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性向来很差,从我能记事的时候就这样。并不是说我把事情整个儿忘掉了,而是忘了把它们储存在什么地方。我需要提醒物。当提醒物改变了时——大多数提醒物从我小时候就改变了——我的记忆也随之消失了。
我出生和长成于斯的那个小镇不见了。唯一留下来标志我家住过的那旧木板屋的,是长岛铁路,它还是一如既往地沿一道深沟穿过小镇。沿着深沟,在一座水泥墙后面,就是我家房子的后院。其余的景物荡然无存了。在本是后院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公寓楼。整个街区,连同围绕我们邻近的木屋和后园子的其他街区,都盖上了公寓楼。这些楼房固定地连成一片,就好像它们是一个多核体结构,而从前的树木,大多是枫树和榆树,则无影无踪了。我们家大多数礼拜日早上前去的那个教堂仍在,看上去有些苍老颓败,门脸上的匾额,表明它已非旧日的荷兰改良教会,而是朝鲜清教的会所了。这条街两边的公寓楼紧靠路边石而建,把街道夹在中间像条隧道一样。我驱车走过街区,没看到一点东西使我得以唤起生活中的任何一幕。
由于没有路标,我拿不准我脑海里尚存的片片段段的记忆究竟有没有任何可靠性。这些记忆可能是我杜撰出来的,或者,它们竟不过是一些残梦的萦回呢。我确曾时时梦回福乐盛,梦见自己骑在自行车上,穿行于爱美谛街和麦迪逊街之间的保罗姆大道(这些街名都不见了,而由一些号码代替了它们),梦见那马拉的城市垃圾车,由长着红头发,凶巴巴地瞪着两眼名叫疯威利的小伙子驱赶着,隆隆地疾驰而过,威利高高地坐在驾驶座上,自言自语着。这段记忆我相当清楚。是有那么一辆垃圾车,赶车的是叫疯威利,可是,为什么我至今还把这样一个形象记录在额叶里,以待日后许多个夜晚重新播放,而其他的东西都付阙如呢?想着想着,我又记起来,那个礼拜日后半夜,姓割草机的那一家来访。那是我家的朋友,从老远老远,大概从俄亥俄来的吧。后来知道,那家朋友姓劳利莫尔。想必也是在那时,我发现了女仆告诉我的沙漏下面的铜器(copper),大片大片浸水的,易碎的铜器,足以确保我家的家产——那时候我就知道需要确保家产了。后来,几年之后,我丢了那份家产,因为我知道了,女仆说的可能是地毯(carpet)。院子尽头,靠近水泥围墙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樱桃树。后来,大树出毛病了,大概死了罢,我想。它被伐倒了,就地截成数段。而存在我脑海里,六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宛在的是,那树木发出异香,就是整个大地的香气,香溢满院,直到用大车拉走时,一连数日在我家所有房间里缭绕不散。
我最早清楚记得的母亲是她高高的身影,独自站在房后草坪的中央,眼瞅着草地,慢慢地转动着身子,扫视地面。从我童年最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景象悄悄地标志着母亲的烦恼,也是一家的烦恼。有时,她只在那儿待一小会儿,有时则要待上五分钟之久。然后,她会以最快的速度俯下身去,采起她正在寻找的一茎四叶车轴草,回到屋里。假如当时我在后门厅那儿看她回来,她会对我笑笑,永远是那句话:“愿主供养我们。”
就我所知,这是她唯一的迷信,不管怎样,是她如仪躬行的唯一迷信。而且也总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那就是让父亲的病人付他们的账单。
很少病人即时付账,而许多病人根本就不付账。有的病人送来小额的现金,隔几个月致送一次。有那么寥寥几个病人很令人赞叹,可能是有钱人家,非但即时付账,而且一次付清。每遇上这种时候,父亲下了班总是兴高采烈地跑上楼来。
为钱犯愁的事没完没了,尽管大家谁也不很想谈论这个话题。一家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每月为收入操心的是父亲。我们知道,他绝对坚执地在每月的第一天就付清所有账单,从不含糊。他认为,欠债是最最糟糕的事。他在收到账单后,一旦有能力就马上支付所有的人——菜店老板、肉店老板、送煤的、税金,还有器械商和供应他诊所的药铺,视他在银行的存款数目而定。但那年头可不作兴很快支付医生。
那是人人都认为是这个国家好光景的年月,也就是大萧条以前的十年。小镇一片繁荣景象,但是,行医却被认为是不保险的赚钱养家的行当。没有人会料想医生能富裕起来。医生们自己心里最明白。在我生长的那个镇子,有两三家医生似乎很有钱,但那钱是世传的家产,而不是行医所得。父亲的其他同行们则是月月靠病人支付的薄酬凑合度日,很多工作都是白干。他们并不是愿意这样做,或者有什么行善的自觉,而是因为当时的风气就是那样。
父亲自己记账,记在一本台历上,用娟秀的斯宾塞书体记录着每天接诊的病人的名字,名字后面跟着他开的价目,再后面记实收的数额。管事儿的就是这最后一栏。母亲仔细地注意着这些数目,而她回到草坪上去寻找她的四叶车轴草也正是在每个月月底的几天。
我永远不会知道她是怎样寻找的。等我长大些了,到了七八岁时,我喜欢跟着她一块儿寻找那种家庭的幸运草,尽量相帮吧,但从来没找到一棵,尽管我的眼睛离地面近得多。我经常紧靠母亲站着,尽量和母亲看同一块草皮,睁大眼睛使劲盯着,但甚至到她弯腰要去采起一根时,我还看不出来,直到那根草到了她指头上。
此后很久,我是哈佛医学院的四年级生了,我更客观地了解到关于医学经济学的更多事实。1937届的年鉴是阿尔伯特·库恩斯编辑的。他是我在班上最要好的朋友。他邀请我忝于编委之列,因为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医疗与死亡的诗,题目叫《艾伦街》。库恩斯为年鉴准备了一个问题单,在1936年年底寄发出去,寄给1927、1917和1907三届哈佛毕业生。问题主要涉及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各方面的训练经验,这是毕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的哈佛生最重视的,但也有一两行,措辞优雅得体,并且保证匿名,问受问者1937年的估计收入。问卷后面留了大块空白,征询总的评述,对1937届有何指教。
想不到竟有60%的问卷被填写了,寄了回来。这些回答对库恩斯和我,对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是饶有兴味的读物。大多数回答对毕业后的训练不感兴趣,而集中于钱的问题。十年毕业生的平均收入约3500美元,二十年毕业生约7500美元。有一个人,一个神经病学家,报告了五万美元的收入,这是一个反常的例子。其他所有的人,就1937年的生活水准,他们的收入尽管还算体面,但也相当菲薄。
问卷底部的空白处写了关于此事的评语。所给的劝告大同小异:大家普遍说,医生是个最好的职业,但不是一条好的生财之道。假如可能,你最好娶一个阔气的太太。
作一个医生,工作艰辛呵。所有的男子们(那些哈佛班上只有男子)对工作都写了一两行:长长的工作时间,上班中间不休息,假期短,他们对1937届的忠告是,做好准备,应付艰辛的工作。别指望发财。
看父亲工作是我童年最坚持做的日课。他的诊所设在家里。福乐盛所有的医生都是如此。屋子是宽敞的维多利亚结构。底楼辟一间候诊室,一间工作室。那个时代,在其他人家,那地方本是用作门厅和客厅的。我家的起居室在二楼,但餐厅却在底楼,离病人的候诊室只有一门之隔。因此,我家吃饭比大多数人家要更安静、更快。
在最好的年景,直到大萧条开始的时候,我家用着一个长住的女佣人。她的房间在三楼。还用着一个洗衣工,住地下室。后来,大萧条最初几年,改用一个女短工。最后,什么人也不用了。做饭的总是母亲,有女佣的时候也是如此。后来,连打扫和屋里其他的活儿也都是她做了。剩下的时间,她就在后院的周边部位经营起菜园子来。记得我家曾经有过一个园丁,在1920年代的头几年,是一个叫吉米的意大利人,从山溪街上来干活儿。吉米天天和母亲谈论着园子的进展。他情绪激昂,挥舞手臂,滔滔不绝地讲着意大利语;而母亲则安详斯文地讲着措辞坚决的英语。他们处得很好。后来,在大萧条的年月里,她耕作着那整片地方,而孩子们则刈割草坪。
有两条街面目陌生,孩子们都不敢去。一条是山溪街,就在长岛火车站下方。那条街住着意大利人,有几十户人家,都很穷,都是在家说意大利语,到别处则讲磕磕绊绊的英语。另一条是林肯街,住着黑人。林肯街不是贫民窟。它正居福乐盛镇的中央,全镇最好的地方,可林肯街整整两个街区全部住着黑人。我常常纳罕,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所有黑人全都住在这两个街区,但从未得到解答。事情一直是那个样子的。
悼念日和七·四是镇上的大事。两个日子都有游行。第一次游行从北大街到镇政厅再到内战纪念碑。到了那里,有个童子军背诵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有一年是我担当此任)。第二次游行从第一大道到桑福德大道。人们拥在街道两旁,等待敞车的到来。敞车上拉着内战老兵,都是年过八旬的老人,满脸烦恼和困惑,身穿联军的制服,然后是一战老兵(那时叫大战,因为还没有人想到要给它一个编号)。他们年轻、鲜光,穿着咔叽制服,打着绑腿。铜管乐队,旗旌,共济会和哥伦布骑士团,村警,消防队员,穿着童子军和女童子军服装的潮水般的孩子,女先锋队,童子海军,还有小孩子们,穿着日常的服装,高高兴兴,满面红光。
镇上最重要的两个人,老幼皆知,德高望重。一个是盖小姐,在二十小教一年级。一个是比尔斯先生,他是二十小的校长。盖小姐是大名人,教了好几代福乐盛人。比尔斯先生的社会地位则全靠他的地位高。他是外来人,来镇不过十年。
福乐盛的孩子整个儿一帮少年犯。一到晚上,我们满镇乱窜,按人家门铃,然后绕过房子的一边去躲起来,拿着彩色粉笔在路边爬,为万圣节前夜做演习。这时,我们立时变成一帮凡达尔人,砸人家窗户,往人家前院扔垃圾箱,拧路标,让它们指错误的方向。我们撬窃伍尔沃斯家的店铺,到珍尼斯电影院去撬开安装在座位后面的自动售糖果机,买皮尔蒙德牌香烟到第一大街去坐在街边石上抽,就这伙儿十岁的孩子。真是一帮坏蛋。
在我小的时候,没人指望孩子们会做什么好事。大家都认为,小孩子嘛,自然是坏的。谁也没有指望我们良心发现,因为我们没有良心。所以,正像小孩子成长的习性一样,我们长大了全都成了相当好的人。
我父亲从来没有正式的护士或秘书。应门的是母亲,或者任何一个凑手的孩子。要么就是父亲自己,在他手上没有病人的时候。上班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两点和晚上七点到八点。我记这些数字像记一些老歌一样,是听母亲应答电话的声音记住的。妈妈一次次对打电话的人重复这些数字,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慰的语调,像唱歌一样:下午一点到两点——晚上七点到八点。
候诊室在上班前一个小时就满了。在忙时,有些病人得等在外面车里或前厅。大多数日子,父亲每小时看十个病人;我想这些病人有一半是新病人,另一半是从前看过,来复诊的。
除了上班时间和匆匆地吃饭之外,父亲的时间都花在路上。清晨一大早,他到地方医院查房。他在那家医院里作外科主刀。他到外科病房查房,也顺便看自己的病人。上午晚些时候和下午,就是家访。在他行医的最初几年——那时他和母亲从纽约城来到了福乐盛,之所以选了福乐盛,是因为这是一个乡间小镇,有林木田园,但也有进城的火车——那时他有辆自行车。一年后,有了一辆马车。他讨厌自行车和马车。在我出生前约一年,他有了足够的钱买了一辆汽车。先是一辆麦克斯韦,经常熄火抛锚,让他不断地生气。然后是一辆狮鼻式车头的富兰克林轿车。最后是一辆相当阔绰的富兰克林轿车,车头换了时称摩登的老样式。
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这些车里,开往医院,转福乐盛,穿过邻近的镇子,看一个接一个的病人。大多数晚上,他都得九点十点才回家。
但正是在夜晚,全家人早已进入梦乡的时候,父亲最艰苦的工作开始了。中夜过后,电话豁啷啷响起来。我从卧室就听得到大厅的电话声,听到了他的声音,疲倦的、睡意未消的声音,询问细节,然后听见他在黑暗中挂了电话;通常他咒骂一声“真扯淡”,有时,他恨极了,就会更直截地骂一声“扯淡”,或简直“操蛋”,有那么几回,真的气急了,也听见他骂过“他妈的操蛋”。然后,我会听见他从床上挣起来,穿衣,客厅里的电灯亮起,然后他的脚步声响在后门的台阶上,到了院子,上车,轰然而去,去家访。这种事每天晚上都会发生,至少一回,有时三到四回。
我在黑暗中听着,从不知那些电话所为何来。它们听起来总是那么紧急,有时是一段长长的对话,我可以听见父亲在出主意,说他明天早上就到。更多的时候,他简短地说几句,然后就挂上,穿衣。有的是要给孩子接生,我记得这些,是因为在更晚的时候,父亲出去家访了,大厅响起母亲接电话的声音,说医生出去“临盆”了。但并不都是接生。有时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是深夜来的急诊病例。有的是新病人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因这样那样的急病而惊慌。有时是垂死的病人在病榻上,或已经死在了病榻上。父亲在很多个深夜被叫走想必都是因为垂死或已死的病人。
二十年后,当我忝列于图林医学院,投身于医学科学时,我得以从另一角度仔细观察了行医的这个方面。我曾应邀去密西西比州中部一个县级医学学会参加一次年会,做一个关于抗生素的发言。会议是在当地的旅馆举行的。东道主是新当选的学会会长,一个全科医生,四十来岁,事业很成功。那天晚上,他的事业就要登峰造极,宴会之后即将就职。在那方土地上,作县级医学学会的会长是很大的荣誉了。吃着饭,他被叫去接电话。几分钟后,他回到主席座前,向大家道歉,他得出一次急诊。饭局依旧进行,他的就职典礼令人尴尬地在他缺席的情况下结束。我做了发言,晚会告终。正当人们往外走到了门口时,他出现了,一脸倦容和愁容。我问他电话是什么事,他讲,是一个老妇人,他多年来照顾的一个病人,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去世了。就这么回事。他知道那一家人很悲痛,需要他。因此必须去。他很遗憾错过了晚会。他整整一年都盼着这件事,可他说,有些事你就是没办法。
这是1950年代前几年的情况。那时,医学正在成为一门科学,但那门古老的艺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