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他们本来要突袭三座房子。一座接着一座,想不到第一座就遇到了那么强硬的抵抗。房子里的惨状让他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于是沈萧和麦穗被允许脱离队伍回家。不是每个红卫兵都能够获准离开的,只是因为麦穗的哥哥是总指挥。
当麦穗终于被那个高大的年轻人救下,当麦穗趴在那个人的胸前大哭,慢慢地沈萧才意识到她见过他。就在黑暗中地下室的那个走道上,在林青春高喊着北上的时候,就是他把她推到了暗影中。然后麦穗不再哭。但显然她已经被吓坏了。当老太婆高举着拳头决意反击她,当北上把那个老女人狠狠地推到了楼梯下,麦穗被切近的这两种可怕的景象吓呆了,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北上的脖子。那一刻她没有看到北上惊恐的目光,但沈萧却看到了,看到了老太婆在滚下楼梯的那一刻他是怎样的目瞪口呆。或者那也不是北上想要看到的,或者他并不想把什么人推下楼梯,或者他只是想救出他的妹妹。
或者林青春的死已经让他成为惊弓之鸟,他为没有能救她而自责不已。只是他正要有所作为的时候,萧伯和林青春都已经命丧黄泉。
还有更可怕的景象在等着他们。老太婆滚到最后一阶楼梯后就再没有动过。他们都不知道这将带来怎样的后果。两个被吓坏了的女孩子只是在北上的扶助下走下楼梯,绕过那个已纹丝不动的老太婆时,沈萧看到了她头发里流出的血。在白发苍苍之间,那么细细一道血流,淌着,那可能未尽的生命。
而她的眼睛在那一刻竟然是张着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们离开了现场。
她们在黑暗的午夜中向北上告别。麦穗哭着,可是,我们还没有完成任务……
而北上却说,也许你们不该来。
可是,哥……
于是她们在寂静的长夜默默地走。她们不想说话,更不想交换她们各自的心。那一份惊恐仿佛一直跟随着她们。但最终还是麦穗打破了沉默。或许,我们还是不够勇敢。又说,我们有什么不对?明明是阶级敌人不肯退出历史的舞台。你看那个老太婆多嚣张,如果不是北上,说不定我就又成了林青春。
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沈萧无语。她们所能听到的,只是自己匆匆的脚步声。
那晚我听到了林青春的喊叫。
沈萧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麦穗立刻停住了脚步。
你见过林青春?
不,没有,我只是听到过她的声音。那么尖厉的,整整一夜。然后就突然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你也参加了那次抄家?你早就是红卫兵?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认识我哥哥吧?
不,我只是就住在萧伯隔壁。嗯,就是林青春牺牲的那个房子。那晚抄家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止过。我是被吵醒的。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碎了,还有,被勒死的那只猫。林青春的声音是那么高亢。就那么高亢着一直到凌晨。从此那声音就留在了耳朵里。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刚刚在楼上的时候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像魔咒一样让我像僵尸一般。我不能站起来也不能去帮你……
那么,我哥哥呢?
不,我不知道。
我哥哥是不会杀人的。他只是为了救我,救我们……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她们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寂静的黑夜中突然星月闪烁。仔细看还能看到夜空中流动的云。此刻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被夜风吹动的树叶在沙沙作响。慢慢地沈萧和麦穗拉起了手。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者是夜的空旷和沉寂让她们害怕,也或者共同的经历让她们有了共同的恐惧。
她们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走着黑漆漆的夜路。快到学校的时候才听到有人在唱《造反有理》。歌声铿锵有力,在夜空中盘旋。唱歌的人一定也是参加联合行动的红卫兵。他们一定是成功地清缴了一个资本家的家,此刻正在向下一个目标挺进。这支黑暗中的唱着歌的队伍迎面走来,离沈萧她们越来越近。
一时间她们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战友。承认自己是逃兵吗?
她已经没有退路
这是沈萧第一次走进麦穗的家。在进步路的一座小洋楼里。麦穗说,这里曾经是解放战争时攻打卫城的指挥部,而他的父亲就是这场战役的作战参谋。麦穗带沈萧看房子外墙上的那些弹孔。说这就是那场战役的活化石。父亲曾带伤在这里指挥战斗,后来就作为军代表留守在这里。不久后父母随大军不断换防,天南海北,他们的家也就只能是不断迁徙。后来父母干脆把她和哥哥留了下来,在卫城这座城市里读书长大,所以他们兄妹一直住在寄宿学校。周末偶尔回家,陪伴他们的也只有保姆刘妈。
这座曾做过指挥部的房子很大,上下两层,还有下面的地下室。房子虽大却空空荡荡。每个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些简陋的柜子和木箱了。
只是厚重的房门和阳台前的落地窗依然保持了旧时模样。木门上镶嵌的彩色玻璃至今闪烁着异彩流光。
沈萧走进这座房子的第一刻,就被那扇典雅的落地窗吸引了。她说真是太漂亮了,仿佛在欧洲,像油画一样。麦穗的脸立刻沉下来,说我们从来不会去注意那些资产阶级的破玩意。我们这种革命家庭所追求的,只有坚定的革命意志,和艰苦朴素的作风。
于是沈萧自惭形秽,不是为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是自己生活的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室。在这里,她没有像走进资本家豪华房舍时那样的愤愤不平,甚至想要砸烂一切的冲动。她只是在这座到处是阳光的房子里想到了晦暗,想到了恶劣的居住环境所带给人的心灵的扭曲。
沈萧跟随着麦穗上楼。木楼梯上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证明了这座房子的年久失修。甚至楼梯的扶栏都是残破的,拐弯处断裂的扶手也没有人想到要修补。麦穗说是因为长年待在这个家中的只有保姆刘妈。房间和走廊上都铺着木地板,只是棕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来木头的年深日久。
沈萧跟在麦穗身后走上二楼。麦穗突然说,哦,我哥哥也在家。要不我们去看看他吧,很多红卫兵女生都崇拜他。
沈萧于是紧张起来,站在楼梯口不肯动。
你怎么啦?麦穗问。
为什么不去你的房间?不是说好了要去你的房间吗?不然,我还是回去吧……
麦穗终于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我哥哥就那么可怕吗?他可是……
沈萧在麦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窗前的阳光下。说麦穗你窗外的这个小阳台真漂亮,为什么不清扫出来呢?
那是给资产阶级臭小姐预备的。
可以用来看日落呀!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景象。
我可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哎,沈丹虹,你的思想是不是有问题?
我知道了,你说吧。
知道我哥哥是怎么出名的吗?就因为他给林青春写了那篇追悼的文章。
谁都说那篇文章写得好,既满怀着对烈士的无产阶级深情,又充满了对敌人的无产阶级义愤。我看我哥哥肯定是和林青春好上了,不然他们怎么会经常一起行动,而林青春死后他又那么消沉呢?别人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我却能猜到他的心。
沈萧突然站了起来,或者,麦穗,我还是走吧。
嗨,沈萧沈丹虹你到底是怎么啦?你不是也很崇拜我哥哥吗?你真的不想见他?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在家的。
可是……
其实我哥哥也没什么了不起。他说那晚上林青春之所以牺牲,就因为在那一刻他怯懦了,不敢和阶级敌人针锋相对。哥哥说是因为看到了一个小女孩,他就立刻不想再像林青春那样残酷无情了……小女孩,沈萧,他看到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你呀?
不不,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从没有见过你哥哥。联合行动的那个晚上他来救了你,我才第一次……
不,你当然见过他。那天中午,你刚刚脱掉我送给你的那件绿军装……
不不,那不是你哥哥。
那么你认为突然闯进来的会是谁?是你让我哥哥看到你的。那种时刻,无论对我和我哥哥都是奇耻大辱,而那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麦穗,你……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对吗?我不想再提那天的事。对我也一样,对任何的女孩子来说都是耻辱。但是已经发生了,我们又能怎样办?
我找到你找到红缨战斗队不容易,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也不想失去“红缨”。
那么走吧,我答应了我哥哥带你来见他。
麦穗推开了北上的门。这时候北上正对着窗外。他头也不回地对麦穗说,你不要打扰我。
沈萧从麦穗的身后往里看。看到北上的房间里到处贴满了领袖像。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的。照片的或者绘画的,甚至印刷了领袖头像的红袖标。以至于墙壁上不再有任何缝隙。然后就是简单的木床和木桌。上面堆满了各种书籍,马恩列斯的,还有伟大领袖的,甚至连地下都摆满了,就像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博物馆。
麦穗在这些显然被反复翻看过的革命书籍中走来走去。
麦穗!北上低声制止着,不是说过了吗?你不要打扰我。
如果有人想见你呢?
北上突然转过身来,就看见了沈萧。看着。然后问,你们说,这场革命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沈萧一下子涨红了脸,但是她还是脱口而出,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麦穗也迫不及待地跟着说,破四旧,在地富反坏右的身上踏上千万只脚……
但是我们的学校呢?那条错误的教育路线呢?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学术权威呢?那些修正主义分子呢?那些要把我们引向邪路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呢?他们怎么办?你们想过吗?
麦穗和沈萧一时语塞,只是怔怔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北上。沈萧尽管答不上来,但却有一种莫名的释然。她觉得她再不用在北上面前羞愧了,哪怕他看了她赤裸的身体。她不知道北上是如何化解他们之间的尴尬的,也不知道北上是不是认出了她就是那个地下室的小姑娘。他只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带入了国家大事中。沈萧想或者就是因为北上坚定的意志,才会有那么多的红卫兵拥戴他。
……我们为什么要停课?又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要清理“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又为什么要砸烂孔老二的孔家店?我们不能稀里糊涂地闹革命,也不能盲目地在社会上清理异己分子。我们的战场在学校。就是说,只有把学校中那些腐朽堕落的教师揪出来,才是我们这些红卫兵的真正使命。
可是……麦穗脸上一片茫然。
好吧,沈丹虹我问你,听说你的班主任是刚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还听说你曾看到过她和你们的教务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沈萧惊异地看着麦穗。脸上是说不出的愤怒与悲哀。她是把麦穗当作朋友才说这些的,她怎么能容忍麦穗这样出卖她?麦穗或者是心虚了,她突然转身跑出了北上的房间。沈萧本来也想离开,但却被北上一把抓住了。
沈萧愤怒地挣脱北上,也不看北上正在看着她的脸。
你以为这是你和麦穗之间的儿戏?这是革命,你懂吗?对革命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我们不能眼看着那些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卫道士为所欲为……
当沈萧扭过头来看着北上时,她已经泪流满面。她说,我的班主任是全校最好的老师。
说吧,那晚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沈萧迷茫地看着北上,我一直觉得你是正直的,不会加害于人,更不会让我昧着良心……
这不是讨论人性的问题,北上说,更不是对待我们自己的阶级弟兄。我调查过了,你的班主任叫孟斐,资本家出身。还记得吗?那个差点就杀了麦穗的二老婆,就是孟斐的生身母亲,你不要再被她欺骗了。
就是,就是你把她推下楼梯的那个……
好了,北上打断她,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沈萧不敢相信北上的话,她甚至不敢看北上的眼睛。她害怕那是真实的,她已经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划分这个世界了。所有革命的反革命的关系纠结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心目中最好的老师,却是阶级敌人的后代。又为什么要把老师和教务长在一起的那个傍晚说成是罪恶的。她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看到。最正常不过的他们在谈话。谈话而已。沈萧和麦穗说起这些,无非是想说她的老师是怎样地敬业。沈萧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满心疑虑和惶惑,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北上了,她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
要知道沈丹虹,你已经别无选择。北上毫不留情的语气。你难道真的想去追随那些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任凭他们改变着你的颜色?任凭他们,戕害着你的躯体和灵魂?
但孟斐是模范教师,班里的同学都喜欢她……
无非是裹着糖衣的炮弹,如果没有教务长特别关照她,她能够如此一路青云吗?沈丹虹,想想红色之夜的那个可怕的晚上吧,孟斐的妈妈对麦穗做了什么?
沈萧不语。
我知道要作出选择对你来说有多难。彻底地转变立场是需要一个痛苦的蜕变过程的。是的,我也经历过这一切。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甚至是生命。
如果没有林青春的死……
是的,沈萧的眼睛里含着泪,是的,那晚我忘记了铅笔盒。
如果你是不情愿的,那么你可以不说。北上的目光变得温暖。
是的,家里就没有别的笔了,所以我只能回教室去拿。然后我就看到了……是的,看到了孟斐在哭。教务长站在一边安慰她。就是这些了,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什么也不能说明,我……
那么你走进教室了吗?
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你不是需要那个铅笔盒吗?你要完成那篇非常重要的作业……
但是我就是没进去。后来我就回家了。
就是说你害怕了。你被孟斐和教务长之间不正当的关系吓坏了。你害怕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会被你发现。你预感到在这对狗男女之间肯定会发生什么。而那恰恰是你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你才会跑掉。于是你没有去拿你的铅笔盒,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
你是“红缨战斗队”的战士,是领袖的红卫兵。任何一个忠诚的战士都不该忘记自己的誓言。对如此腐朽堕落的行为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