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弹弓手就能够这样任意损害物品了。她记得从幼儿园起老师就教导他们要爱护财产,尤其不能损害别人的物品。曾几何时这一切已经不再是道德的标准,而那些被损毁的也不再是别人的物品,而是,必须被彻底砸烂的“四旧”。所以他们不能手软,更不能对那些“封资修”的残余有哪怕一丝的同情。然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转变的过程,而这个转变的过程又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
总之弹弓手身后满地狼藉。一切能够被毁的东西全都毁了。弹弓手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原本规整的甚至完美的家全部掀翻在地,再把它们统统捣烂。
不知道要怀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到如此的残忍如此的毫不留情。走在他身后的人唯有小心翼翼,才能不被那些家具的木茬玻璃的碎渣碰破手脚。
如此摧枯拉朽的行为持续着。后来沈萧才意识到,所谓的抄家其实就是毁灭。而这种毁灭所隶属的那场运动,事实上也就是一次毁灭的运动。要革命当然首先就要摧毁那些原有的腐朽,然后才可能建立起一个新生的世界。
不过弹弓手确实为沈萧和麦穗作了很好的示范。他以他的行动告诉她们,一个红卫兵战士在这样的场合应该做什么,又该怎样做。然后他又示意沈萧麦穗跟着他上楼。因为他坚信楼上还有一场可能更激烈残酷的战斗在等着他们。
楼梯上一个惊恐万状的老年人匆匆走下来。他抓着楼梯的扶手,脸色惨白,周身颤抖,不断地低头俯首,说已经没有什么了,小将们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你没有听到过我们红卫兵的誓言吗?弹弓手恶狠狠地说。
听过听过,小将万岁!我是红色资本家……
红色资本家?资本家还有红色的?你找死啊!弹弓手用力将老人推到一边。
老人紧紧抓住楼梯的栏杆才没有摔下去。
我们,我们的确是统战对象,抗战中曾经帮助过……
楼上到底藏着什么人?走,带我们上去。
就不要上去了,都是我的家人,他们在睡觉。
睡觉?谁让你们睡觉了?老子睡觉了吗?
接下来的举动让沈萧和麦穗心惊胆战,弹弓手竟向老人的后腰狠狠地踹了一脚。老人疼得在楼梯上趴了很久,才慢慢地又站了起来。
麦穗愤怒地推了弹弓手一把,你疯了吧?你要干什么?
弹弓手立刻咄咄逼人,一把将麦穗的手臂反拧到身后,你以为革命是干什么的?
沈萧不顾一切地扑向弹弓手,把麦穗从他的手臂中解救了出来。
弹弓手愤愤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女生,你们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叛徒,红卫兵中的败类!你们肯定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我要向指挥部揭发你们……
麦穗死死地盯着弹弓手的眼睛,你才是红卫兵中的败类,是刽子手!
弹弓手举起他凶恶的拳头,砸下来的时候却被那个资本家的手臂挡住了。
弹弓手转而抓住老人的头发,把他的头狠狠地撞在墙上。
麦穗不能阻止弹弓手的恶行,她只是问那个疯子一般的弹弓手,知道北上吧?
北上?弹弓手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下来,也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谁不知道北上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他是所有红卫兵崇拜的偶像,我们就是为他而战斗的。然后弹弓手又抓住了资本家的衣领,就是为了北上而清剿这些资本家,将他们打翻在地,踏上无数只脚,让他们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北上是我哥哥。麦穗不动声色。
北上是你哥哥?我能相信你吗?
北上是你哥哥?沈萧也惊愕地看着麦穗。
麦穗只是逼视着弹弓手,放了他。听到了吗?放了他。
弹弓手这才乖乖地放了老人。嘴里咕哝着,你真是北上的妹妹?
接下来他们开始正常地执行清剿。在那个资本家的带领下,一间一间地搜查这座房子。二楼半的房间里,一个老太婆艰辛地从床上爬起来,弹弓手问那个资本家,这是谁?她是我的三老婆。三老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养着三个老婆。资本家说她疯了。她没有地方去了,我只能养着她。
弹弓手突然扬起了他手中的皮带。谁都不知道这皮带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对着那个疯女人大叫道,快点快点,快从床上下来,不然我就……
那个疯女人被驱赶着从床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麦穗脚下,并死死抱住了她的腿。紧接着她从床底下抓出一本语录高高地举在手上,嘴里喃喃着红宝书红宝书红宝书……
麦穗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想奋力摆脱掉那个老女人的纠缠。她高喊着,放开,你放开我。但那女人却更紧地抱住麦穗,说最高指示最高指示这是最高指示……
沈萧不顾一切地把那个三老婆拉开。她站在麦穗和三老婆的中间,她终于想出了在那一刻她该说的话。她说你们这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连沈萧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如此急中生智想到了这句话,但是她知道这句话无疑是有力量的。于是那个三老婆立刻哑口无言,但当她们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那个三老婆呜呜地哭起来,并劈头盖脸地抽打着那个资本家。她一边打着一边哀号,我本是丫头出身,贫下中农,是红五类,却跟着你们受罪呦,那不是我的罪啊……
呸!麦穗转过头来解气地说,谁让你愿意的?你当了小老婆就是黑五类,谁也救不了你。
继续上楼。又一个房间。一个消瘦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婆竟镇定自若地坐在书桌前。她高傲地昂着她的头,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门被推开时,老太婆竟没有回头看这些突兀的闯入者,她似乎也不想对这些红卫兵小将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她只是孤傲地看着手中的一本线装书。小将们看不到她鄙夷的目光,但是他们却感觉到了,那种不可侵犯的凛然。
她是谁?弹弓手用皮带指着那个老太婆。
她,她是我的二老婆。
那么你还有大老婆啦?
很多年前就过世了。
早已经是无产阶级的天下了,你们这些资本家还养着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弹弓手让皮带在空中摇着。
银发的老太婆“啪”的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书,你要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弹弓手反问,老子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强硬的反动派。
你看的是什么书?麦穗走过去抢走那本书,肯定是封建社会的残渣余孽,你知道人民在反封建吗?
《红楼梦》,二老婆沉稳地说,伟大领袖也喜欢读这本书。
你……麦穗恨恨地把《红楼梦》撕碎。
把书撕了就有力量啦?知识才是力量。你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多读一些书呢?二老婆满嘴的微言大义。
反啦!弹弓手高高举起皮带,不好好教训你们这些反动派,你们就不会知道自己对人民是有罪的。弹弓手转身向身边的资本家猛抽过去。老人的眼睛里立刻流出血来。二老婆疯了般扑过来,奋力抢夺着弹弓手中的皮带。
不!你们不能……
这样的场面让沈萧震惊。她还没有从任意损毁他人物品的惶恐中解脱出来,就又看到了用皮带打人的可怕景象。有一刻沈萧简直是蒙了,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下意识地去拦挡弹弓手挥舞的皮带,却被这个几近疯狂的年轻人蛮横地推开了。
弹弓手就像被上了发条。他挥舞着皮带的手臂上青筋暴露。是的不可能再停下来了,不可能。那对衰老的资本家夫妇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手无寸铁,却在拼力为对方遮挡着那疼痛的鞭击。伴随着老夫妇发出的那一声声绝望的悲鸣,是皮带在空中发出的“嗖嗖”的响声。
站在门口的沈萧突然抓住了麦穗的手。她说,我想回家。麦穗,我们回家吧,我想吐……
麦穗似乎也不再想忍受眼前的残暴,她拉着沈萧就往楼下跑,却被正大口喘气的弹弓手一把抓住。你们看不到我快要精疲力竭了吗?看不到阶级敌人正在挣扎正在反扑吗?想想林青春是怎么牺牲的吧,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人们都逃到哪里去了?没有人来救她,我们红卫兵的战友我们的姐妹,居然就让她那么凄惨地死在敌人的乱刀下……你们,你们还想让林青春的悲剧重演吗?
大概就是这个林青春的召唤,麦穗突然扭转身冲了过去。她把那个孤傲的不服输也不认罪的二老婆一把推开,让资本家独自暴露在弹弓手的皮鞭下。
于是弹弓手的抽打雨点般落在资本家一个人的身上。那么酣畅淋漓的,弹弓手越来越起劲的鞭打。然而那个被麦穗阻挡在身后的二老婆还是奋力扑过去抱住了已遍体鳞伤的资本家,弹弓手的皮带便只落在了女人的身上。麦穗费尽全力地想把他们分开,但他们就是死死地抱在一块儿,就仿佛是一个人。
麦穗大叫着,沈萧,快来帮我,沈萧,沈丹虹,你在干吗呢?
只是,这时候沈萧已缩成了一团。那个来自萧伯家的可怕的声音正在撞击着她的身体。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一任里面猛烈地轰鸣着。她觉得被声音挤压的脑袋就要裂开了,她甚至已经被击倒。她说过那就像是一场大病,声音到来得将殃及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不敢睁开眼睛也站立不起来。
她知道她应该去援助麦穗,但那可怕的声音已经将她攫走了。
是的,这是沈萧从未经历的。从出生到此刻她从未见到过杀人和被杀。
她不相信造反就是为了杀人,哪怕被杀的是敌人。而眼前的那对年迈的老人并不像敌人,他们受尽凌辱任人宰割,反抗仅仅是为了自卫,可是,为什么非要把他们消灭呢……
是的,沈萧看到了麦穗正在和那个老女人奋力厮打,她也听到了麦穗叫她的声音。但是她就是走不到麦穗身边,她已经动转不能,仿佛被施了魔咒。
她只能无奈地流着眼泪,眼看着自己的战友独自奋斗。是的,无论她怎样想援助麦穗,哪怕是爬过去;也无论她想怎样去解救那对已被打得浑身是血的老夫妇,她都已无能为力。是的,她听得到麦穗的喊叫声正在变得羸弱,也看到了那个资本家已经倒在地上奄奄待毙了。她还看到了那个老太婆怎样抓住了麦穗的头发。她想不出那一刻老太婆怎么会拥有那么大的力量,她抓住麦穗的头发把她拼命地往墙上撞。她低声地问着麦穗,你能够为你今天的行为负责吗?你知道杀了人是要偿命的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更猛烈地撞击着麦穗的头。沈萧看见麦穗的嘴角流出了血……
终于,那个弹弓手脚下的资本家不再抽动。终于在皮鞭下解脱了,结束了未来可能会更加苦难的人生。老太婆在看到这一切后放了麦穗。她扑到死去的资本家身上发出瘆人的哀号。那哭声就像是凄厉的音乐在午夜的上空盘旋。那么凄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又如歌般的,长歌以当哭的,哀悼着,一个生命无辜的凋落。当确知她怀抱中的那个亲人已经亡失,她便不再哭也不再悲伤。她站起来。
那么颤颤巍巍的。向前走。直逼那个被惊吓了的弹弓手。她看着他。他的不知所措的眼睛。有如霹雳。暴发般地,她看着他,你杀了他!你杀人了!
你知道吗?你手上是血。他的血。你看不到吗?血,是要以血来偿还的。我不饶恕。要报仇偿命。有了这样的罪恶,你即或活着,即或不遭到惩罚,你也是罪人,是杀人犯。你也就不再是你了,因为你的手上沾满了血。那血的罪恶将跟着你一辈子。一辈子你都将在劫难逃。你甚至不再是什么红卫兵,不再能维护任何你们的正义。你将永远是一个杀人犯。永远都无法洗清的罪恶,除非你不是人……
然后老太婆又把目光转向麦穗,刚才我说的那些你都听到了么?同样也适于你这个残忍的姑娘。为什么女人比男人还要残忍?你听着,迟早会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人世间不会永远这样不公平!
这时候沈萧终于站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站在麦穗和老太婆中间。
她不想发生在林青春身上的悲剧再重演。她护住麦穗。她恳求。麦穗我们离开吧。但是沈萧却被推开了。她听到那个声音说,没你的事。然后她继续向麦穗逼近。麦穗一步步地向后退着。她被这穷追不舍的逼迫吓坏了。她哭了。
她害怕。她不停地向后退着,她甚至没有看到身后就是那高高的楼梯。
麦穗踩空了她后退的脚步……
不,麦穗……沈萧歇斯底里的叫声。
但是突然地一声怒吼,不知道从哪伸出来的一只大手抓住了麦穗,又猛地将那个咄咄逼人的老太婆推下了楼梯。
不……
老太婆在楼梯上不停地向下滚。一阶一阶地,越滚越快,直到楼梯的尽头,直到,她再也不能嚣张了。
沈萧惊愕地看着楼梯口的那个人。那个高大的,似曾相识的,刚刚救了麦穗的年轻人。
看着楼梯下一动不动的老太婆,沈萧不愿意那么说却还是说了,你,你或许又成了杀人犯。沈萧看着那个人的仇恨目光不禁寒战,而麦穗却趴在他的怀中大哭了起来。
沈萧躺在高台的房子里。醒着。看窗外怎样地一层层亮起来。她周身是汗。总是在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醒来。然后周身是汗。眼前晃动的全都是昨夜不堪回首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牵念着那个被推下楼梯的老太婆。
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她只是不愿意她死。她觉得她这样想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不忍看人被殴打,尤其被殴打的是老人。她想或者是因为她觉悟不高,意志不坚定;还或者因为她本人不曾受到过资本家的欺凌和压迫,所以不能调动起她的仇恨。她记得走进那座房子后唯一感到不公平的,就是那里的气派。这使她联想起她和外婆的那间晦暗的地下室。大概就是因为这一丝丝的一己的私念,沈萧觉得将那些养尊处优的资本家打翻在地是应该的。但是当她真的看到如此残酷的殴打场面,特别是看到那些血,她就再也不能接受了,就如同是,自己在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