前了半个小时的午餐,救了它一条命。那天我的祖先吃饱喝足了,在它那个稻草铺就的床上安然恬息。它做了一个颜色和气味都十分美好的梦:它梦见了油光铮亮的猪肉和覆盖着白色奶油的蛋糕。可惜这个梦只来得及展开一个序幕便被猝然切断,我的祖先被一声沉闷的巨响震醒,接着它听见了头顶隐隐传来的哀号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它一睁眼,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它似乎被埋在了一座万仞高山之下。它感到了热,是十个太阳叠加在一起的那种热。它明白若不立即逃离,用不了多久就会毙命,因为它已经闻到了毛发被燎着的焦糊味。它开始用它那几个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渐渐退化了的爪子拼命地刨土。鼠类的视力在黑暗中几乎等于零,我的祖先完全是依靠嗅觉来爬行的。它用尖尖的鼻子拼命寻探着厚实的泥土中任何一丝狭窄的缝隙和气泡。它的鼻子为它的爪子引着路,它片刻不停地刨了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把这几个月来在肚腹里囤积的脂油消耗殆尽。
第三天的早上,它终于爬到了地面,却发现街道已经完全不是它上一次见过的那个样子了。仿佛有一阵飓风刮过了地面,将所有的房屋树木刮得无影无踪。风不仅带走了街道和景物,风也带走了颜色,我的祖先再也看不见树的绿,花的红,女人头巾上的丁香紫,还有孩子书包上的柠檬黄。那一片失去了建筑物和路标的遮拦,几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地平线的空地上,只剩下一样颜色,那就是焦黑。
从那天起,我的祖先就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求生旅途,它每天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寻找果腹的食物:石头底下压着的动物残骸,没有彻底烧毁的碎布片和木屑……有一回它甚至从一具还没有完全焦化的尸体上咬下了一根腥臭无比的手指头。正当它找不到任何可以下口的食物,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它突然闻到了一丝久违的香味——是饼干。它的鼻子引领着它,找到了一群戴着蓝色大盖帽的年轻人——是几个美国海军。它趁他们不备钻进了一只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吃了整整半包压缩饼干。那是它这一个月里唯一的一顿饱餐。它在那只箱子里待了几天,一直没有被主人发现。等到那个年轻的水兵终于打开箱子看见那只老鼠时,他已经搭着一艘海轮到了上海。很奇怪,他没有杀它,而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竹编的小笼子里,每天用米饭和清水喂它。这个美国人在上海待了一个星期,走到哪里就把我的祖先扬扬得意地展览给他的朋友和熟人。
“请看,这是世界上最最大胆最最勇敢的英雄,是我从长崎一路带过来的。别看它的皮烧焦了一半,可是它活过了魔鬼一样的原子弹。”
直到那时,我的祖先才知晓,那场扫毁了一个城市的飓风叫原子弹。
可是那位年轻的美国人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祖先的确非常勇敢,但却不是因为它大胆。老鼠原本就没有胆,所以老鼠不知道害怕。正因如此,在那场大灾难里别的动物都死光了,而我的祖先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世人常说的“胆小如鼠”,实在是以讹传讹。
那个美国军人离开上海时,把我的祖先托付给了一位传教士,让他好好照顾这位“劫后余生的英雄”。那位传教士带着我的祖先,辗转走过了几个城市,最后在江南沿海一个叫温州的小城定居下来。我的祖先在传教士家里过了一阵锦衣玉食的日子之后,开始想念一只老鼠本该过的自由生活。于是在一个夜晚,趁着传教士沉沉入睡,它咬穿了牢笼,逃到附近的一处民房,筑起了自己的窝巢。很快,它就遇上了它的同类,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着它们的子孙,直到我们。
这就是我祖先的故事。我是从我妈妈那里听来的,而我妈妈,则是从她的妈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在听和在后来传给别人听的过程里,我并没有感觉到内心的颤动。我天生就是一只没有任何野心的老鼠,一直满足于平庸的生活。岂止是平庸,几乎是卑微。我居住在温州城里最贫穷的西角区,而我安营扎寨的那间屋子,又是这个区里最破最烂的一座平房。我很难在这家人的厨房里找到一口残羹剩饭,也不会在他们的垃圾桶里翻出一根值得一嚼的骨头,甚至都无法在任何一个角落找到一块略微完整些的布头。我不羡慕我的主人们,他们的日子几乎和老鼠一样卑贱。可是我实在不具备我祖先那种连续在废墟里刨掘两天而逃出生天的勇气,我连搬迁到另一条街的念头都不曾动过。我每天都活在半饥半饱的状态里,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家人为一些针尖大的事乌眼鸡似的相争,然后又为一些比针尖更小的事和解,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我有时候忍不住感叹:我那个显赫英勇的祖先,怎么会生下我这样一个慵懒无为的后裔?
屋子一天到晚都暗,白天走进去,像黄昏。黄昏走进去,像没有月亮的深夜。
两双膝盖抵着下颌,身子蜷成一只虾球,手里捏着一杆电筒,缩在被窝里看书。电池弱了,光照在纸上是一团病怏怏的黄。
家里只有两间房,他睡的那间很小,另外的那间更小。他的这间房里铺不下两张床,只能搭个格子铺,大哥二哥睡下铺,他和爸爸睡上铺。两个哥哥睡下铺的原因是因为大哥眼睛不好,起夜时得叫醒二哥引路。另外的那间房里铺了一张窄床,床前放了一张吃饭的桌子,床和桌子中间,勉强挤得过一个身子。妹妹和妈睡在一张床上,那也是因为姐姐支边走了,妹妹才升级睡上了床。姐姐在的时候,妹妹只能铺张席子睡在饭桌上。后来妹妹长身个了,桌子太小,只好在上面再放一扇门板。
妹妹今天跟着学校去了郊区学农,爸爸下班回来就说厂里搬东西扭了腰,懒得爬高。两双一听就明白了爸说那话的意思:爸其实就是要过去那屋和妈睡一张床。两双小心翼翼地克制着他的欣喜,他怕爸临时又改主意——今晚他无论如何得把手里的这本书看完。其实爸并没反对他看书,爸只是舍不得家里的电。平时他若想晚上看几眼书,他就会出去蹲到街头的路灯底下看,只是今天太冷了,风嘶嘶地要锯人的骨头,他在外边实在待不下去。
他手里的这本书,是从路口那家小人书店借过来的。
说是店,其实就是一个门脸,统共才有二三十本书,有的还是重本的。他把每一本书都看过了,而且还不止一遍。租书的价钱很公道,厚的一分钱一本,薄的一分钱两本,借三本以上再送看一本。可是两双就是把骨头拧出水来,也挤不出那一分钱。店主看他天天站在店门口不走,眼珠子都掉在了书上的样子,就对他说你要是肯替我挑水,我铺子里的书你可以随便看,只是不许带回家。店主是个老绝户,平日得花钱雇人挑水。这一招可以说是皆大欢喜,两双当场就答应了。可是两双身个单薄,挑不动一整担水,他只能半桶半桶地多走几个来回。他不在意,反正时间和力气对他来说是脑袋上的头发,留着也不值钱,剪了还能再长。他舍得。
今天他挑完水,老头告诉他店里刚进了两本新书,都是讲外国的事,他可以挑一本带回家去看。老头说的新书,一本是《列宁在1918》,另一本是《欧仁·鲍狄埃》。《列宁在1918》他看过电影了,甚至背得出瓦西里和列宁的好些对白,于是他便挑了《欧仁·鲍狄埃》。一路上他把书挪来挪去地换了好几个口袋,藏得严严实实的,就怕二哥看见了来抢。
“鲍狄埃出生于法国一个木箱工匠家中,很小就辍学做了童工。”书上说。
画面上是一个孱弱的少年人,手捏着一柄榔头在木板上敲钉子。榔头很大也很重,少年的手似乎在颤抖。两双看不出他有多大,只能根据他和身边那个大人——大约是他父亲——的身高比例来猜测他的年龄。那少年人若直起身子,大概该到大人的臂膀处。两双由此推断那少年比自己更小,因为自己和父亲并排行走时,已经抵到了父亲的肩。两双知道自己穷,但至少他还可以上学校读书。而这个鲍狄埃,在比他更小的年纪上,就已经在给人做工。
法国的无产阶级,比中国的更苦。两双想。
两双总共才知道五个外国人,前面的四个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前面的四个太高,他看他们,是蝼蚁仰望高山那样的遥不可及。他就是有三辈子的时光来努力,也够不着他们投掷在地上的一片影子。而且,老师从来也没讲过他们的童年。他们仿佛生下来就已经是参天大树了,他没见过他们还是秧子的时候。于是,他就永远地失去了和他们平视和握手的机会。而这个叫鲍狄埃的人,却让他在景仰之外还可以摆置上同情,而不需为此战战兢兢。若鲍狄埃能从如此卑贱的泥尘里长出伟岸的枝干来,说不定他也能。
两双捂在被子里,一边看书,一边簌簌发抖。他以为是冷,他不知道其实还有感动。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与他相隔了万水千山,早他一百三十多年出生的法国人,此刻正在他贫瘠得连梦都不长的少年记忆中,点燃了人生的第一盏憧憬之灯。
屋里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老鼠。老鼠大概在家里不知哪个角落筑了窝。他曾经跟妈要钱买鼠药,妈说花那个钱做啥?老鼠在这个家里熬不过两天都得饿死。有一天大哥忍不住要起夜,推了两下二哥没推醒,只好自己摸摸索索地去找马桶,不料一脚踩在一只老鼠尾巴上。老鼠吱呀一声惨叫,把一屋的人都炸醒了,爸就骂大哥你那个尿脬是啥东西啊,比鸡嗉子还小。大哥没有吭声。大哥是家里唯一一个完全吃白饭的人,现在连九岁的小妹也已经学会了糊火柴盒子。但大哥也不是一点用场都没有,至少大哥是一块永远磨不烂的脚垫子,家里无论是谁都可以放心地在上面蹭上自己鞋底的泥。两双听了爸的话忍不住暗笑:大哥的尿脬大概真是只鸡嗉子,没有一宿能把一泡尿憋到天明。他绝对没想到,大哥的尿脬没事,反倒是他自己,将来会一跤栽在尿脬上再也起不来。
窸窸窣窣的响声还在持续,听着听着,就不像是老鼠了,倒像是被褥掀动的声音。这屋和那屋中间没有门,只钉着一块破布帘子,隔得了眼睛,却隔不了耳朵。后来那响声变了调,有了节奏。轰,轰,轰,像木板在冲撞着墙壁。接着两双听见了一阵喘息,一丝呻吟。喘息声很低很沉,像一块粗重的岩石正在抱怨着自己的重量;呻吟声很细,断断续续的,像是被岩石压住了的一只蛐蛐。夜太静了。静夜长着尖利的爪子,能把一切遥远模糊的声响近近地钩到耳朵跟前。
两双蒙住了耳朵。
他知道,爸又在骑妈了。
这不是两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两年前的国庆节,爸让几个孩子都上街去看游行。两双回来得早,又忘了带钥匙,就趴在窗上看屋里有没有人。那天的窗帘没扯严实,两双从缝里看见了爸把妈压在床上。妈的身体几乎完全被爸遮住了,只露出半只脚丫。爸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妈身上,一下一下凶猛地拱撞着妈。妈在爸的身子底下抽搐着,两双觉得妈已经被碾压成了一张肉饼。妈忍不住叫了起来。两双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叫声,是难受,又不全是难受,那难受里似乎还掺着一丝快活。
那屋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妈趿着鞋子,踢踢踏踏地走到了外屋小解。两双一下揿灭了手电,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缩回了被筒。一阵叮咚的水声之后,妈又回到了床上。
“天杀的,一回比一回狠。”两双听见妈低声对爸说。
爸忿忿地哼了一声,说:“他狠得,我狠不得?”
妈不再吱声。
四周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两双再次扭开了手电筒。
“英特纳雄耐尔……”
两双默默地念着那个拗口的词。
老师在课堂上解释过这个词的意思。老师说那是国际共产主义,到了那个时候,全世界的穷苦人都能享受自由平等快乐饱足的日子。
两双的肚子在黑暗中响亮地鸣叫了起来。肚子有自己的嘴巴,肚子想说话的时候,没有人能拦得住。现在是月底,是一个月里最难熬的日子。全家的粮票已经吃完,今晚妈煮的是粥。大家喝的都是上面的那层稀糊,只有爸的那一碗里,还看得见米粒。
鲍狄埃小时候,能顿顿吃米饭吗?
两双终于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两双一路走,一路哼着歌儿。走进院子,随手一扔,书包就不偏不倚地挂在了门把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