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自然有一大堆,不然他就不会被评为省地两级文化系统先进个人。王副馆长想,光说成绩人家会觉得这个人太骄傲狂妄,还应该说一些缺点。他最大的缺点是不大听话,上面的指示,他总要添点什么或减点什么,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和不折不扣。譬如说这次招考文艺人才,本来看准一个好苗子选进来就是,他却要别出心裁,组织一个评委会,搞初试和面试。宣传口的干部全归冷部长管,没有他点头,谁也提拔不起来。王副馆长觉得既然冷部长不计较这点,将他由副转正,自己再不检讨冷冰冰的事没办好,就太不近人情了。这种缺点的根本问题是个性太强,宁折不弯,遇事不讲究调和,态度强硬,方法简单。王副馆长又安排自己在说了这一通后,一定要说说老罗的事。
老罗是馆里的音乐干部,他本是在下面乡里当电影放映员,因和县委书记是同学,才调到文化馆。来馆不到一年就搞了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是姑娘。弄得那一阵,天天有人来找老罗算账,搞得全馆乌烟瘴气。宣传部、文化局都不敢处理。那时,前任馆长刚调走,王副馆长刚刚开始代理馆长,上面将这事交给他处理。他将心一横,给了老罗一个行政记大过、停发当年奖金的处分。奖金停了半年,县委办公室就派人来说情,被他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结果他在文化馆内的威信也变得如日中天。
王副馆长正在盘算这种小骂大帮忙的主意时,电话铃响了,隔着一道墙,清晰得很。跟着李会计在那边的会计室里喊:“王馆长接电话!”
进了会计室,王副馆长一拿起话筒,就听出是县政府文卫科的史科长。史科长说上午来考试的人当中,有个叫肖乐乐的,他是行署文卫科肖科长的妹妹,一定要特别关照。王副馆长嘴上应承了,心里却骂道:“二十几岁,卵子还没长圆,就想在老子面前玩领导的味儿!真是睡着后笑醒了。”
放下电话后,李会计问他这次收的报考费怎么处理。王副馆长问清有差不多五百元时,就说:“再添一点,凑一千元,将银行那笔贷款的利息付了。”
李会计说:“是不是作奖金发了算了。银行的钱,一千、两千地还,他们还嫌麻烦。”
王副馆长说:“没办法,银行这笔钱不还清,住在这房子里就不舒服。你同大家解释一下,现在为我捧捧场,将来会有大家的好处的。”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王副馆长看见屋里有一个挺好看的女孩,心里有几分好感,就主动问她找谁。女孩说她叫肖乐乐,找王馆长。王副馆长想起刚才电话里史科长的口气,那点好感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接过肖乐乐手里的条子,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借口叫肖乐乐出去放松放松,以免考试时太紧张,将她打发走了。
肖乐乐走后,接二连三地来了不少人,都是递条子的。王副馆长数了数,九个人参加考试,递的条子却有十三张。条子上落款的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史科长在里面只算得上是一只小爬虫。
王副馆长瞅着那堆条子,犯了难,那些写条子的人都是不好得罪的。而这次招考只录取一人,原定是要录冷冰冰,那九个人只是陪着练练,就算才华超过王副馆长本人,他也不敢录取。
王副馆长想了一阵,想出个主意,就唤李会计过来商量。
李会计听说他准备让每个评委,给参加考试的人,统统都打九分,就摇头,说:“这会让人看出问题来。不如规定从八点五到九点四,共十个分数。评第一个人时,第一个评委打八点五分,第二个评委打八点六分,第十个评委就打九点四分。评第二个人时,第一个评委打八点六分,第二个评委打八点七分,第十个评委打八点五分,这样依次排下去,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后,每个人都是七十一点六分。”
王副馆长见李会计脱口说这许多数字,就说:“你好像预先就知道许多事一样?”
李会计说:“王馆长这样说,以后我就不敢为你当参谋了。”
王副馆长说:“等我当了馆长时,一定举荐你当副馆长。”
李会计望着他不说话。
王副馆长说:“我还想将评委秘密打分,改为公开亮分,免得有个别人不听话,暗地里下我的绊马索。”
李会计说:“这个主意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粥面看饭面,看谁敢得罪冷部长!”
王副馆长说:“很对,如果今天九个人得分一样,我就可以一个不取,这个名额还是冷冰冰的。”
商量好后,李会计就去通知评委们来开碰头会。
十个人都到了以后,王副馆长就说:“我先给个东西大家看看,然后请大家说说今天这个分数,怎么个打法。”
说着,他将桌上的十三张条子,递给评委们过目。
评委们看后,一个个脸上很严肃。
王副馆长说:“这样明目张胆地以权谋私,将后门开得比前门还大,我是很看不惯的。我的意见是一个也不录取。”
评委中有几个人齐声附和。
忽然评委中有人问:“怎么没见到冷冰冰的条子?”
王副馆长说:“冷部长知道有人写条子的事,他很生气,就不想让冷冰冰的清白之身被这些污水玷污了。正好冷冰冰又生病了,便放弃参加今天的面试。”
大家齐声“啊”了一下,然后都说就按王馆长的意思办。
九点半时,评委们鱼贯进入考场。一坐定,王副馆长就宣布面试开始。
由于不收门票,来观看的人很多。
开始几个七十一点六分出现时,大家都发出各种惊叹。特别是第九个七十一点六分出现时,考场轰地一响,像是天上打了一个滚雷。
等王副馆长重新出现在台上时,考场猛地静下来。
王副馆长说:“出现这样的结果,是我们事先没有料到的。不管怎么样,我们将尊重评委的意见,慎重地进行研究。”
参加考试的人,都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一个个不知说什么好。王副馆长说了几句安慰话,他们就随大家往外走。
一屋人中,只有两个人在笑:一个是小阎,一个是小阎的老师老马。
等人都走完后,王副馆长立即给冷部长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本来想下午亲自来汇报,但是组织部约他下午去谈话,所以就先将结果报告一下。他这样说,本是想探探冷部长的口气。冷部长只说了一句:“你的高招真多,我都防不胜防了。”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王副馆长猜不透冷部长话里的意思,回家吃午饭时,说给仿兰听。
一向很有直觉的仿兰也无法判断。
4
下午,各机关都是一点半钟上班。王副馆长一点钟从家里出发,到组织部只用了十五分钟。
干部科的门敞着,有两个人在办公桌上下象棋。王副馆长冲着执黑的一方叫姚科长,又冲着执红的一方叫张科长。二人都朝他点点头,说声你来了,又埋头厮杀去了。王副馆长见红方张科长走错一步棋,就想提醒他,终究是强忍住没有开口。黑方姚科长赶紧挥车叫将。张科长一看,将虽将不死,却要丢一只马。他懊悔不及,连连说自己不该太冲动了。
“太冲动了就要吃亏。”后一句是姚科长说的。
这时,墙上的石英钟响了一下。
张科长忙一推棋子,说:“上班时间到了,不能下了。”
姚科长说:“这盘棋你是输定了。”
张科长说:“那倒未必,古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老王你说是不是。”
王副馆长说:“其实姚科长的棋也潜伏着危机。”
一边议论,一边将棋收拾好了。
姚科长又叫张科长给王副馆长泡茶,说张科长是输家,输家就得受罚。
张科长却反叫姚科长给客人泡茶,理由是姚科长爱跳舞,若不待王副馆长客气点,等文化馆舞厅建起来后,不买票就不许进。
姚科长不以为然,他不相信到时候王副馆长会拦在门口六亲不认。
张科长说,王副馆长自然不会拦在门口,但他会请两个素不相识的民工守门,看谁有力气硬往里闯。
说着话又进来了一个人,是宣传部小阎的老师,那幅名为《秋风醉了》的摄影作品的老马。老马进门后,腼腆地冲王副馆长点点头,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
姚科长和张科长扯了半天皮,到底谁也没去泡茶。
趁他俩扯皮刚告一段落,王副馆长赶忙插进来说话。
王副馆长知道一会儿主管县直机关的徐副部长就要来了,徐副部长来了自己就不好主动谈今后工作的设想。趁徐副部长没来,自己就开始说,等徐副部长来了,正好可以听到一部分,而这些事闲聊时说,比正式汇报效果要好。譬如说建一座高档舞厅,闲聊时可以说星期六晚十点半以后,舞厅灯光改为烛光,舞曲一律是慢三、慢四,而且还要设几处屏风,跳到最抒情时,可以转到屏风后面去。又譬如,建一个镭射电影厅,专放一些进口电影,因为镭射视盘是采用激光信息处理的,无法进行剪接,所以刺激性很强的镜头特多。等等这些,都不能在正式汇报时说,说了就要犯大忌。
王副馆长说,他打算年内将舞厅建起来,明年再投资搞镭射电影,后年搞一个健身房,这中间再看准机会办一个公司。
徐副部长果然在王副馆长说到最精彩处时走进来,除了老马起身上前和他握手,别人都没多大反应。
徐副部长一直在听,直到王副馆长将话说完,才开腔。他说:“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姚科长赶忙起身给徐副部长倒水,却被张科长捷足先登了。
徐副部长接着说:“文化馆的工作,这两年在王代馆长的领导下,取得了一些成绩。考虑到上面对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重视,县里更不能小看它。所以,冷部长和我们商量过后,决定调西山乡副乡长马金台同志到文化馆担任馆长兼党支部书记。”
王副馆长听到这话,脑子里轰地一响,眼前泛起一层黑点。
徐副部长下面讲的什么,王副馆长听不大清。恍惚中只见一只手伸到面前,他下意识地握住,抬头一看,是老马。
老马说:“从前我是你的业余作者,现在转到文化战线上来,我仍是你的业余作者,因为我不算太内行,有些事还需要王馆长你多加指点。”
王副馆长定了定神,勉强开口说:“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好说,好说!”
徐副部长又说:“你俩一正一副,分工是这样的:老马抓全盘,兼管人事;小王抓业务,兼管财经。不知你们有别的意见没有。”
老马说:“没有。我服从安排。”
王副馆长说:“我只管业务就行,别的都归老马吧!”
姚科长忽然说:“一个人事,一个财经,是最重要的两件事,让一个头头管不好,缺少一种平衡机制。”
王副馆长本是赌气,听姚科长一说,就不再坚持了。他明白不管人事和财经就没有威信。
徐副部长说:“小王,我知道你心里有意见,哪个副职不想转正?老马比你大十多岁不是?你在年龄上有优势嘛!年轻人要经得住磨炼和考验。”
王副馆长嘴里不作声,脸上更是毫无表情。
徐副部长又问老马:“有什么困难没有?住房问题?家属问题?”
老马说:“家属是半边户,田里的事离不开人,就算了。但我的两个孩子都在县里读高中,看看能不能搞几间宽敞些的房子?”
徐副部长说:“文化馆做了新房子,腾一套出来没问题吧?”
王副馆长不能再装哑巴,想了想才说:“只有腾李会计的房子了,他在西街上盖了一套私房,按政策有了私房的就不能住公房。”
徐副部长拍了一下巴掌说:“就这样定了。”
张科长说:“具体的还是王馆长去落实。这是老马的事,老马不便出面。”
王副馆长说:“我这个副职说话,不知他听不听。”
姚科长说:“我知道,你把文化馆几个人玩得像猴子一样,大家都听你的。”
王副馆长说:“你这样说可不好,老马来当一把手了,可别让他以为我在搞拉帮结派。”
老马忙说:“我们都是革命的左派。”
大家都笑起来,王副馆长也笑了笑,样子有点吃力。
于是,徐副部长站了起来:“今天的谈话就到此结束。我还约了别的同志来谈话。”
老马和王副馆长在走廊上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又在楼梯上走了一阵,二人都没说话。
走到办公楼外的花坛边时,老马终于先开口了。
老马说:“王馆长,你看我几时上班合适?”
王副馆长说:“你是一把手,想几时上班都行。”
老马说:“那就明天吧!”
王副馆长说:“那我就回去通知,明天上午开欢迎会。”
老马说:“大家见见面也行。”
又走了几步,二人就分手了。老马住在招待所,与王副馆长走的不是一条路。
王副馆长在回文化馆的路上碰见了李会计。李会计从银行取款出来,站在路边喊他。
二人走到一起后,王副馆长埋怨道:“你知道要调外人来当馆长,怎么不直接告诉我?”
李会计说:“怕你感情上受不了。只好让我母亲向你父亲递个信,暗示一下。”
王副馆长说:“刚谈过话。老马要来文化馆里住,还相中了你那房子。徐部长指名让我督促你将房子腾给老马。”
李会计说:“老马没来文化馆,怎么知道的?”
王副馆长说:“上午宣传部的小阎领他来实地看过了,只是将你我蒙在鼓里。”
李会计立即骂起来:“老马这狗东西,第一斧头想砍我,别想!”
王副馆长提醒他:“你的党员还在日他娘预备期呢!”
李会计说:“预备期我也要骂人!”
王副馆长说:“骂归骂,房子还是得让给老马。另外,你通知一下,明天上午开全馆大会,欢迎老马到任。”
王副馆长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顺顺气,当心将取的公款弄丢了。”
李会计在原地狠狠蹬脚,像是说宁肯不在文化馆干,也难咽下这口气。
5
王副馆长走到家门口,正碰见老罗从屋里出来。
见到他,老罗便阴阴地笑,同时点点头,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
王副馆长很奇怪,老罗平日见了他像是见到仇人,怎么今天倒亲自上门来了?
进了屋,就见父亲的一副驼背正对着门口。
听见脚步声,父亲说:“有什么东西要补?罗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