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回到县城以后,跟我奶奶发生了一场势不两立的争斗。
我奶奶煮饺子的时候,将窗台上的煤油灯碰翻在锅里,于是一锅羊肉馅饺子沾着浓浓的煤油味跃上了餐桌。
妈妈嗅了一口就要呕,她不吃羊肉馅饺子就是从这天开始的。
奶奶大口吃,边吃边说:“有啥金贵的,又不是闺房小姐,沾点煤油味就不吃了。低指标那会儿,还要用大粪做面包呢。人啊,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
我妈妈被奶奶的一番盛意弄得丢不下面子,只好捏着鼻子吃,结果吃了两个饺子就全吐了出来。她蹲在门口吐肚子里的污秽,奶奶在炕上坐着说:“真不得了呢,这么讲究,咱这个家还真容不下你了。”
我父亲终于在一旁搭腔了,我父亲说:“娘,这锅饺子本来就不能吃了,你闻闻,多大的煤油味啊,你硬要我们吃。今儿这事可不怪蓉儿她妈,怪你!”
“你说啥?怪我?你也敢拍我的不是?!你们两口子天天当甩手先生,我做现成的了,你们还挑三拣四?”奶奶气得一把就将碗推了,碗里的饺子凭借她的力量跳了满地。
父亲有点不耐烦说:“娘,你别这样好不好?你怎么越老越不讲理了。”
在我妈妈的记忆里,我父亲第一次这么义正辞严地替她说话。这让她内心由衷地感动。她蹲在那里一边呕吐一边倾听,她倾听着丈夫的话语,就像获得了一种安慰,这样的安慰使她原本痛苦翻腾的肠胃得到了温情的信号,呕吐终止了。母亲站起身,望着门口。她满脸泪痕,因为剧烈的呕吐,她的泪腺在这一刻分外地发达。这个门口曾带给她许多苦难。对这个门口的记忆就像对黑暗的记忆一样,常常她不想走进这个门口,欲远远地离开它,抛弃它,背叛它,因为门里站着的男人没有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现在她对这个门口向往起来,这个门口仍是她的归宿,那里传出了热爱她的声音。
我妈妈往屋里走的时候,我奶奶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她拍着巴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我爸爸,“你翅膀硬了,看你爹不在世了,有媳妇就不认娘了。你妄想!别说你娘我还有口气,就是没这口气,我的阴魂也会回来搅你!……”
我奶奶的蛮横是远近闻名的,据我父亲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跟孩子们从来不苟言笑,我父亲上学跟他要两毛钱书费,要用左手捏住右手手背,将绷紧的手示给他看,就说是老师打肿的。我爷爷看了那肿胀的手,才肯从口袋里掏钱。就是这么一个威严的爷爷,见了奶奶却像老鼠见猫,可谓一物降一物。我爷爷有回耪地用耙子打了我奶奶一下,我奶奶三天三夜不起炕,水米不沾牙,寻死觅活,吓得我爷爷直抱住她的腿求饶。
我妈妈摇摇晃晃走到了那个门口,奶奶就坐在门槛上,她像一个防守森严的警卫,一只蠓虫都别想从她的眼前飞过。妈妈走到她的跟前站住了,她的头眩晕着,一片海市蜃楼的晃动,她看见奶奶驾着风火轮悄悄飞了起来,轮子张开直扑向她的身体。妈妈向后挪动,还是被轮子撞上了。奶奶几乎是用尽力气推倒了母亲,她对我父亲的一腔怒火在见到我母亲的瞬间全部爆发了,“都怪你,都怪你挑三拣四!”
我母亲一下子清醒了,在这意想不到的袭击中,她和婆婆有了一次实质性的冲撞。她从地上爬起来,跨过门槛,直奔屋内,端起桌上的一盘饺子,哗一下倒在地上,用脚使劲跺着说:“这沾了煤油味的饺子,猪狗都不吃,我们凭什么要往肚子里咽?……”
奶奶想不到妈妈敢耍这么大的威风,她一时被吓住了,待她纳过闷来,就疯狂地伸着脑袋向墙上撞去,“我不活了,我活够了!”
父亲眼疾手快冲上去抱住奶奶,奶奶此刻已背过气去,死了一样躺在地上。
朱娘来了,朱娘好像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否则她不可能这么神态自若地走进来,她嘴上唠叨着说:“蓉儿她妈刚回来你们就吵闹,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个啥呀?我看都是吃饱了撑的。和气生财,吵吵闹闹的,有财也跑到别人家去了。”朱娘照准奶奶的仁中用手使劲一掐,片刻奶奶嘴里发出了吓人的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奶奶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又精神起来。
以后的许多日子,她跑到妈妈的单位告状,那时有“四清”工作队,工作队专门负责搜集人的黑材料,我奶奶添油加醋的诉说自然使妈妈成了被管教的对象,再加上殷女人丈夫的状纸,工作队批判了妈妈八天八夜,妈妈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偷看过妈妈的一个日记本,上面记满了父亲伤她心灵的事件,其中就有妈妈服毒的记录。妈妈最后挨批斗的那个夜晚很阴森,她是凌晨1点回的家。那条妈妈走惯了的路,被她的鞋子踏出空空的声响。安静极了的深夜,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路上行走或许会有许多起可怕的恶性事件发生,妈妈不敢想也不敢四处望,她挨批斗的八个夜晚,父亲没有一个夜晚去迎接过她,她一个人肩负着委屈回到家,父亲和奶奶正酣睡如梦。这天夜晚,妈妈经历了非同寻常的恐惧,她走进大院的时候,忽然想屙屎,于是就进了厕所。厕所是一条深胡同,妈妈蹲到茅坑上的时候,发现她的对面也蹲了一个人。妈妈惊惧地问:“谁?”那人轻咳了一下,未动。妈妈啊一声叫起来,提着裤子就往外跑,边跑边喊黄启蒙,这是妈妈危难时第一次喊丈夫的名字。此刻她多么希望丈夫来救她,可黄启蒙酣睡在被筒里,等妈妈惊慌失措跑进屋,他竟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叫喊个啥呀?!”
妈妈的心顿时凉了,她睁眼度过了一个惊魂未定之夜。第二天,父亲上班后,趁奶奶不在屋的时候,妈妈喝了一瓶来苏水。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鲜红的药水把我带离人间,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妈妈最终没有死,上帝不收她,嫌她太年轻。妈妈苏醒以后,父亲黄启蒙抱着松儿站在她的面前说:“快叫妈妈,你妈妈要狠心走了,不管我们了。”
松儿用细嫩的手指轻轻拍着妈妈的脸。妈妈的脸上立刻奔涌起泪水。
黄启蒙没有在家陪杜小兰,他照样大模大样地去上班。他把杜小兰服毒的事如实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表态说:“畏罪自杀,罪加一等。”
黄启蒙害怕了说:“请领导多宽恕,我们孩子太小。”
不知是黄启蒙的乞求,还是领导动了恻隐之心,工作队没有再继续批判杜小兰,杜小兰活下来了,咽泪吞声地活下来了。
很多年以后,妈妈跟我讲述起当年的情景,仍是泪湿衣衫,所有的绝望都汇集在她的心中,无法排遣,于是她便选择了死。可见死是人走投无路时的唯一选择。我看着妈妈,真想拥抱她一下,如果那个时候妈妈真的离开了我们,我和松儿将会怎样呢?可我不好意思拥抱她,妈妈对我和松儿培养不够的地方,就是情感教育的欠缺,以致我长大以后不会发嗲、不会温柔、不会在雄性的世界一展风姿。我就像一支快节奏的曲子,明快而雄浑。可我又是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