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夏是初三(3)班英语课代表,在N次竞赛中取得骄人成绩,创造了市中学一个又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正因为如此,那个平时不苟言笑老学究样古板的英语老师相当欣赏仲夏,说他是个横空出世的奇才,好好培养定能为中美两国日后文化交流与发展起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没心没肺地给仲夏戴顶虚无缥缈的高帽就拍拍屁股下课了,可心气高傲的同学们不买他的账,联合起来处处孤立仲夏。导致这种尴尬局面的主要原因,排除老学究不切实际的赞赏,还有一个,那就是因为仲夏爸爸是个犯人。你想啊,谁愿意与犯人的儿子成为好朋友呢,哪怕他的儿子非常优秀。
假若仲夏在英语课上搞小动作、思想开小差,你猜,老学究会气成什么样?对了,会火冒三丈、会大发雷霆!口干舌燥讲完重点语法,他要测试一下弟子们掌握程度如何,就在黑板上出了几道难题。在连续叫起四个学习成绩中上等而未能使他获得满意答案的弟子之后,便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仲夏身上。而此时的仲夏在做什么?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天蓝色钢笔拼命转个不停,好像那钢笔和他有仇,无辜的钢笔就在力的作用下频率很快地摇头晃脑,像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啪——”一声,一股白烟伺机飞起,在丝丝缕缕的阳光下不徐不疾地飘游。
“仲夏,站起来!”老学究龙颜大怒,两道剑眉几乎纠集在一起。
仲夏如梦初醒,扔下钢笔,慌慌张张站起来。
“到黑板前面来做这道题!”不容商榷的口吻。
“刷——”所有同学们的目光探照灯一样聚焦到仲夏身上,烤得他浑身不自在;同桌欧阳甜也紧张地看着他,暗中为他捏把汗;后座的苏步伸着公鹅一样的长脖子,幸灾乐祸地等着好戏上演。
仲夏离开座位,大步流星走到黑板前,刷刷几笔就写出正确答案!看来仲夏又创造一个奇迹。老学究脸上肌肉开始突突地抖,然后咧开嘴巴,难得地笑了。他的笑有些不自然,比哭还要难看。突然,老学究上前亲昵地揉搓一下仲夏的脑瓜,那种随意而亲切的动作让仲夏鼻子发酸,想哭,他做梦都渴望这种父爱般的抚摸啊。
老学究轻敲仲夏脑瓜不紧不慢地问弟子们:“人家的这才叫脑袋,你们长在脖子上的是什么?”
“榆木疙瘩!”同学们不情愿地稀稀拉拉地回答。
这样的对话从初一就经常操练,是师生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经典台词了。
二
放学了,西天呈现出一片壮观的云霓。那云霓红中带紫,紫中掺粉,粉中隐黄,像一幅变化莫测的斑斓画卷。仲夏磨磨蹭蹭走出校园,背上的书包拖拉到屁股以下,似有千斤重。这个15岁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回家的路程是那么漫长。忽然,身后响起一串欢快的足音,随之一股青草般的芳香跟着扑来,回头一看,是欧阳甜。她冲仲夏嫣然一笑,羡慕地说:“仲夏,你今天真牛,老学究居然摸了你的脑袋!”欧阳甜是个讨人喜爱的女生,她肌肤白净,瓷器般莹白的脸庞在夕阳柔和的光下焕发出淡淡的光芒,特别是那小巧的鼻子、樱桃小口极具古典美女气质,初三(3)班男生视她为心中圣洁女神,仲夏也不例外。而那个家庭条件优越的苏步表现更为狂热,今天欧阳甜过生日送一枚流光溢彩的发卡,明天欧阳甜在露天广场办摄影展他屁颠屁颠跟着跑前跑后。然而欧阳甜不为他的殷勤所动,她更喜欢学习优秀、为人坦诚,并且脾气倔强的同桌仲夏,这让苏步耿耿于怀。不过苏步不会放弃巴结她的一切时机。这不,放学后他看到欧阳甜和仲夏并肩走,三步两步窜过去,笑嘻嘻地送她一个毛绒七仔玩具,还阴阳怪气地套用电影《长江七号》中星爷的台词:“会走会跳会眨眼睛?这种高科技的玩具我还真没见过。”欧阳甜被逗得捂着肚子笑。苏步打个欢快的口哨,挑衅地斜睨仲夏两眼,他却无精打采埋头继续前行,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仲夏走得很慢,夕阳亦步亦趋跟在其后,把少年孤单的影子拉得异乎寻常地长,宛如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今天仲夏的行为可真怪异!在此之前,每天放学后他会一路小跑回到姥姥家,因为姥姥家有干不完的活,他要帮姥姥煮饭,帮舅妈哄小弟弟,帮舅舅照看商铺……干完这些活计,他才能爬上阴暗的阁楼里安心学习。两年了,他适应了这种忙碌无序的生活。记得刚来姥姥家那年,他才13岁,他会为点不着煤气而急得直跺脚,为小弟弟频频尿湿他的裤子而感到委屈,为舅妈轻蔑的白眼而流过眼泪。但是,他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他不想因为他的到来让年迈的姥姥在舅妈面前难堪,所以他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讨得舅妈欢心,尽管他以前在家里连臭袜子都要妈妈给洗。
昨天晚饭姥姥做了一桌丰盛菜肴,荤的素的摆满桌子,其中有他最爱吃的红烧鲤鱼。姥姥见舅妈到厨房去取东西,就压低嗓音对仲夏说:“夏夏,上午那个混蛋来过了,说要接你回家。”仲夏愣了一下,盛饭的手僵在空中,残留在勺子上的稀粥一滴一滴掉到桌子上。是的,自从爸爸进监狱之后,他便失去自己应有的名字。姥姥和邻居们唠嗑,有好事者打听爸爸和妈妈现在怎么样时,她先是骂一通那个浑蛋如何如何,然后才说正题;妈妈心情不爽时,随便拿一件可以发泄东西,比如抱垫、苍蝇拍、遥控器,对着爸爸相片歇斯底里地打,“冤家——冤家——”;左邻右舍问舅妈这是谁家的孩子时,舅妈翻着大白眼不屑地告诉人家,是张平他那个不争气的姐夫家的。仲夏的舅舅叫张平。姥姥看仲夏发愣,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说:“那个浑蛋回来了,你该怎么办?”这时,舅妈进屋了,把饭勺弄出很大声响,说:“这个月大米吃得真费啊!”姥姥无奈地叹口气,望着仲夏。他受不了姥姥眼巴巴的目光,决定回家!回到那个不足四十平米、阴暗简陋的出租屋,勇敢地陪爸爸度过风风雨雨。
三
其实学校离出租屋只隔一条街,一刻钟既可到达,仲夏走起来却是举步维艰,仿佛跋涉了一个世纪。欧阳甜撅着嘴巴,不满地埋怨他怎么像个小老头似的失去斗志了。仲夏这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跟她瞎聊几句,最后欧阳甜不耐烦地和他挥手告别。
不得不停下脚步了,因为家就在眼前!出租屋虽然低矮,院子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擦得亮亮的,屋顶上炊烟缭绕升腾,就像空中绽开几朵花儿,多么恬静、美丽的一幅图画啊。仲夏陶醉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他向往这样的时刻已经太久了。轻轻推开屋门,他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让他日思夜想的人——爸爸!厨房里,爸爸穿着一身朴素蓝衣,扎着围裙满头大汗地在煎鱼。看来做鱼他并不拿手,因为鱼倒入油锅的瞬间,他那略显肥胖的身子不由后跳一下,溅起的油花还是烫到他的脸和手。仲夏一声不吭地靠着门框,凝视爸爸忙碌的身影:和两年前相比,爸爸没瘦,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爸爸回头取调料盒时,仲夏顿悟,是那斑白的鬓角让爸爸远不如两年前那样意气风发。
爸爸发现了仲夏,拿调料盒的手不自主地颤抖几下,脸上现出大大的惊讶。大概他没料到,仲夏会这么快回来和他一起居住。因为昨天去仲夏姥姥家,她曾经狠狠地奚落他:“浑蛋,别想美事了,你说让他回去就回去呀!他又不是小猫、小狗,这得看孩子自己的意见。”是啊,两年前因为他进监狱,仲夏妈妈受不了流言飞语,远走他乡到外地做买卖,把仲夏自己扔在姥姥家。作为男人,他不但没为这个家带来荣耀和快乐,反而给他们带来挥之不去的悲伤和苦恼,他有什么资格强迫仲夏跟他一起过呢。
似乎为了稳定激动情绪,他用力干咳两声,脸憋得通红,然后猛地扳住仲夏肩头,仔仔细细端量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儿子的头、鼻子、眼睛、嘴巴、手。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他的眼眶湿润了,不知不觉流下热泪。这是仲夏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爸爸热泪盈眶,心里怪不舒服,就矜持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爸爸觉察到自己失态,两只大手不安地搓动,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能回来,我太、太高兴了。”
忽然,爸爸大叫一声不好,急忙掀开锅,糟糕,鱼糊了!
那天晚饭,仲夏大口大口地吃着糊味的鱼,感觉是吃了天下最美的食物。
周日,欧阳甜约仲夏出来,她说她打算在暑期举办一场主题为“劳动者最美”摄影展,让仲夏陪她上街抓拍一组镜头。欧阳甜的父亲是著名摄影师,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刻意培养女儿学摄影。欧阳甜也真争气,几年后摄影水平突飞猛进,并且小有成就,已经成功举办个人摄影展两次。小美女发出邀请,仲夏不好拒绝,就陪她走街串巷,拍小孩子和泥巴时的憨态,拍花圃工人浇灌花儿时的笑脸,拍巍峨高耸的建筑群。总之,她拍心目中美好的事物。仲夏却不赞同,提议欧阳甜应该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拍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拍随意乱扔垃圾的住户。欧阳甜持反对意见:“艺术作品就是要给人以美感,没有美感的事物不叫艺术。”仲夏据理力争:“艺术并不是高高在上,脱离实际生活,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正像本山大叔所说的那样,劳动创造了美!”欧阳甜辩驳不过仲夏,气得又撅起小嘴,马马虎虎拍了几张草率收兵。
爸爸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了,连续几天都是垂着头回来,看出他很失望。不过看到仲夏放学回来,人马上又变得精神抖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做饭。仲夏理解爸爸,他是想拼尽全力挽回那两年流逝的时光,让儿子感受到家的温馨与幸福。
四
仲夏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的那一幕:那天是他13岁生日,刚上初一不久,请了几个要好同学到家里开生日party,包括苏步和欧阳甜。爸爸早早去市场买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妈妈连夜做了一个五层大蛋糕,同学们赠他一大稀奇古怪的小礼物。仲夏好不高兴,一会儿和同学们PK歌曲,一会儿玩电脑游戏。在要开饭的时候,门铃突然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爸爸打开门,呼啦一下拥进一群人,个个板着面孔,其中一个年长的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让爸爸在上面签字。爸爸很配合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小声跟他商量:“能否在门口等我?我跟儿子说句话。”那人看了看茫然失措的仲夏,点头答应了。仲夏从电视里看到抓捕那些穷凶恶极的犯罪分子才会这样,开始惊恐地大哭起来。爸爸慢慢走到他跟前,用力拍下他的肩膀,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你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
在建设局当会计的爸爸到底犯了什么罪?社会上传出众多版本:有人说是因为他贪污受贿,还有人说是挪用公款数额巨大,更离谱的说法还有,说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挥霍掉他的钱财之后,反告他生活如何奢侈。反正,爸爸因为经济问题锒铛入狱。不管他们如何诽谤,爸爸在仲夏心中永远是那个陪他一起在广场上练习投球的爸爸。
自从爸爸入狱后,一切都变了。在家里,仲夏大气不敢出,他怕神经质的妈妈那声嘶力竭的发泄;在学校,同学们对他指指点点,特别是那天参加他生日party亲眼看见爸爸被带走的那几个同学,都像躲避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只有欧阳甜常用同情的目光默默关注他。有一天放学,仲夏走到学校围墙外,偷听到苏步在和其他同学讲爸爸被带走的经过。苏步说,那个软蛋看见有人来抓他,都吓尿裤子了,“扑通”一声就给人家跪下,嘴里连喊饶命啊,饶命啊。讲完,他还得意地耸耸肩,伸长脖子嘎嘎笑起来。显然,苏步是夸大其词了。仲夏不禁怒火中烧,腾地跃过围墙,一把扯过苏步的衣领,两个人昏天暗地撕打起来。那天仲夏脸上挂了花,走路一瘸一拐;而苏步也不比仲夏好到哪去,乱战中Adidas篮球鞋甩丢一只,只好光着腿丫子金鸡独立在路边,向他妈求救,赶紧送双鞋来。
不久,爸爸高兴地告诉仲夏,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不累,在一家商场当保安,月薪800块。仲夏也满脸喜悦,毕竟出狱后爸爸能够重新振作,勇敢地挑战新的生活。然而仲夏发现,爸爸每天回家后就一头扎进卫生间冲澡,好像他的身上特别脏似的。
五
欧阳甜集中精力为暑期摄影展做充分准备,每周拉着仲夏上街抓拍。他们来到建筑工地,但闻机车轰鸣、人声鼎沸,工人们正在脚手架上紧张地施工。有个师傅正在指挥吊车,将一捆钢管缓缓吊起,在吊车司机娴熟的操作下,一捆捆搭建脚手架的钢管被吊起。欧阳打开相机,调好焦距,“咔嚓、咔嚓”拍个不停。这时,一辆重型货车拉来满满一车水泥,工人们蜂拥而上抢背水泥,为的是能够多嫌几元钱,虽说他们都戴着防尘装备,但是来来回回几趟,衣服上、鞋子上还是落了厚厚一层水泥灰。最让人心痛的是,一个身材微显肥胖的男人大概仗着自己身体结实,一下扛起两袋水泥,没走几步,便步伐虚飘地摇晃几下,终是站稳了,继续迈着小碎步前行。可是走到一半路程,他还是重重地摔倒了,看来摔得不轻,因为爬起来时他的手还在抚着腰部。
“快,欧阳甜,快拍!这些人多热爱劳动啊!哈哈!”是苏步的声音。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欧阳甜。
为了讨好欧阳甜,苏步跑到男人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说:“你再重新摔一次,我们这位美女摄影家要抓拍。”男人因戴着面罩,谁也看不清楚他此时的表情。他没言语,只是艰难地挺了挺腰身,显然,他在犹豫中。
仲夏和欧阳甜不知苏步搞什么把戏,急急跑过来。看到仲夏,男人慌忙转过身去,一使劲提起地上水泥,踉跄地扛起就走。苏步似乎从那人沉默中得到鼓励,得寸进尺追上男人,喊住他:“再给你二十元钱,摘下面罩,让摄影家给你来张特写!”面对苏步无理纠缠,仲夏以为男人会置之不理,一走了之。可是没有,他真的摘下头上的面罩!仲夏吃惊不小,是爸爸!而苏步和欧阳甜没认出他来,因为此时的爸爸已是面目皆非。大概防尘面罩不受用,他的脸上、头发上全是水泥灰,并掺杂着湿漉漉的汗水,整张脸都花了。摘下面罩那一刻,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仲夏悄悄低下头,而爸爸也刻意躲着他的目光。其实他早就看出是儿子,为了不给儿子丢脸,他假装不认识,先是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慈爱地冲欧阳甜笑笑,然后扛起一袋水泥,面色坦然地站在夕阳下,轻声问:“孩子,这样行吗?”欧阳甜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咔嚓、咔嚓”连拍几张。一袋水泥并不沉,假若长时间扛着,并且表情自然如常,人会力不从心的。仲夏的心一下子被揪痛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把爸爸肩上的水泥袋换到自己肩上。
欧阳甜的摄影展如期举行,整个画展内容丰富、创意新颖,取得良好社会效应。特别是《爸爸的肩膀》那幅作品,让每一位观展者都为之动容:爸爸扛着一袋水泥,面容坦然,对着灿烂的夕阳,暖暖地笑着。爸爸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任,扛起儿子的希望,也就扛起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