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馆长一扬嗓子说:“同志个屁!”
父亲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王副馆长,就说:“伢儿,你怎么了,也骂起老子来了?”
王副馆长一愣,避开这个话题:“我问你,姓罗的来干什么?”
父亲说:“没什么,让我给他补双鞋!”
王副馆长再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姓罗的是什么东西?你这不值钱,给他补鞋!”
父亲说:“我补了一生鞋,只认鞋不认人。”停一下又说:“你说老子不值钱,老子就不值钱。老子一生只认破鞋,不认好鞋。没有那些破鞋,能有你光亮堂堂的今天?”
王副馆长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姓罗的故意来损我,欺负我。他知道老马要来当馆长,我没法管他了,才敢让你给他补鞋。”
说着,王副馆长跳到走廊上,大声说:“姓罗的,将你的臭鞋提回去。”
老罗在走廊另一头站着回答:“你说话怕是算不得数了。你父亲说过,补好后亲自给我送来。”
王副馆长说:“你不拿走,我就将它扔到垃圾桶里去。”
老罗说:“扔不扔我不管,我只找你父亲要我的鞋!”
王副馆长正要说什么,父亲从身后门里钻出来,平静地说:“罗同志,请稍等会儿,你的鞋我马上就能补好!”
老罗和王副馆长忽然说不出话来。
父亲佝偻着身子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将鞋补好,再稳稳地走到走廊那头,轻轻地将鞋交给老罗。
老罗说:“王师傅,我给你钱,要多少?”
父亲说:“我有儿子养,要钱做什么?只要你日后记得有个王老头给你补过鞋就行。”
老罗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
王副馆长知道父亲要对自己说什么,他没有在客厅里坐,径直进了卧室,关上门后,开始拨电话机上的拨号盘。
这次他要找八建公司的石经理。
王副馆长先将馆里领导班子变动的情况和石经理说了。
电话里的石经理急了:“那你们拆旧房建舞厅的事有变化没有?”
王副馆长说:“从明天起就不归我当家。我说不准。”
石经理说:“好歹还有一个晚上,你支持我们一下吧,我老石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王副馆长沉吟一阵,才说:“那就按原计划,晚上见面谈。不过有句话必须说在前面,我知道你们手上的活儿不多,所以,合同造价不能太高。起码要让明天上任的一把手找不到撕毁合同的把柄。”
石经理在电话里答应了。
放下电话,王副馆长正准备去幼儿园接女儿,仿兰抱着女儿从门外走进来。
王副馆长问:“怎回得这样早?哪儿不舒服吗?”
仿兰说:“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怄得肚子疼!”
王副馆长说:“你都知道了?”
仿兰说:“代了几年馆长,起早摸黑地干,人瘦了几圈,到头来让别人坐享其成。”
王副馆长说:“昨晚你不是劝我别干这差事么?”
仿兰说:“劝归劝,事到临头,就得争那口气。”
王副馆长心里怦然一动,禁不住脱口说道:“这口气我非争回不可。”又说:“我要让他们看看这个家到底由谁来当!”
晚饭时,仿兰弄了点酒,王副馆长一连干三杯。
一直没说话的父亲,忽然开口说:“老罗送鞋来补时,说从乡下调了一个人来当馆长,这事可是真的?”
王副馆长说:“单位的事你少问。”
父亲说:“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好。老罗说,新馆长已和他通了气,准备重用他。”
仿兰用鼻子嗤了一声:“这也不是什么绝招,每个新来的头头,总是要利用先前的反对派来打天下,建立根据地。”
这话让王副馆长动了心思。反对派他不怕,怕就怕有人向老马那边倒戈。幸亏让他管财经,老马管人事。馆内的干部子女,大的已经参加工作,小的还在上小学和初中,没有待业的,不会求老马找事做。而财经上讲究一支笔签字报账,谅大家不敢做得太过分,以免得罪了他。至于业务,老马是个外行,根本不用把他放在眼里。想到这里,王副馆长像已经获胜一样,又喝了三杯酒。仿兰并不劝他,第一次任由他喝去,在往常,她是绝不允许丈夫超过三杯的。
晚上,和八建公司的谈判是在外贸宾馆的一间客房里进行的。客房分为里外两间,大部分时间是王副馆长和石经理在里面屋里单独谈,石经理带来的人和文化馆的李会计在外屋吃点心喝咖啡。
王副馆长要求八建公司,明天就派几个人去扒旧房子,人别多,进度慢不怕,房子拆完后,停一阵再开始挖屋基,也不要搞得太快,屋基挖好后,就完全停下来。前面几点,石经理没有意见,只是认为屋基挖好后如果不做好屋脚,日后再做时,会有大量的返工。王副馆长当即表示,承认五百元作为返工费。
谈妥这些,他俩就开门,唤各自的随从进来,在合同上正式签字。按照甲方文化馆的要求,合同签字日期提前了一个月。合同规定,舞厅造价为二十万零八千五百元。
合同一签,石经理就让八建公司的会计拿出一个红纸包,说按建筑行业的规定,王副馆长可以拿总造价百分之五的信息服务费。红纸包包的是一万元现金。王副馆长坚辞不受,并表示他决不做违反犯党纪国法的事。后经协商,决定由八建公司给李会计家安一套燃气热水器,王副馆长这边则定为,待他父亲百年之后,由八建公司承担全部丧事费用,并负责建造一座墓。至于多余的钱,暂时留在八建公司的账上,待适当时机,凭王副馆长的条子,请文化馆全体人员到北戴河旅游一次。
签完合同出来,天上下起了雨,趁石经理打电话叫车来送他俩时,王副馆长问李会计,明天上午的会,是否通知到每一个人了。李会计叫声哎哟,说事情太多,他将这事忘了。王副馆长知道李会计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好说,那就来几个算几个。
6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王副馆长准时到馆里上班。还在一楼就听到头顶上有不少人在说话。上到二楼,见会议室的门已打开,老马和先到的几个在聊天。大家笑眯眯地认真听老马讲他当副乡长时的笑话。
王副馆长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陆续又来了些人,连一向只来领工资的退居二线的老馆长也病怏怏地来了。王副馆长突然觉得李会计是不是在和自己玩瞒天过海的把戏。他昨天说忘了通知今天的会,但今天大家到得出奇的齐,会议室的门只有李会计有钥匙,却早早打开了。王副馆长想,李会计若倒戈,自己今后的处境就惨了。
王副馆长正在担心,李会计在楼梯上出现了。
王副馆长迎前几步说:“你像个预备党员,好积极呀!”
李会计一愣后才说:“门不是我开的。是老罗一大早上我家去拿的钥匙。我还没起床呢!老罗说是老马叫他去拿的,老马还叫他去通知全馆人员今天来开会。”
听了这话,王副馆长才放下心,说:“老马启用老罗,简直是对全馆其他人的侮辱。”
李会计说:“我也觉得没有人愿意与老罗为伍!”
王副馆长说:“决不能让老罗的尾巴跷起来,否则他会成为一条四处咬人的恶狗!”
李会计点了头。
王副馆长走进会议室,刚坐下就对老马说:“开始吧!”也不等老马示意,便提高嗓门说,“今天这个会没别的议程,专门欢迎老马来馆里当馆长,请大家鼓掌欢迎。”大家都鼓了掌。王副馆长继续说:“老马以前专和农民打交道,抓火葬、抓计划生育、抓积肥很有办法。现在他要和各位文化人打交道,初来时可能会力不从心,希望大家多支持。下面请老马发表就职演说!”
老马自然是有备而来,他从那张获奖的摄影作品开始说:“我与文化馆是有缘分的,那年借人家一部旧照相机,随手拍了一张《秋风醉了》,就被王馆长慧眼看中,给了我很高的荣誉。”说着,老马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照片让大家看。
别人看了什么都不说,只有老罗连声说好。
传到王副馆长手上,他看到照片上,一位老农民正在旷野里伫望,一阵秋风将老农民头上的草帽吹下来,正好落在一只小狗的头上,小狗抬起前爪,活像一个人。
老马说了一通客套话,然后是大家发言表态。老罗带头说,他感到新馆长到任后,各方面有耳目一新的味道,他本人争取在新馆长的领导下,创作出好的音乐作品,评上省政府颁发的“屈原文艺奖”。
老罗刚说完,搞文学创作的老宋就说:“我本不想说话,一听到老罗说新来的馆长能让他获此殊荣,那我就不能不表态。按照过去的俗话,人说话得算数,乡下的方法是吐泡痰在地上,如果没有做到,就得将这泡痰舔回去。文化馆的人要文明一些,不能随地吐痰。我提个建议,既然老罗表态要拿全省最高文艺奖,那我也表个态,只要老罗写的歌曲今年能获屈原文艺奖,我老宋明年一定拿回诺贝尔文学奖。说的不算吐的算,我吐泡痰在痰盂里,老罗你吐不吐。只要吐了谁做不到,谁就将这痰盂里的痰喝回去!”
大家都大笑起来。老罗摆出一副清高的架子,不搭理老宋。
李会计最后说:“老马看中了我那套房子,是看得起我,过两天我就腾出来,也算是以实际行动迎接新馆长吧。”
王副馆长及时插嘴:“说不定什么时候,上面给我们调来一个副馆长或副书记,希望在县城里有私房的同志向李会计学习,届时积极给予配合。”
接下来老马将正副馆长的分工宣布了,然后就散会。
老罗正要走,李会计叫住他,问会议室的茶杯怎么少了四只。
老罗摇头表示不知道。
李会计说:“不知道不行,你开的门,茶杯少了该你负责赔。”
老罗说:“你以前就丢了,别想往我头上赖。”
李会计说:“你才是赖呢!昨天上午考试,四十只茶杯还一只不少。”
老马出来打圆场说:“几只杯子,丢了算了。”
王副馆长马上说:“这可不行。馆里订了制度呢,除非你宣布以前的制度全部作废。”
老马愣了愣说:“既然有制度就按制度办。”
李会计说:“听见没有,老罗,四个茶杯共九元六角钱,在这个月的工资里面扣。拿钥匙时,我说过会议室里小东西多,丢了不好办。你说没问题,丢了你负责。你说获奖的话可以不算数,馆里的财物保管制度是必须算数的。”
老罗气急败坏地说:“谁敢扣我的工资,我要闹得全馆的人都领不成工资。”
老罗边说边往外走,刚走到门口,猛地传来一声巨响,跟着一股尘土从楼下冲天而起。大家赶忙用手捂住鼻子。
老马冒着灰尘走到走廊边,探头一看,见一群人正在拆那栋先前作为电视录像厅的平房周围的临时棚子。
见老马一脸的疑惑,王副馆长装出一副对不起的模样说:“忘了和你通气,拆这房子是准备盖舞厅的。”
老马问:“签合同了吗?”
王副馆长说:“上个月签的。”
老马就不作声了。
李会计将会议室的一张旧办公桌腾出来,给老马用。办公桌有七成新,王副馆长嫌它旧了,不能让人看见了以为文化馆的人欺负老马是后来的,就要李会计去买张新的,反正会议室也需要桌子。
老罗自告奋勇要去帮忙抬回来,老马推辞几下,也就随他去了。
不到一个小时,老马和老罗就抬回了一张新办公桌,和王副馆长的桌子摆成对面。
老罗拿着发票去找李会计报销。李会计见上面只有老马的签字,就不给报销,要他去找王副馆长签字。
老罗回到馆长办公室,将发票递给老马,并说:“你签的字没有效,非得王馆长签了字才行。”
老马瞅着发票怔怔地没反应,王副馆长伸手拿过发票,飞快地签上“同意报销”四个字,然后将发票丢在桌面上。老罗见老马不说话,只好拿上发票出去了。
老马忍了半天,终于开口说:“我在乡里工作时,乡长和管财经的副乡长签字的发票都能报销。”
王副馆长说:“你那是乡政府,是权力机关,这儿是文化馆,是事业单位。”又说:“县里各机关都是这样。还有,组织部不是对你我的分工规定得很清楚吗?”
老马无话可说,就要了一份馆内全年工作计划去看。
下午,老马又找李会计,将文化馆与八建公司签的合同拿去查看。王副馆长听李会计说后,也去了会议室。老马刚看完,正一个人在那儿抽香烟。
王副馆长说:“昨天上午考试的事,得好好研究一下,不得出个结果,可没法向考生们交代。”
老马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王副馆长说:“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看你这一把手的了。”
老马说:“那就拖一拖吧,拖到最后,就不了了之。”
王副馆长仿佛才看到桌上的合同书:“哟,你在重新审查舞厅合同呀。查出问题没有,如果有问题还来得及处理。”
老马支吾说:“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想看看未来的舞厅是个什么模样。”
王副馆长问:“造价还合理吧?”
老马说:“没办法比这更合理了。”
这天,王副馆长正在楼下和拆房子的工人聊天,李会计将他喊到一旁,告诉他老马买办公桌的那张发票有问题。办公桌都是一百五六十元一张,可老马的这张发票上写的是二百一十元。于是他就偷偷去查了一下,原来是老罗从中做了手脚,瞒着老马,偷偷给自己买了一对藤椅。
王副馆长想了想,让李会计别声张,先压一压再说,等到扣茶杯款时,老罗若闹事再一起处理。然而,真到发工资时,老罗签上姓名,拿着自己的工资,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老马这几天一直要李会计腾房子,他不便直接和李会计说,老是找王副馆长,要他催一催。王副馆长趁势和李会计说了这事,李会计答应后天搬。
王副馆长却说:“楼下拆得这样乱七八糟的,你不怕将彩电、冰箱和家具碰坏了?”
李会计心领神会,马上说等房基做好以后,马上就搬。
王副馆长随后将这话传给了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