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离月考还有一周，八年级（二）班的同学们都在玩命地学，恨不能让自己变成学习机器。然而，安朵和雪凝却格外轻松，安朵在英语本上画嘴巴一个比一个大的小人；雪凝则手握小镜，往唇上涂草莓香味润唇膏。
当安朵准备全力以赴往英语本上画第五个小人儿时，雪凝出其不意夺过她的笔，神秘地说：“猜猜，这是什么？”只见她手上变戏法一样托着一个淡粉色的精致小盒。不用猜，那是她从网上新购的SUKI彩妆盒。这种彩妆盒不但包装精美，而且超炫超酷。雪凝嘴里爆豆般介绍起来：“这款珠光粒子眼妆组合能让眼睛散发轻柔又有神采的光泽，很适合少女哟。”真是怪哉，每逢背课文就满目忧愁，嗑嗑巴巴的雪凝，一提及美容，瞬间变得神采奕奕且滔滔不绝，比专业人士还专业。安朵被她的介绍蛊惑得热血沸腾，央求道：“卖给我吧，多少钱都行。”钱对于衣食无虞的安朵来说不成问题。谁知雪凝一口回绝：“这款是限量版，120元，但只剩最后一盒，不卖。”安朵知道她是在找借口。雪凝家庭条件优越，平时花钱如流水，但那是对她自己而言，对待身边的人，她则比葛朗台还抠门。据说有一次她农村表妹进城买书向她借5元钱，没等人到家，她就不顾晕车一路狂追，生怕人家不还钱。
“哇！这么贵啊，抢劫啊！”突然，一声高喊在教室里赫然炸响。安朵四下寻去，原来是苏梅。苏梅平时素面朝天，标准的清汤挂面学生妹，不像时尚的安朵和雪凝，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迷人的风景。
苏梅平时不怎么和安朵来往，今天却不知为何，对彩妆盒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惊讶和关注，高喊仍在继续：“我的妈呀，天价，吓死人啊。”这时，一直在走廊里跟女朋友煲电话粥的老班推门而入，走到雪凝桌前，大手一伸。“完蛋啦，这下可完啦！”安朵在心里叫苦不迭。“把东西交出来，要月考了，还有心思臭美！”老班吹胡子瞪眼，盛怒。迫不得已，雪凝交出彩妆盒。安朵伸手欲捂住英语本上的小人儿，可惜晚矣，老班拎起英语本，气结：“你俩……你俩，每人一篇千字检讨，一个字不能少！”
“昨天没做好梦，有狗追着我咬。”雪凝边写检讨边忿忿地说。
“都怪苏梅，平时不说话，这会儿偏大惊小怪地喊，真是邪门儿。”安朵瞪了一眼苏梅。苏梅窘迫地低下头。
安朵和雪凝去办公室交检讨书，凑巧在门口听见老班在打电话：“亲爱的，我给你买了高档彩妆盒，走了好几个商店才买到，你一定喜欢。”安朵和雪凝急得直跺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返回教室，她们把怨气撒在苏梅身上，苏梅不安地绞着手指解释：“我根本没注意到老班进来，我确实被彩妆盒的价格吓住了，120元是我三个月的零花钱。”
二
那个经过三年困难时期、被同学们冠以“老古董”绰号的政治老师经常教训大家：“你们这些‘90后’，生活安逸，条件优越，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经不得风霜雨雪的吹打。”说到这儿，他瞥了一眼用手指梳理头发的安朵，然后继续慷慨陈词，“许多到达光辉顶点的人往往不是家庭条件优越的人，而是那些生活困难的人。”“老古董”大讲特讲，完全不顾大家的感受。很多人听不下去了，或是叽哩咕噜聊天，或是手托腮帮子看窗外风景。全班只有苏梅听得专注，时不时点头。“老古董”不愧教学经验丰富，他知道此时应如何提高同学们的注意力，就命令坐在第一桌的贾子豪站到前面来。有好戏看了，大家都来了精神，目光聚焦到贾子豪的身上。
贾子豪是班里富豪，据说他祖上从民国时就开始做皮毛生意，到他父亲这辈生意做大了，全国各地都有连锁店。他全身是名牌，上衣是耐克，裤子是李宁，鞋子是阿迪。很意外，“老古董”没批评他，只是叫一名女生指出他的衣着有什么特点。那女生只扫他一眼就一针见血地说：“他的鞋子不是正品，是假货。”其实女生没理解“老古董”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让女生指出贾子豪衣着上的图标特征。贾子豪急了，脸红脖子粗地辩解：“谁说是假货？这是2011年最新版泰迪熊运动鞋，是我舅从台湾捎回来的，一千多呢。”“老古董”背手围贾子豪转了两圈，说了一句和苏梅如出一辙的话：“这么贵啊，抢劫啊！”之后，“老古董”几乎是声泪俱下给同学们讲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故事：“草根吃没了，树皮扒光了，最后老鼠也成了美味，即使这样仍然饿死很多人。”“这是真事吗？”大家交头接耳，心存疑惑，仿佛听了一个遥远而古老的神话。
班里按照家庭条件的优越与否，服装的时尚与否，自然而然分成两个派别。安朵和雪凝属于“贵族派”，而苏梅和另几个家境差的同学属于“平民派”。月考名次公布了，安朵和雪凝与大榜前200名无缘，只有进前200名，才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其实进不进大榜无所谓，反正安朵和雪凝的家长神通广大，有让她俩不必辛苦学习就能进重点高中的本事。而以苏梅为代表的“平民派”几乎都排在“贵族派”前面。班会上、自习课上老班屡次批评“贵族派”：“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要搞那些华而不实的小动作。”显然，老班是在影射安朵和雪凝。
苏梅是英语课代表，每天负责收作业，当她收到安朵这儿的时候，看她又在英语本上画小人儿，就说：“安朵，下晚自习你等我一下。”
安朵在路上等她，苏梅来了，先是真诚地道歉，说要不是她大惊小怪，老班就不会没收她的彩妆盒了。其实安朵早就把这事忘了。接着她又问安朵周六有没有时间，如果有想帮她补习英语。苏梅英语超级棒，曾获得全市初中生英语竞赛一等奖。说心里话，安朵也想努力学习，靠自己实力考上重点高中，怎奈基础太差，无论怎样努力，成绩就是不理想。
“谢谢你啦，这周我妈花高价给我请了资深家教。”安朵态度很明朗，她不想让苏梅给补英语，因为她觉得家境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彼此心里有隔膜，很难成为好朋友。
安朵的拒绝并没让苏梅死心，她说：“知道你家条件好，请家教很容易。但是学习的动力和兴趣是用金钱买不来的。”苏梅说到安朵心里去了。是的，安朵讨厌那些一味让她背单词、做卷子、没有人情味的家教。看着苏梅真诚的目光，安朵忽然感觉她是那么可爱，尤其是她的皮肤又光又细，像洁白的瓷，不知她用什么护肤品，有机会要向她讨教讨教美容秘籍。
三
安朵爸爸是局长，逢年过年，家里总是门庭若市，那些拜访的人先是说一番祝福的话，然后无一例外地往安朵手里塞钱，说是压岁钱。安朵不要，他们就生气，那样子若是安朵不收，他们连年都过不好似的。妈妈就把安朵的压岁钱积攒起来，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存在折里，允许她任意支配。
有一次班级组织捐款，不差钱的安朵自然是出手阔绰。
“我捐200。”是那个浑身名牌的贾子豪。
“我捐300。”是雪凝。想不到平时抠门的她也大出血。
“我捐500。”
“贵族派”们争先恐后喊着，那阵势真像热闹的拍卖会。与“贵族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默不做声的“平民派”，特别是苏梅，使劲地绞着手指，那是她为难时的习惯动作。良久，苏梅把一张皱巴巴的50元钞票塞到捐款箱里。
“我捐1000。”安朵气壮山河地站起来。哇噻！全班惊呼一片，所有目光聚焦安朵。那一刻，安朵觉得自己英雄般伟大。
然而，正当安朵虚荣心得到满足时，她爸爸出事了。
捐款的当天，安朵下自习回家，见楼下聚了不少交头接耳的邻居，一辆警车尖叫从她身边驶过。见安朵出现，邻居们统统闭上嘴巴，好像她是一个性能优良的消音器。安朵感觉不妙，跑上楼，只见家里一片狼藉，妈妈靠在沙发上无助地哭泣。“妈，家里招贼了？”安朵问。妈妈像个孩子似的，哇的一声扑到她身上。“爸爸被隔离受审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安朵瞬间由天堂跌入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安朵爸爸因为经济问题被拘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全校同学就都知道了。这下安朵成了学校名副其实的名人，无论是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还是坐在操场的花坛边，甚至去卫生间，都有无数猜测和鄙夷的目光射来，让安朵无处躲藏。安朵像怕光的蝙蝠，不再像以前那样昂首挺胸走在阳光下，而是趴在桌上不敢抬头看这个明亮的世界。更让她伤心的是雪凝不再像往日那样主动帮她抄笔记，和她一起去卫生间，一起说笑打闹了。她一定知道了爸爸的事，她和那些同学一样，都瞧不起自己。是啊，谁愿意与一个贪污犯的女儿交朋友呢，哪怕她们以前好得形影不离。安朵落寞地想。
夏至那天是雪凝的生日，每年她都让安朵帮她策划生日会，比如穿哪款裙子更靓，鞋子配哪双显得双腿修长，甚至戴哪种颜色的发卡都由安朵来定。可是今年却大不同，她给每位同学都发了请柬，唯独没安朵的，好像她是空气一样。安朵咬住嘴唇，眼泪含在眼圈，那喜庆的大红请柬刺痛了她的眼。
“安朵，你怎么啦？”苏梅适时出现。安朵把脸别过去不理她，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苏梅把手中请柬递给她，“这周我家有事，不能参加雪凝的生日会了，空出一张请柬，你去吧。”
安朵接过请柬，苦笑着，手一扬，请柬划出一道耀眼的红色弧线落在地上。“你是可怜我吗？我不需要！”安朵的声音很大，有些声嘶力竭，随之眼泪滚滚而下。苏梅尴尬地看着安朵，不知所措。
四
安朵彻底将自己包起来，像包粽子似的包得严严实实，她不笑，也不说话，拒绝与任何人来往。安朵成了独行侠，形单影只背着书包行走在校园里。有时盯着花坛里的蝴蝶愣神儿。蝴蝶经历破茧的阵痛，才能让翅膀变得硬实、有力，从而振翅飞翔。可是，当挫折降临，安朵却做不到破茧成蝶，她的内心世界就像一座曾经繁华的庄园，经历一场不期而至的寒霜，现在已是荒芜一片。忽地，一朵黄花儿在安朵眼前晃动起来，花色是那样明亮。原来是苏梅，她手拈一朵黄花，不管安朵同不同意，就调皮地将花插在她头上。安朵促狭地一笑：“我又不是媒婆，戴它多难看。”表面上这样说，但她心底却涌起无边的温暖。
就在大家都疏远安朵的时候，苏梅没有鄙视安朵，没有孤立安朵，她始终拿安朵当朋友看待。慢慢地，她跟苏梅成了好朋友。
爸爸出事后，妈妈似乎比安朵还脆弱，大病一场，人也削瘦许多。以前她不上班，在家当全职太太，现在家里顶梁柱倒了，钱也被没收充公了，她就想出去找活贴补家用。最近别人给她联系到一家酒楼当服务员的工作，说是她这样的年纪，又没有一技之长和工作经验，只能做这种服务工作了。在安朵的劝说下，妈妈终于同意去试试。谁知，妈妈面试惨败，在返回的路上，她不停地发着牢骚：“老了，没用了，要是年轻那会儿……”
“看，前面那家豆腐店正在招店员，我去试试吧。”妈妈不想就此罢休。
“来的时候，这里没贴招工启示啊？”安朵望着玻璃窗上新贴的招工启示有些纳闷。
店里，一个中年妇女在忙活着，屋内空间狭窄，设施简陋，一台电磨在呼呼转着，地上放着泡好的豆子。她热情招呼安朵和妈妈，简单询问几句家庭情况就让安朵妈妈明天来上班。这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
第二天安朵把妈妈上班的事告诉了苏梅。苏梅始终笑着不说话，眉眼间却有说不出的喜悦。放学后，苏梅意味深长地对安朵说：“去我家坐坐？”
这是安朵第一次去苏梅的家。到了门口安朵才发现，昨天那家豆腐店竟然就是苏梅的家。
苏梅的爸爸病逝后，家里陷入困境，为了生计，她和妈妈不辞辛苦支撑起这个豆腐店。安朵妈妈能顺利到豆腐店去上班，都是苏梅事先安排的。之前安朵曾经提过妈妈要去找工作的事，那天她见安朵母女垂头丧气从酒楼出来，猜到一定是应聘失败，就央求妈妈让让她到自家店里上班……“谢谢你，苏梅。”安朵感激地拉住她的手。
苏梅却笑着，忽然趴在安朵耳边说：“想知道我的美容秘籍吗？”
安朵急切地点头。
“多吃豆腐。”
“这有科学依据吗？”
“不信你吃吃看。”
现在，安朵班上的女生都热衷吃豆腐，货源由苏梅提供。至于美容效果如何，看看安朵那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