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便利店门口,纪岩抱着纸袋一声不吭地往左走,女生拿着免费的猫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变换,纪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过斑马线。红灯在身后亮起,他回头看见女生正置身在车流穿梭的路中央,齐耳的短发在风中小弧度地翻飞,她走了又退退了又走,像只看着胡萝卜却无计可施的兔子般原地蹦跶。
待绿灯重新亮起时女生冲过斑马线,重新跟在纪岩身后。接过他的视线竟有一种满满的欢喜情绪,他终于开口教训道:“你不能在跟踪我了,这样我很困扰,要知道我随时都可以报警的。”
女生呆呆地杵着很久,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就落下泪来,不依不饶地说:“我是薄荷啊。”
“我不认识一个叫薄荷的女生。”
“你是不是另外有喜欢的女生,所以假装不认识我啊。”
囧囧有神的对话进行不下去了。正如纪岩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早晨二十七号的面馆店铺虽狭小拥挤,但胜在面食量多份足味道极好,所以永远热闹喧嚣。伙计慢吞吞地端上牛肉面,闻着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纪岩赶了一晚的画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挑起细细的面就从微小的缝隙间,看见意外闯入视线的女生,脸庞是一朵清早盛开的洁白茶花,一边呵呵地喊伙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电话:“我会找到他计划那么完美也一定会成功,三十六计我烂熟于胸呢,美人计空城计苦肉计,你就放心吧。”
纪岩想想是要笑的,结果他放低竹筷继续吃面。然后他看见女生拿手背揉自己的眼睛再不肯置信地眨,好玩得很。
伙计站在一旁问她请问要吃什么面啊。她“啊”一声像受到惊吓,然后呆呆地回神说:“二两牛肉面,不要香菜不要牛肉。”
伙计一头雾水,怀疑地再问:“那你吃什么啊。”
“牛肉面啊。”
奇怪的对话。
那时薄荷是想说多要香菜多要牛肉的,结果看见纪岩太吃惊,于是硬生生地反着说了。
“你找的他是哪个他啊。”纪岩想这简直比自己配图的小说故事还要跌宕起伏,但或许能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到一些线索。
他听完女生的叙述叹息地定案:“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那个他。我是又高又瘦长得不错,我是想去很多城市可惜我一直住在C路三十一号,我不会煮蓝山咖啡从来只喝超市卖的速溶,我是喜欢动物但我养的是一只狗,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有一个喜欢的女生但是是暗恋。”
薄荷是一头利落乖巧的短发,齐眉的刘海跟着微凉的晚风摇摇晃晃,笑得柔软轻巧没有伤心:“那么今晚谢谢你呢。”
C路三十一号是一幢三层高的住宅楼,里面大多房间出租,纪岩就住在三十一号靠贩卖图画为生,养着一只叫磨七的狗和一盆绿萝。磨七喜欢玩毛线团睡觉不打呼噜,绿萝迎着风寂寞地向南生长。他喜欢在忙碌完毕后冲杯咖啡望望C路。
便利店的工作人员正在换班,面馆里没有客人伙计们正在打牌,啤酒肚大叔的文具店还卖用原生纸做的笔记本和便笺。以前喜欢傍晚和猫散步的女生消失很长的一段时间今天终于出现,她站着目光到处张望像在找某人。
纪岩再次遇见薄荷时,她正抱着杂七杂八的口袋被门卫拦在黑色栅栏外,看见他时欢天喜地地招手:“我想找你帮个忙。”
纪岩嘴角缓缓勾起笑,薄荷在他打开门的一瞬发出由衷的惊叹。
0.6mm至0.8mm的绘图笔。砂制橡皮。直尺、三角尺、云形尺。一得阁墨汁。鸭嘴笔、蘸水笔、油性水性麦克笔。倒放在桶里的羊尾刷子、大楷中楷小楷三枝毛笔。水彩、水粉、丙烯。修正白。绘图纸、水彩纸、白卡纸。调色盘。灰网、渐变网、环境网、图案网。铅笔美工刀、笔刀和压网刀。photoshop5.02。
“天啦,你是画家!”她拿起凌乱在桌上的一叠线稿双眼崇拜地追问句,“是很厉害的那种吗。”
“哈哈,你言重啦。”纪岩撒了谎,他是大红大紫的。仿佛天赋异禀,CG和手绘水平令人叹为观止,每月为固定几家杂志绘制彩色插图和扉页,小小年纪已名声在外。开始有些不安好心的杂志商闻风而来,他们说和我签约吧稿费很优,不行的话就给我旧稿吧稿费也很优。发来的邮件纪岩看后避而不回,网上苦苦相逼的就拖黑,看见陌生城市的号码就挂掉。然后有人登门拜访,日子一久他都能想出一套应对方法,以不变应万变。
薄荷走进厨房用天然气煮小火的粥,放些百合、苡仁、红枣,她埋着头专心致志地用汤勺慢慢搅动,后面露出一小块美好洁白的脖颈皮肤,空气里氤氲着令人动容的香甜气息。等煮好了把火熄灭放着凉一会儿,再把稠浓的粥盛进保温盅里。
“没办法,医生只让吃清淡的半流质饮食。所以今天又谢谢你,打扰了。”薄荷道谢。
纪岩却问另一个问题:“你找到他了吗。”
薄荷轻轻地愣一下,虽然觉得奇怪但仍笑容清浅地回答,眼睛明亮得如同满天繁星都落进眼里:“恩,找到了。”
纪岩猜自己已经明白,薄荷大概是知道他生了病,所以忙不迭次买来食材给他熬粥。
薄荷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头来,表情欲说还休:“那个,我以后也可以来吗看你作画之类的,我煮粥也可以顺便帮你做菜。”
薄荷放学在五点,打工在六点,回家太无所事事。
“好的。”纪岩心中充满小小的喜悦,他决定把家里所有速食食品统统扔掉,然后尽量作息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纪岩看到那个女生每天都显得忙碌和愉快,心情不错时蹦跶着走路。她时常提着几颗圆滚滚的苹果,一些在便利店买的切得薄薄的土豆片,或者猫食,或者菜市场的一只花椰菜。甚至有一天她提着口袋仰起头和帅气的男生说话,脸颊泛起淡淡的蔷薇色,一定是她暗恋的男生。
薄荷开始每天进纪岩的厨房忙碌,她在米粥里倒进一些褐色的植物粉末,薄荷金银花合欢之类的。偷闲出来看见他如果依旧伏案作画,于是便借用他的电脑在豆瓣上看原音电影寻找小说和歌。偶尔还替磨七洗澡喂牛奶。偶尔还收拾整理干净,用吸尘器打扫。
天气晴好时,薄荷喜欢捣鼓纪岩许多陈旧的已发表的画稿。她把它们都系在阳台的晾衣绳上,哆来咪发嗦拉西,一一列队整齐。她就背叠着双手站在底下仰起头看,笑容是出乎意料的甜美。
薄荷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吃苹果,削时她抿着嘴眼眨也不眨神情专心致志,苹果在细长洁白的指间转动,果皮没有断缓慢垂落到地面,闭上眼在心底许一个愿。
然后把苹果分成几瓣放在白瓷碗里,一边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纪岩聊天。
那天小区里的木棉开得浓烈,薄荷提着沉甸甸的东西,有人靠过来问薄凉,声调低沉悦耳:“请问,你知道纪岩住在这哪里吗。”
薄荷瞟了一眼利落地回答不知道。
是个发色墨黑的欣长男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薄荷很久,沉默片刻后深邃的眼睛直直地逼视过来:“我是顾繁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薄荷肯定地否定:“没有,是你认错了人吧。”
男生把双手环抱在胸前,良久竟轻轻地笑出声来:“是真不记得么,可我却总觉得以前见过你啊,比如说在会议室。”
薄荷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僵掉了,她噔噔噔地跑上楼梯,脸上发烫。薄荷觉得和纪岩之间的气氛突然有些怪异,一人假装忙得乱七八糟,一人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画画。
纪岩索性把画笔一丢,决定和薄荷聊聊天:“我开始还以为他是你暗恋的他呢。”
“才怪他才不是,他连他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你在哪里打工呢。”
薄荷的神情一瞬变得有些戒备:“你问这个干嘛。”
“我猜他就在你打工的地方对不对。”
“额,恩对。”薄荷僵僵地笑。
薄荷是在一家咖啡屋上晚六点到十点的零时工。穿黑白色工作制服,胸前别银色工牌。招牌蓝山咖啡,供给甜点和下午茶。
“你和那个男生说话了吗。”
“说啦,他人和意料中一样的不错呢。”薄荷脸上流露出因为暗恋得到的似有若无的欢喜与甜。
“你对他告白了吗。”
“不会的,我配不上他,懂吗,事情远远比意料中更复杂。”
“和我谈谈他吧。”
“不说,坚决不。”意料之外薄荷并不愿提及此事,“与其谈论我那点小事,不如我来看看你的作品,我的大画家!”
纪岩有些一闪而过的失望与难过,那应该是一个怎样优秀的男生,才撷取了她的青睐目光,一边不分东南西北地都要找寻他,一边却把他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敢轻易提起。
总是越珍贵,越要决口不提。怕一说出口,就不再是自己。
纪岩想要出一本旁边附有楷体字的绘图本。作画时他的目光专注且漫长,良久落笔才寥寥画纸依旧纯白如故。他觉得自己不时需要顿一顿歇一歇,才能把心中繁衍出的感动娓娓道来,郑重地涂抹成令人惊叹的枝梗。
画纸上鳞次栉比的房屋如同积木般依次排列,高架旁边缓缓流淌的河流,还有被风吹到的大片麦浪。一个脸庞被风吹乱的头发覆住看不清面容的短发女生,双手握着大簇大簇的雏菊花束,走在夏日田野的小径上,身边是一只顽皮的小白猫。
“这个女生好眼熟。”薄荷伸出手指了指。
“喂!”纪岩来不及马上抓住薄荷已经行凶的手臂,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女生的头发边缘被刮花。
薄荷缓缓地放下手臂,沉默良久才声若细蚊地问:“我,是不是又犯错了。”
“牛肉羹。”纪岩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哈啊。”薄荷表情依旧呆呆的。
“作为补偿,你请我吃牛肉羹。”语气还是冷冷的。
薄荷深深呼出一口气,点点头答应。纪岩用笔刷蘸上一点明黄色,然后在女生头上小心地补上几笔,为女生戴上一顶帽子。
“她是我暗恋的女生,但她好像已经有喜欢的男生啦。但是我还是想等等万一事情像小说般有转机呢,反正已经等了很久,不在乎多等一段时间。”
“纪岩,可是我怎么办。我刚才欺骗了你,我的暗恋失败得惨不忍睹。其实我现在好想哭呢。”薄荷脸上带笑地说,可是眼睛眨一眨就有泪水不断流下来,内心像已经千疮百孔的堤岸,脆弱得不堪一击,任何难过都有起伏的潮水涌过来,止都止不住。
纪岩想,原来她的心底深藏着一整面薄凉的深蓝湖水呢。他把林薄荷的下巴抵在自己肩头等待她哭泣,他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的心中有一场酝酿已久的预谋。
只是所有的意外都胜过潮水的速度,纪岩还未布置完毕便在清晨离开城市。长长的有红色铁皮车厢的火车一列列轰隆而过,他与出版社签的合同出了小小的意外他得赶去处理,甚至来不及与薄荷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