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里,这户人家发生的事,几乎没有一件是叫人舒心的。我这才明白为何全知有事没事爱闭上眼睛——那是眼不见为净。七年以后,我看见一个少年走进了这家的门。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这家的贵人,就如同朱静芬是我的贵人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少年将成为这家的骨架和梁柱。
我终于放了心。我知道我可以走了,我的妈妈和哥哥姐姐们已经等得我太久,太久。
这天全崇武领了一个人回家吃饭。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崇武隔三岔五地领人来家里吃饭,从不事先通知妻子,静芬早已见怪不怪。家里粮票够吃,无非是添一副碗筷,至多再炒一盘鸡蛋而已。
可是这天丈夫领来的人,却和平常不太一样。这天跟在崇武身后进来的,是个还未长成人的少年。不,他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一个没吃饱肚子的孩子。
不管肚皮是饱的还是瘪的,时辰到了身体还得长。那孩子就正处在长身体的尴尬阶段,手和脚从明显太短了的衣裳裤子里瘦瘦地撑出来,衣服的膝盖和肘子都破了,也补过,用的是颜色不般配的旧布。
但这些都不是静芬第一眼就看到的。那天在静芬眼里剜下第一刀的,是那孩子缠在左臂上的一条黑布。
“这是仓库那个师傅的孩子。”崇武对静芬说。
静芬一下子就明白了。崇武前几天回家说起过,厂里有个压仓库的师傅,姓刘,在送货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了,当场毙命,家里留下了五个孩子。
“全力,去搬张凳子。”静芬喊了一声,给那孩子手里塞了一双筷子。
“姐,我来。”孩子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全力,也没看任何人,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布鞋上沾满了原来是泥浆现在开始泛白的泥粉,脚趾处顶出了两个飘着布絮的洞。
他跟在全力身后搬来了凳子,一家人便坐下来吃饭。那孩子的身子虚虚地悬在半空,仿佛凳子上有一团随时要扎破肌肤的铁蒺藜。静芬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蛋,说你吃,大口地吃,吃完了姨再给你炒一盘,让你带回家去。
孩子点了点头。他已经很久没尝过鸡蛋的味道了,可是他却咽不下去,因为他觉得桌子对面有一双眼睛,正探照灯似的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那是全力。
“你叫什么名字?”静芬问。
“刘年。”他说。
“哪个字?”
“过年的年。”
全力扑哧一声笑了,说:“这个年也可以拿来做名字的啊?没听说过。”
全力已经上初中了,识的字多了,看法自然也多。
“猫狗都能当名字,年怎么就不能?还挺文绉绉的呢。”崇武说。
“为什么是这个字?”全力问。
“是记住那一年的意思。”孩子小声说。
“哪一年?”全力追着不放。
孩子没回答,只是拨着碗里的饭,一小口一小口的,每一口中间都有一个停顿。
“这孩子,拘泥得紧。静芬你拿个盅子过来,我让他喝两口,才能放开了吃饭。”崇武对妻子说。
“云,你碗里。”半天没吭声的全知,突然抬头指了指孩子手里的饭碗。
孩子怔了一怔。全力哧哧地笑了起来,说她脑子有病,你别当真。静芬瞪了全力一眼,说你别这么说你妹妹,她听得懂。全力哼了一声,说她要是听得懂就好了。全知扔了饭碗,说你吃云,就进了里屋。
静芬正想骂全力,全力抢先说待会儿把我的糖糕都给她吃,行不?
崇武唉了一声,拿筷子指了指全力,说一会儿你把我那份也拿给她,她爱吃甜。
静芬从碗橱里取出两只酒盅和一瓶已经开过盖的衡水老白干,放到丈夫跟前。崇武不常喝酒,偶尔兴起也只喝白酒——那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温州人爱喝黄酒,他管那东西叫洗脚水。
崇武倒了满满一盅酒,摆到自己跟前。又倒了另外一盅,递给那孩子。那孩子不知该不该接,两只手犹犹豫豫地悬在了半空。
“喝过酒吗?”崇武问。
孩子摇了摇头。
“你看着我,就这个样子。”
崇武仰了头,咕咚一声,盅就见了底。
他把酒盅亮给那孩子看。
“憋住气,一口,中间连个嗝都不打,婆娘们才一下一下地抿。只要第一杯喝过了,天下就没有你喝不了的酒。”他对孩子说。
那孩子也学他的样子,把那盅酒一口气灌进了嘴里。酒走得不顺,刚走到喉咙就开始造反,孩子剧烈地咳嗽起来,饭渣子喷了一桌。
全力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静芬连忙端了一杯茶,让那孩子喝下去。
“她爸,别让他喝了,他还是个孩子。”她说。
“孩子?”崇武蹙了蹙眉,“喝了这杯酒他就是男子汉了。明天他就要到仓库上班,顶替他爸了,你说他还是孩子吗?”
静芬吃了一惊:“他够年纪了吗?”
“不够。我填表格时给他加了点岁数。”
静芬一愣,半晌,才忧心忡忡地问:“她爸,你这样不会,又犯错误吧?”
静芬说到“又”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避开了丈夫的眼睛。
“我就是坐牢,也不能看着这一家人饿死啊。”
崇武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饮而尽。
“再说,班子里的人都同意了的。谁要为这样的事去汇报,那还是人吗?”
崇武嘴里的班子,是指革委会。运动刚起的时候,崇武也被人贴过几张大字报,说的无非还是那桩风流韵事。由于崇武的出身和经历实在无懈可击,而且那件事也没有留下一个书面的定性,风波到底没能闹大。后来厂里成立革委会的时候,他还是当了第一把手。
静芬的担忧并非全是空穴来风。三年后,厂里有一名职工因没能把农村户口的老婆招成家属工,怀恨在心,就到上头检举了崇武的作假。幸亏那时刘年已经到了合法招工的年龄,而崇武此举到底也不是为了谋私,上头就把他调到了另一家工厂息事宁人。那家工厂只有四百多名员工,崇武虽然还是第一把手,却无形中又降了一级——这是他一生中受到的第二次处分。
孩子的酒这时已经到了胃里,正轰轰地朝着四面八方涌上来。脸上的皮最薄,挡不住,血就在脸上烧成了一盏火油灯,烘得一张桌子都热。他的屁股在凳子上扭了几扭,到底没忍住,就犹犹豫豫地说叔我想,尿尿。
崇武说里屋有马桶,门外有阴沟,随你挑。
那孩子的脚往外伸了半步,又缩回来,最后还是朝里屋走去,却半晌没有动静。
“这孩子,在家里是老大吗?”静芬问。
“不是,上头还有三个。”崇武说。
“那怎么,让他来顶替?”
“这家子,也不知道摊上了什么运气,上头两个大的是双胞胎,一个瞎,一个瘸。老三是个女孩,去年去了黑龙江支边。只能让老四顶。”
那孩子终于完了事,出来坐下了。崇武就嘿嘿地笑,说喝也喝了,屙也屙了,这会儿可以放开吃了吧?没人笑话你。以后每个休息天你就上我家来吃饭,有我一锅,就有你一勺。
那孩子依旧低着头,扒着碗里的白饭,这回他就吃得大口了些。
“先在仓库好好干,过两天我跟班子里的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换个技术工种。年轻轻的,总不能一辈子压仓库。”崇武说。
“可怜啊,这个年纪,就不能读书了。”静芬又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筷子鸡蛋。
“以后我的课本用过了,可以给他。”全力说。
男孩子第一次抬头看了全力一眼。那一眼心虚得像贼,他几乎完全没记住她的模样。
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了她圆鼓鼓的双颊,还有嘴唇上的那抹红。
这个丫头从来就没饿过肚子。一顿都没有。
他暗暗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