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是在海湾,一辆中巴车边,当时欧阳琳从车门下来,季东升站在车下迎候。欧阳琳穿高跟鞋,由于地面不平,下车时鞋跟没踩实,她的身子忽然一晃,重心失衡,季东升在一旁紧急出手相扶,欧阳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终于站稳了,没有摔倒。身边那些人没有谁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他俩心里明白。
欧阳琳抽回手时问了一句:“没事吧?”
季东升回答:“负伤了。好运气。”
彼此只当开玩笑,其实不全是玩笑。当时是夏天,天气热,季东升穿短袖衫,他的左胳膊被欧阳琳抓出一道划痕,一时火辣辣的。欧阳琳留指甲,抓得挺用劲,估计是把自己的指甲也抓疼了,所以才问季东升有没有事。
欧阳琳是中等个儿,身材不胖不瘦,脸面光洁,线条精致,长得挺有风格,或者说相当漂亮,特别是眼睛大,眼神直率。她一眼盯住季东升,眼光锐利而执着,季东升当即告诉自己千万小心,这女的不好对付。
季东升与欧阳琳的初次见面很大程度出于偶然:那天上午季东升召集相关部门官员于市政府会议室开会,议题是能繁母猪补贴政策事项,所谓能繁母猪即还能生崽的母猪,该类母猪领取补贴牵扯若干具体细节,需要研究解决,会开了整整一上午。中午会议接近尾声时,郑仲水从省城打来电话,告诉季东升有贵宾到达本市,需要应急处置。听电话间季东升心里诧异,因为贵宾通常不会来得如此突然。
“这个人叫欧阳琳。”郑仲水交代。
郑仲水是本市老大,市委书记,此刻在省城开会,他给季东升的电话是在省城会场打的,消息也是在会场上临时得知的。当天上午,欧阳琳及其随行团队由有关部门人员陪同,早早从省城下来,原先的安排是到另一个市,路上临时调整计划,决定到本市来。省办一位副秘书长特地找郑仲水告知情况,强调欧阳琳一行得到省领导特别关心,要求市里安排好。郑仲水立刻打电话让季东升应急。此刻本市书记、市长都在省城开会,一时无法抽身,只能让季东升代为出面。
“估计快到了,你赶紧到高速公路口去接。”郑仲水交代。
“糟糕,猪还没搞完呐。”季东升道。
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搞什么猪?季东升报称是搞母猪,情况比较复杂,上午开会商量。郑仲水问母猪有什么问题?季东升说母猪都很高兴,因为给补贴。但是公猪有意见,要求落实政策。郑仲水即制止:“不开玩笑。”
他不让季东升在电话里瞎扯,要季东升立刻把会议结束,无论母猪公猪都先赶到边上去。贵宾将至,不要耽误事情。
季东升问:“来得这么突然,做什么呢?”
贵宾有一个大项目。具体情况待季东升接洽时具体了解。
“贵宾什么身份?”
“北京一家投资公司的总裁。”
季东升说:“北京满胡同都是总裁。”
郑仲水认真道:“季副,不要小看。”
季东升让郑仲水放心,他会替书记把贵宾接待好。俗话说来的都是客,何况人家有项目。北京的胡同当然小看不得,大地方每个旮旯里都藏龙卧虎,不像本市小地方尽是季东升之类鼠辈。
“谦虚过头了吧?”郑仲水笑。
“谦虚使人进步。”季东升不笑,说得很像回事,“我这人碰到耗子是猫,遇到老虎就变成耗子,见到母老虎更是小耗子了。不是鼠辈胜似鼠辈。”
郑仲水道:“不说了。赶紧准备。”
“明白。”
其实不甚明白,季东升感觉吃不准。他一边接郑仲水电话,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分析自己突然碰上的这件事是个什么。季东升其人脑子快,所谓“鼠辈”只是自嘲,他其实挺自以为是,认为脑子还管用,爹妈生得好,多少有点聪明过人。突然掉到头上的这件事让季东升感觉异样,来客毫无疑问十分了得,否则不会弄到郑仲水亲自打电话交代,但是事前毫无动静,眨眼间陨石一般从天上砸下来,不是通常贵宾到来之道,这种光临方式比较怪异。
季东升是常务副市长,管的事多,母猪公猪要管,招商经贸一块也划于名下,欧阳琳前来谈项目,属于季东升业务范围,即使书记市长在家,季东升也要陪同接待洽谈,因此哪怕来了头母老虎,季东升也得勇敢上前充当鼠辈,基本上无处逃窜。郑仲水打来电话时,因为会议尚未结束,季东升走到会议室外与书记通话,一屋子人还坐在会议室里等着他。接完电话,季东升一进门就宣布散会,这种场合通常该有的“重要讲话”免了,大家该干吗干吗去吧。
“按照上级精神,回去照顾母猪,公猪咱们不管,有意见可以提。”季东升宣布,“我掌握一条:哪个公猪提意见就劁哪个,阉下边那俩东西。诸位还有意见吗?”
会场上一片哄笑。
季东升匆匆离开会场,办公室都没回,直接进了电梯间,秘书小吴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跑。下了电梯,走出政府大楼门口,他的车刚好驶到。
这时又一个电话到来,季东升一边接电话,一边拉门上了轿车。
“季副市长,我是黄再胜。”
“什么事?”
“我们已经上路了,在高速路口跟您会合吧?”
“跟我?”
“接贵宾啊。”
“谁通知的你?”
“省里。”
黄再胜是市公安局一个处长,负责警卫。黄再胜刚接到通知,让他立刻与季东升副市长联系,配合接待即将到来的贵宾。黄再胜及其手下人员出动通常有规格,分不同级别,如一级保卫、二级保卫等,无论哪一级都不同于抓贼办案维稳等日常警务,只在特别重要客人例如国家领导人或者外国元首到访时才用得上。今天虽无国内外顶层政要光临本市,没有下达哪一级保卫任务,但是黄再胜接到通知,要求他速向季东升报告,配合接待,确保欧阳琳等贵宾安全。
不由季东升啧了下嘴。当时也没多说,只一句:“赶紧来吧。”
十几分钟后,季东升到了高速公路出口。路边停着一部警车,黄再胜已经先行赶到,站在车边守候。季东升一下车,黄再胜即上前敬礼。
“已经通过电话,客人的车十分钟后到。”黄再胜报告。
“是什么车?”季东升问。
“一号中巴。”
“多少人?”
根据黄再胜得到的通知,除了欧阳总裁及其团队,车上还有若干省里陪同人员,其中有一位管警卫,来自省厅,是黄再胜的上级,姓秦,职别为副主任,就是这位秦副主任给黄再胜打的电话。
季东升问:“说了贵宾来意吗?”
秦副主任没说,黄再胜也没打听。这是规矩,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季东升不吭声,只把脑袋转向一侧,眼睛看着高速公路边的田野,在心里揣摸。这时候一辆中巴车快速驶到高速公路收费口,从电子扫描通道驶过。黄再胜喊一声:“到了!”季东升抬眼一看,果然不错,是一号中巴。
这部车对于季东升和黄再胜都不陌生,它被戏称为本省“空军一号”,每一次它光临本市都很隆重,车里坐着的不是中央部长以上贵宾,就是省里的大领导。今天这部中巴为欧阳琳而来,经过数百公里跋涉,车身似乎还那么光鲜,几乎一尘不染。车头下的牌号很鲜明,几个零加一个一。
季东升与黄再胜站在路边等待,黄再胜举手向中巴车示意。按照接待惯例,此刻中巴应当开到路旁稍停,让迎接者上车与贵宾见个面,彼此握个手,寒暄几句,询问接下来的行程,而后继续前进。不料中巴车向季东升等人站立的位置驶来,减速,似乎要停车了,忽然又加速,往前开走,把迎接人员丢在路旁。
黄再胜吃惊:“哎呀!怎么回事!”
季东升道:“快联系!”
黄再胜刚把手机掏出来,铃声响了。黄再胜匆忙接听,正是中巴车上的秦副主任。该主任在电话里没多说,只一句话:“你们跟上。”
季东升下令:“快走!”
一行人匆匆上车,追赶已经跑出老远的中巴车。季东升指令黄再胜坐到他身边,以便了解应对情况,让警车跟在后边跑。
几分钟后他们追到了一号中巴屁股后边,季东升让黄再胜给随后的警车驾驶员打电话发令,让警车超到最前边开道引路。
黄再胜有些犹豫:“秦主任只说让咱们跟上啊。”
季东升问:“万一出岔子,算你的吗?”
黄再胜说:“那可麻烦。”
这辆一号中巴在本市地面上出任何意外,主人都有责任,因此开道和引导是需要的。黄再胜搞警卫,他很清楚,问题是他心中无数,秦主任没有传来足够信息,黄再胜不知道要把贵宾往哪里引,不知道在哪些方面预做安排。
季东升当机立断:“往市区去,到宾馆。”
当时接近中午,正常情况下要让客人到下榻处安顿,吃饭休息,商议接下来的安排。宾馆方面已经接到通知,紧急整理出接待用房,布置了午餐,只等客人驾到。
黄再胜问:“要不要我先问问秦主任?”
季东升说:“到前边再说。”
黄再胜不解:“他们刚才怎么不停车呢?”
季东升没吭气。这还怎么说?贵宾们似乎没把此间迎接者太当回事。
他们两部车加速前冲,先是季东升这辆车冲到中巴前头,隔开一段距离充当引导,而后警车再冲到最前边,形成常规接送队形,沿着道路快速行进。这时季东升才让黄再胜打电话请示秦副主任,称季副市长奉命接待欧阳总裁一行,因已近中午,拟安排贵客先到宾馆用餐休息,可否?电话那边很快传来答复:欧阳总裁很忙,她不到宾馆吃饭,也不休息,要立刻前往开发区。
季东升说:“告诉欧阳总裁,从这里到开发区至少还要走一小时。”
对方答复:“总裁要去。”
季东升回复:“我们领路。”
于是车队从绕城通道绕过城区,经海湾大道向北,往开发区方向前进。
黄再胜揣摸:“这个时候他们到那边干啥呢?”
季东升不吭气。
“该给开发区打个招呼吧?”
季东升点头:“要。”
他吩咐坐在前排助手位上的秘书小吴马上给开发区挂电话,要管委会领导赶紧做好迎客准备并通知下水村控制海边道路,不要让拖拉机、农用车堵塞了。
小吴惊讶:“下水村?客人说了?”
“用点脑子,等人家说就迟了。”季东升道。
小吴立刻打了电话。
半小时后车队接近开发区路口,秦主任的电话到了,欧阳琳一行果然是到下水村。季东升让黄再胜回话,称已经做好安排,请示客人是否要在开发区管委会先休息一下,简单吃点东西?对方答复欧阳总裁要直接到海边去。
季东升说:“我们带路。”
车队拐上便道,直驱海岸。这条路前半段是村道,铺有水泥,路况尚可,后半段是土路,不好走。季东升让司机开慢点,因为一号中巴路况不熟,不容易跟上。三部车一辆接着一辆前行,一直开到土路尽头,做一排停在路边。一旁就是海岸,海浪拍打岸边的礁石,涛声震耳欲聋。
客人从中巴车下来时,季东升已经站在车门下恭候,黄再胜紧随,站于季东升身后。看到出现在门边的欧阳琳,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欧阳琳似有诧异,眼光一扫季东升,没留意鞋跟在地面没踩实,身子摇晃中她抓住季东升伸过来的胳膊,季东升的胳膊上顿时火辣辣,留下了她的指甲痕。
初次见面,彼此印象因之格外深刻。
有一位男子从车上赶下来,提着一件风衣往欧阳琳身上披。当着季东升的面,欧阳琳抖了下肩膀,甩脱风衣,男子赶忙接住。
“风大。”男子说。
“没事。”
她转身朝前,往海边走。男子把风衣搭在手弯里,在后头匆匆跟随。男子戴一副眼镜,穿西装,衣冠楚楚,四十来岁模样,红光满面,前额发际上收,似已开始谢顶,一口京腔字正腔圆。这时秦主任跳下车,与季东升握手。季东升低声发问,了解男子是什么人?秦在他耳边回答:“蔡政先生从新加坡来,是欧阳总裁的合作伙伴。”
季东升点点头。
欧阳琳一直走到海边,站在一块石头上。海风强劲,她的一头短发在风中拂动。季东升大步跟上,到了欧阳琳身边,没待他发声,欧阳琳即开口。
“隧道在哪里?”她问。
季东升指着左侧海岸突出部:“那是出口,离我们这个位置大约五公里。”
欧阳琳抬眼看对面海岸,远远可以看见大片高楼在对岸山坡上起落。
季东升介绍:“对岸出口设计稍微偏一点,没有直接进人城市中心。”
“为什么?”
“他们那里要考虑减少对城市交通的冲击。”
欧阳琳转身,视线从海上转移到陆地。
“从海岸到前边那座山,这一片有多少地可用?”她问。
季东升说:“近海地带大约三千亩。”
“我都要了。”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大气魄。”
站在一旁的蔡政插话:“这是个大项目。”
季东升问:“准备做什么?”
是钦合金,制造航空母舰和宇宙飞船的尖端材料。蔡政的新加坡公司拟与欧阳总裁合作,在本省沿海寻找合适地点投资,建设大型生产基地,目前先考虑一个四五十个亿的盘子,如果好,准备搞到上百亿,建成之后将是东亚最大的钦合金基地。
季东升说:“明白。”
欧阳琳眼光一转,看了季东升一眼,眼神锐利有如刀片。
“明白什么?”她问。
季东升说:“项目很大。”
蔡政在一旁说:“能不能定下来还要看条件。”
季东升说:“不必多看了,定下来吧。”
欧阳琳追问:“说真的吗?”
季东升称本地有句玩笑话,叫作“大的放屁一言九鼎,小的尿尿落地无声。”他的官小了,说真说假都让人不好相信。
身旁有人发笑。季东升不笑,表情很严肃很认真。欧阳琳也不笑。
“你嫌自己不够大?”她问。
季东升自我感觉还行。他是乡下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地,在乡亲们眼中,他这样一个副市长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到了欧阳总裁面前算个什么?
欧阳琳说:“我记住你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