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城市的我们已经越活越烦恼,越想得到的越得不到,越想摆脱的越摆不脱,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个叫故乡的地方,竟就是梦中桃源。可是你已非昨日的你,故乡也已非昨日的故乡,纵然有心,又将如何回去?
失去家园的人,将在何处安身呢——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春日里,我跟着一条瘦瘦的小路,去寻找昔日故乡的遗迹。条条阡陌,依旧绣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林间溪边,跳跃着剜野菜的小姑娘,可是她们的篮中,已盛着不同的故事——
母亲河
那条河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千疮百孔的河床,人们在它的胸膛上采石、挖沙,任它凉凉的泪渗积成泉,丝毫不理会它的疼痛。
那条河曾经缠绕在老村后面,纤细婀娜,一望见底,虽名不见经传,乳汁却渗透了两岸人民淳朴天然的生活。沙滩总是干干净净,几乎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偶尔有张包香胰子的花纸,风会顺便将它捎到草丛里,让贪慕虚荣的蜗牛做帐篷。岸边的老林子里,蔓生着艾蒿和茅草,而空阔的地方,撒满了醉醺醺的黄酒棵花和哭红了的“狼眼睛”。有一种细碎的白色花,灿若繁星,娘叫它“细菌花”,至今不解其意。故乡的每株草都是有骨的,风中雨中,从未见过它们匍匐的模样。
在雾气渐散、百鸟争鸣的早晨,男人们横一根扁担去河边挑泉水,赤裸的脚板将露珠儿碰得叮咚作响。喝着甘甜沁凉的泉水,如无大灾大难,村里的老人多能活过80岁去。
有年夏天,雨连下3天3夜,河水暴涨。夜里,小小的我用手捂着摇曳的洋油灯花,看娘在灶前惊慌失措地烙大饼,不知道害怕,反而暗暗有种大事将至的惊喜。唉,无知真是幸福啊!洪水疯了似的涌至村后,有人说看见无数只鬼影似的红灯笼,跳跃着向小村围过来,迷信的老人们不慌不忙地烧着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奇怪的是,洪水用舌头轻舔着人家的墙根,竟慢慢退去了……老人们说这全仰仗河神善良。
然而,村子后来还是迁走了,将母亲河无情地遗弃在那里。人一走,河便像丢了灵魂,河水也慢慢枯涸了。这相依相存、难舍难分的人与自然啊!
在新的家乡、新的城市,我像一棵被移植的树,长大了,长成一个沾染着北方古老哀愁的女人。而母亲河的水究竟去了哪里?在无数似梦非梦的时刻,我听见它在我血管里清清淙淙地吟唱,它滋润我的心灵,又从我的眸中流出,耳语般温柔地告诉我:它一直在地下摸索、寻找、哺育着四面八方儿女们流浪的根,它的五千年的精血和灵气,它给予我们的最初的质朴和善良,仍然沉淀在我们的灵魂深处……
辘轳井
老家的草坯屋一到夏天就被丰盈的绿色淹没了,人们在绿海里忙活,头戴六角苇笠,肩上搭条白汗巾。渴了,就用辘轳绞上桶凉丝丝的井水,直把自己灌成只大肚子蛤蟆。
老井就在我家门口,幽深如天空,又似只孤独的眼睛。井深处常有鸟雀飞出,蛙鼓阵阵,四壁的苔藓如滑溜溜的绿玻璃,井水也碧绿碧绿,不知是井太深,还是因为倒映了绿荫?
用这井的水做粉皮、粉条,真是又好吃又好看啊!一挂挂晾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如柔软的玻璃凝固的瀑布。我们溜去用黑手抓了吃,看粉人就在一边似笑非笑地抽旱烟,视而不见。成群结队的“偷儿”多了,他才会乱扔几粒石子吆喝几声,让队长以为他在撵鸡鸭。
万木凋零的时候,灰色的屋顶从椿树洋槐的枝丫间显露出来。农活忙完了,那架高高的辘轳便成了小村唯一的风景。井台边总是开会似的热闹,辘轳缠绕着久远的岁月,井底漾动着喝不干的话题。挑水的人们怀抱扁担,侃得热火朝天浑然忘我,跟脚狗咬裤角了,才想起回去晚了,媳妇会骂的。
辘轳井和母亲河血脉相通,也一样善良温和,从未“吃”过一只生灵。可是娘对它却有些意见。她说我一岁的时候,有次被这井诱惑着爬出门槛直爬到井边来,扒着滑溜溜的井壁朝下张望。看家狗在门前的日头地里蹲着,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要不是碰巧被二婶发现,我这条小命恐怕早被这眼昏了头的老井勾去了。
老井现在也已干涸,如一只没了瞳仁的空洞的眼。我童年的乳汁啊,你追随着母亲河去了哪里?而今,我已是个没娘的孩子,还有谁能够告诉我:当时年仅一岁的我,究竟从井的眸中发现了什么?!
蛤蟆滩
小时候的我,丑得远近有名。小哥教我说:要是有人问你,你长得好看吗?你就答:不好。咋不好呢?你就答:茼秆子胳膊麻秆子腿儿,小眼睛薄嘴唇儿,中间坐个塌塌鼻儿——我将它当作语录颠来倒去地背,逢着人问就悠悠然唱出,人们顺着词儿对照,发现倒也真是,不由得惊诧于我的“出口成章”了。
我自小就是个忧郁古怪的女孩儿,记事很早,尽管记得破碎而模糊。当一般大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时,我就已经盘腿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麦秸编草蚂蚱和草戒指了;当她们刚刚分清栏里的骡和牛时,我就已经知道曾经有过一种动物,叫恐龙,有一回我还梦见了猛犸,只是把它梦成了水牛模样,头上还有两根蜗牛那样的长须,一伸一缩的。更与其他孩子不同的是:我还经常独自去蛤蟆滩。
记忆中的天,总是混混沌沌,仿佛没有时间和空间。我孤零零地在蛤蟆滩剜野菜,和苦菜花野茄子和排队出洞赶集的蚂蚁说话,偶尔有只癞蛤蟆蹒跚而过,我总是吓得手捂双耳大喊大叫,但我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不会有谁寻声而来,为我擦去泪珠。
后来我发现,丑丑的癞蛤蟆其实也很可怜:它形似青蛙却只会爬不会跳,远不如青蛙活泼可爱。它自惭形秽,远远避开所有花朵,它怕将粗糙难看的皮暴露于阳光下,一有风吹草动就慌忙扭着屁股逃遁。它远远逃去的笨拙模样令我伤心。蝴蝶舞花,蜻蜓戏水,癞蛤蟆却蹲在洞中,用鼓鼓的泪眼哀怨地向外凝望,眸中有种老人才有的沧桑悲凉。我呆呆地蹲在它逃避世界的洞前,我觉得它懂得我,我懂得它。
丑陋温驯的癞蛤蟆,触动了我潜意识中的某种痛,它使我学会关爱和怜悯,学会与弱小者惺惺相惜。或许真的:人在长大之前,心灵和动物是相通的。
沙里狗
春天里,风无遮无拦地刮起来,风息之后,细软如面的沙地上,便遍布着麻子似的小孔,每只小孔下面,定然有一只“沙里狗”。
叫它“沙里狗”,不如叫“沙里虱”更妥帖些,它实在太像一只毛茸茸的大虱子了。它的颜色和沙子浑然一体,憨憨的傻傻的,从来不知道逃匿。抓一把沙子在手,风吹沙散,就会有一只沙里狗在掌心蠢蠢欲动。
伙伴们常抓了满把的沙里狗去送给村西的奶奶,她把它们晒干、研碎,加入白矾制成一种祖传的口疮药。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蘸着药面面按在人的舌上、咽处,人便像热极的狗伸出舌头,淌出些稀稀拉拉的液体,虽然不雅,但如此几回,病便好了。可惜奶奶这药方没有子嗣可传,只略略露了点给侄儿媳妇。现在的孩子有时吃烦了西药,也会被大人牵着去讨一包沙里狗做的药,用了,却并不怎么见效,也不知是因为不得真传,还是从前的药,治不了现在的病?
野酸枣儿
相传,故乡曾经荆棘横生,渺无人烟,祖宗们流落至此的时候,棘子将他们的衣裤撕咬得迎风飞舞。祖宗们开荒拓野、劈岭填沟,汗珠子汇成母亲河,血珠子滴在枯棘子上,便化成了红红点点的野酸枣儿。
大片大片果园从荆棘上站起来了,各色各样的花被季节点着名渐次开放。荷锄的祖宗们,便相继在花间安眠了。
我记事的时候,生产队的铁钟懒洋洋地敲着,果树园被伐光了,只有两棵高大苍老的栗子树,在村西的沙坝上孤独地喧响,重重叠叠的叶子如数不清的嘴唇,絮絮不休地诉说着世事变迁、是非恩怨。北风挟雪的冬天到了,干枯的叶子仍固执地不肯轻易从枝头谢幕。
荒废的田园里,野棘子重又繁衍开来,围攻着矮矮的篱笆。到了秋天,酸枣儿便一滴一滴地红了。老人们不敢远望,说那是祖宗们撒泼的一地心血呵!只有无知无畏的我们,头扣大大的草篮,到荆棘下割猪草。棘针扎破手,用口吮一下;馋了,扔一颗酸枣儿在嘴里,皮薄无肉,却有坚硬的骨核,酸中带甜,甜中含酸。只可惜直到今天,我们才真正品出它复杂的味儿来。而那令祖宗们死不瞑目的棘子林啊,也已在后人那里重新化为了良田。
石碾
传说有一小孩,与其父推碾,昏昏欲睡。其父从后面扇他一巴掌,他回过头来翻翻白眼,说:凭啥打我,你落下我几圈儿!其父竟闭口无言了。可不是吗?谁快谁慢,不都走在同一个圈里吗?能说谁走的圈儿是旧的,谁走的是新的?
唉,想起石碾就头昏眼花:笨重的石碾被一匹高大的青骡子拖着,一圈圈转下去,稍有怠慢,笤帚疙瘩就敲在腚邦上。脾气暴躁的牲口初上阵时几乎走疯了,它以为已经走了千万里,等卸下遮眼布才发现竟还没有走出这碾圈儿。
人睁着眼睛转圈,牲口捂着眼睛转圈,这不是自欺欺人,这是生存的无奈,能说谁聪明谁傻呢!
有碾推,才说明有饭吃。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昏天黑地地走下去,腿走木了,眼走滞了,心走老了,此后的日子,已是一个(或一匹)木偶在走。祖祖辈辈,拉碾的人和牲口一定都盼过的: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呵!
没想到这辈子就盼到了:机器的轰鸣终于取代了古老的石碾,真有福啊,围着碾转的“木偶”解放了。其实生活也如同转来转去的石碾,今天走的已非昨日的路,今天碾的已非昨日的内容。
石碾完成了它的使命,退休了,它迟缓沉重的步履再也赶不上新时代的步伐,但它依旧固执地蹲在原处,纵使已无可挽回地沉入泥沙,也仍然做着能够重新“出马”的梦,抚摸着它顽强显露出土地的一角,你仍会感觉它的温热、它的没有散尽的纯粹本质的粮食的芬芳。挣扎着不愿沉入黄土的石碾啊,仿佛在用石的声音沉沉地告诉我们:别忘了与它相依为命的岁月……
似水流年里,故人们踩着流星的尾巴一个个悠然远去了,连脚印都没有留下。而这许多东西却留了下来,作为他们活过、爱过的见证,让我们活着、爱着、面对着,泪流满面,恍若隔世。
身居城市的我们已经越活越烦恼,越想得到的越得不到,越想摆脱的越摆不脱,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个叫故乡的地方,竟就是梦中桃源,是厌倦城市的虚浮繁华才觉得它的好,还是故乡原本如此?
可是你已非昨日的你,故乡也已非昨日的故乡,纵然有心,又将如何回去?
失去故乡的人,将在何处安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