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好,只是一天的光阴。
薄荷提着刚从菜市买回来的食物,一块牛肉,一大只莴笋,三截脆生生的藕,还有七八朵松软的蘑菇。牛肉羹。她要兑现她的承诺。
掌心折叠着深深的沟豁,但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进去买了两只可乐和蛋糕,今晚真奢侈。
然后她与门卫大爷微笑着说“你好”,她每天都来这里大爷都对她已经非常熟悉。可是她敲了敲门却发现没人答应。她侧了侧耳朵趴在门上倾听,里面静悄悄的。
纪岩曾说过:“平时总是有人跑来打扰,于是我每次开门时都穿戴整齐。如果是想要见的人就说‘好巧我也刚回来’,如果是不想见的就拒绝说‘真抱歉,我得离开一会儿,下次再来吧’。这样总是百发百中屡试不爽。”
只是他从没说过有一天他会拒绝开门,他不想见到自己吗。
薄荷拼命地敲了一会儿依旧不见纪岩来开门,她终于把背脊靠在门上,手中的口袋落地放出寂寞的空响,良久她的身子缓缓地跌落,比暗恋失败更令人难过的情绪蔓延整个胸腔,他应该是多么不想见到自己,所以连面对面的机会都不愿给予了。
不知道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呆呆地坐了多久,直到有人上来楼梯间的声控灯一瞬亮起,她依旧没有抬头。
“薄荷,你怎么还在这里。”薄荷抬起脸,看见逆光站立的纪岩微俯下身,细碎的刘海垂落,遮住他半边好看的面孔:“我回来了。”明明那是一抹浅笑,柒染却觉得像一场兜头而来的充沛日光躲都躲不掉,忍不住落下泪来。
等到纪岩拖着小皮箱回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渐渐黑沉下来。声控灯亮起的瞬间,他一抬眼就看见穿着单衣不愿回家的薄荷,她双手抱着膝盖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很久都没有眨眼。眼睛漆黑如墨闪着明亮的光泽,像夜色下的一盏灯火,照亮了她哭过后依旧洁白的容颜。
“怎了哭啦。”纪岩拉起薄荷,然后弯腰捡起滚落一地的食物,然后开门。
薄荷一直目光如影随形但没有开腔,只是在纪岩背着她把门打开的时候,突然突然双手伸过去环抱住男生,然后把脸埋在他的背脊上,委屈得又要哭的声调:“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纪岩的身子一瞬间收紧,然后才又放松,他轻轻地说不想打扰这突如其来的甜蜜:“我赶着去处理一些事,太急了来不及告诉你。”
薄荷在小小的厨房在水龙头下洗蘑菇,把莴笋切成薄薄的片,微火在锅底下细细地煨着牛肉。
纪岩走进来一脸兴奋地说:“今天我们不在这里吃。”
“那去哪儿。”
“旋转餐厅,你跟我来。”
纪岩住在最顶层,他带着薄荷走上去。楼梯很快就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墙壁上是年久失修的老壁纸。阁楼间的楼梯距离狭窄通向天台,因为刚刚途径着一场黑暗所以当纪岩摸索着推开门时,薄荷竟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晕眩,待眼睛重新适应光亮后,见证的就是整个世界的柔软。
远处灯塔忽尔掠过微薄的光线。爬藤顺着斑驳狭长的护栏逶迤而行,细白的花朵弱小开放,淡淡的清香,有璀璨的彩灯缠绕其中,闪烁时霓虹四起。纪岩拿上了调频收音机,放着电台的歌曲。
奶白色的桌椅,纪岩帮薄荷把木椅拉开:“请坐。”
木桌很小,只放得下两人的碗筷和牛肉汤一锅羹,蛋糕和可乐只能待会再端上来。锅里里面乱糟糟的混杂着很多食物,但两人吃得很愉快,锅慢慢地见了底。
“我的计划里本来还设计了点蜡烛的,但实际情况不允许。”纪岩把黑森林蛋糕上的那颗樱桃挖给了薄荷。
纪岩打开可乐喝了一些,或许因为这个夜晚太美好他竟有些微醉的感觉。他拿着可乐罐的拉环对薄荷说:“薄荷,我…”,没有继续的下文了。
纪岩醒来后发现自己伏倒在画案上,磨七在一边舔自己露出的脚踝。他习惯性地拉开窗帘,一瞬间汹涌的日光铺天盖地地照在脸上,已经是午后时分。
他才慢慢想起昨天自己想对薄荷告白,他想告诉她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故事的女主就是她自己。事情计划被打乱,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妥当所以先用可乐戒指代替,他想许诺说以后可以换真正的银戒的。
可是自己却在告白时分睡着了,薄荷已经收拾干净东西离开了。纪岩第一次对自己如此失望。
他决定待会坐公车去薄荷打工的地方补昨天未完的流程。四十七路,转五零三路,再转八十二路,倒数第三个站牌下,以前薄荷如是说。纪岩下车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一家咖啡屋,打出了今日蓝山咖啡九折的宣告。于是径直走进去对漂亮的服务小姐说:“我找薄荷,林薄荷。”
服务小姐露出职业化的甜美笑容:“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没有一位叫林薄荷的小姐。”
纪岩怔了怔感到奇怪,然后想到会不会是自己没有说清楚:“她不是客人,她和你一样是在这里工作的。”
服务小姐依然保持得体的微笑:“先生,这里真的没一位叫林薄荷的小姐。”
纪岩的胸腔似有雷电无声地劈过,他隐隐察觉到什么事,但又不肯置信。回到家后纪岩拉开许多抽屉。
果然,自己放着的资料和旧画稿被翻得乱七八糟,最后他还看到自己的右手拇指上有还没擦去的红印泥的痕迹。
原来自己一直笼罩于一场计划已久的阴谋里,他终于想起自己和她的第一次见面,说的不是暗恋的男生,而是阴谋关乎的自己。
最可笑的是,自己还企图向她告白,一直相信她的真善美。
好的,她就拿去出劣质的画稿集吧,让自己声名狼藉被众人唾骂吧。
薄荷翻着那些画稿,看着有些细微褶皱的地方就感动心疼,在她在可乐里放了安眠药离开纪岩后,她用牛皮纸把它们细细地包起来,想起他是拿出来看看才能够安心。最终的最终,她还是回到了只能遥远注视的原点。
薄荷走进那家咖啡屋,室内温度调得其实恰到好处,但她仍觉得整个背脊发冷。她一眼就瞧见欢喜地对她说“这里”的顾繁尘。
薄荷对面而坐,她恍惚在蓝山咖啡的袅袅细烟中望见了纪岩。几日没见仿若他变得消瘦和颓败,眼中加深了几道忧伤,令人止不住的心疼。
梦境与现实总是相背离的,而且这种距离,就像站在海的这一边,带着海蓝色的忧伤遥望彼岸,却总是被那一波一波涌起的海浪阻隔视线,扑面而来的是海水,咸的。
薄荷记得初次看见纪岩的画后就顺带喜欢上作画的他了。藏着自己背包里说不出口的秘密,硬皮笔记本上细细描绘沉淀淀的蓝色碎花,纸页已经褪色略微泛黄,一笔一划异常认真地写下关于他的消息和记忆,脸上如潮水般的温柔。
她就呆在他身边,一抬眼就看得见,一呼吸就感觉得到,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其实也希望可以告白说,我可以喜欢你吗,不是在梦境里,明知道是不可能但仍然有微弱的期待。
我可不可以在想起你眉目的时候,不是轻轻地把笔记本拿出来,摩挲着凹凸的壳面,感受到它在掌心里蜿蜒的余温,而是你站在面前只对我微笑,双眼里的光明明灭灭,明明又灭灭。
可以吗。
果然不可以吧。
顾繁尘眉飞色舞地说:“果然让你接近纪岩是正确的。听说他脾气很差,喜欢挑三拣四喜欢颠倒是非喜欢强词夺理,自傲又自恋。但合同还是被你拿下了。”
薄荷突然觉得气恼,她的纪岩被人说成这样,她一把抓过合同握在手里。
顾繁尘目瞪口呆,旋即才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他扔给薄荷一沓东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报酬,我记得你妈妈一直身体不好在住院吧,你对纪岩撒谎说是打工其实都是去照顾她吧。”
软硬皆施吗,薄荷的胸口快速起伏,她想起自己每削一个苹果就在为妈妈祈祷一遍,过了很久她突然眉眼一展笑得明媚:“顾繁尘你知道吗,我看过的电视剧读过的小说没有上万部也有九千部,很多我都觉得矫情,但一直都对于有个经典桥段喜欢得很,做梦都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也可以试一试,那该多美妙。”
顾繁尘好奇地问:“哦,那是什么。”
薄荷突然莞尔一笑,然后把那沓厚实的东西砸在顾繁尘的脸上。于是漫天纸币蹁跹如粉蝶,咖啡屋里所有的人都投来惊讶的热闹目光。顾繁尘狠狠地皱着眉冷声质问:“林薄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不要你的臭钱。”薄荷端起滚烫的咖啡全部泼过去,在离开之前还落井下石,薄荷掷地有声地补充了一句:“你这个负心汉。”
所有人指责的目光纷纷落在顾繁尘的身上,薄荷跑出去不顾路人眼光地哈哈大笑,心情愉快地像只鸟儿。
薄荷真的在一家杂货店打零工,赚钱医治妈妈的病。那天她刚卖掉一盒饼干,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她,然后拿着一本杂志欢喜得大呼小叫:“哎呀姐姐,这上面画的真的是你呢。”
薄荷接过书一看,就忍不住落泪。是纪岩的绘图本,封面是一个异常熟悉的情景。
一扇打开的窗户,开得正盛的木棉花下,光与影重叠,阳光稀稀落落。有一片光刚好无声无息地打在薄荷仰起的脸上,她在那里晾着旧画稿,裙摆似蝴蝶般蹁跹。他在窗户后长时间地凝视这样安静温柔的美满,拿着画笔却早已无法凝聚心神。一旁附着一首小诗:“我想你了。你的手你的唇你微微颤抖的眼睫毛,我看到的最洁白的云最灿烂的花我吹过的最清新的风,都不及你的柔软,甚至不及你的那条棉布裙子你飘扬的头发。我想你的时候就像是一张最柔软的床,即使上面掉了一粒沙子铺上几十层的床单也能感觉到。”
原来她暗恋的是他,他暗恋着的也是她。原来她暗恋着他的暗恋。
笨蛋呐,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煽情的绘图本,主角是她和他,剧情就是生活的细节。薄荷就拿着书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小女生在一旁不知所措。
薄荷一直以为,有那么一天她会安静地坐在窗台一会儿,习惯性地播一些歌,和韭菜说说话,写篇关于她与纪岩的日志或者小说作为纪念。她想自己难过的时间不会用很长,关于纪岩的记忆最终会被时光粉刷掉。在接近半年之久不曾接近他后,突闻他的消息以为自己早已微笑着面对,却发现那样浓重的想念早已装满整颗心,只要轻微一碰就全部倾倒出来。
薄荷仍不去见纪岩,她始终记得自己那时千方百计地靠近他,为了一份合同。依旧过着和这半年来一样的生活,假装心中未曾有波澜。只是有一天薄荷突然找不到那只叫韭菜的小白猫了。
没有任何的问候和告别,她打电话给邻居,给所有有过往来的朋友,然后开始寻找。她走过小区,走过街道,走过常去的那家书店和小饭馆。去过菜市场,去过文具屋,去过散步的广场和公园。她找遍了大街小巷却始终找不到那只韭菜,她站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她想接下来她该去哪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