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儿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妈妈讲秦香莲的故事,秦香莲是一位普通的女人,嫁给陈世美后,抚养儿女孝敬公婆。陈世美进京赶考中了状元,却给皇帝当了女婿。秦香莲带着一双儿女去京城寻他,他不但不认,还派人暗杀秦香莲和她的儿女。……
杜小兰边讲边唱,讲到动情处,眼泪就哗哩啪啦落在蓉儿和松儿的脸上。松儿已经睡着了,蓉儿还没睡,她看着母亲痛苦的一张脸想,妈妈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种终日哭泣的生活呢?几十年后,当蓉儿长成大姑娘,有了自己的生活,杜小兰细数起往日的辛酸,总说:“我一抱起你就舍不得,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有多乖,晚上我抱你在院子里散步,你看着漫天的星星说:‘看那英英(星星)哟。’我的奶水不够,你吃不饱,就用手掐我的胸脯,手指甲尖尖的,掐得我胸脯斑斑点点殷血,可我也舍不得打你一下,更不敢把你的指甲剪秃,人说小孩子剪秃指甲不会说话。你小时候真淘气,把窗纸捅出一个又一个窟窿,你奶奶就用缝衣针扎你,把你的小手指扎出了一个个洞眼,又红又肿。我下班回来你举着两只小手让我看,我心疼得像有万箭穿心,一下子就哭了。蓉儿啊,妈妈养你不容易啊。好在你听话,懂事,体谅妈妈。那时,买一个烧饼,总是给松儿一大半,给你一小半,你从来不闹,小声地在一旁说:‘妈妈等我长大的时候,就跟弟弟吃一样大的烧饼了’……”
杜小兰的叙述让蓉儿有种缅怀往事的冲动,童年灰色的记忆泛起在心灵的深处,她想起一个黑色的夜晚,母亲带她行走在街上,路过一家吊炉烧饼铺,给她买了一个烧饼,里面夹了几片肉。杜小兰催促蓉儿说:“快吃,吃完再回去,别让你奶奶知道。”蓉儿就大口大口吃起来,一股喷香的芝麻味在头顶上空弥漫。
吊炉烧饼是北方县城的特产,将揉好的面饼贴在铁锅上,铁锅倒扣在烘烤的炉火上,烤熟以后又酥又香。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是炸果子,一张面饼中间切割几道口子,周围呈圆形,放在烧热的豆油锅里炸,出锅后香酥扑鼻。这两样东西都是普通百姓解馋时的稀罕物,只有在头痛脑热四肢乏力不舒服时,家人才慷慨解囊买来慰劳。
蓉儿记得那个烧饼妈妈一口都没吃,香气久久留存在她的记忆深处。从那以后,她好像再也没有跟妈妈单独出来吃烧饼的机会了,妈妈白天颇忙地上班,晚上不停地做家务。蓉儿更多的时间是跟奶奶在一起,奶奶是个把一分钱都攥出汗的女人,她绝舍不得给蓉儿买一块炸果子吃。有天下午,蓉儿在门口玩,忽然感到肚子疼就捂着肚子跑回屋,奶奶正盘膝坐在炕上,蓉儿一头扎在她的腿间,痛得在炕上来回滚动。奶奶就用长指甲捏她的额头,揉她的肚子。蓉儿小时候经常头痛,奶奶便经常捏她的额,以致蓉儿长大以后,额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又多又碎。杜小兰注解说:“都是你奶奶捏的,将肉皮捏松了。”蓉儿的肚子一直痛到杜小兰下班回来,她的脸色蜡黄,额上全是汗。杜小兰给蓉儿服了一片药,就问蓉儿想吃什么?蓉儿说:“想吃炸果子。”杜小兰就匆匆去街上给蓉儿买炸果子,蓉儿吃了炸果子,肚子果然不痛了。杜小兰说:“是肚里的馋虫闹事。”这以后,蓉儿想吃炸果子的时候,就盼着自己生病。
现在当我穿行在灯红酒绿的大街,在重炮的士高广场欣赏摇滚,在万人体育馆观看流行歌星演出,在书店里选择自己喜欢的书籍,在家做减肥健美操,玩DVD影碟……我常常感觉我母亲杜小兰是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女人。
DVD影碟有一盘金嗓子周璇的怀念曲,屏幕上是三十年代的电影镜头。周璇在《疯狂的世界》里,扮演一个疯癫的女人,唱着:“鸟儿从此不许唱,花儿从此不许开,你们太痛快太痛快!……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屏幕上是疯颠而惨不忍睹的女疯子,画面下是我被泪水浸淹的心。母亲杜小兰被情感折磨的当年,就是这样一副情景吧?可谁能懂她理解她?谁又能帮助她?她与父亲黄启蒙撕打,想到自杀结束生命,唯独就没有好好静下来掂量生活,而后理智地做出选择,她舍不得自己拥有的一切,舍不得那习惯了的并未给她带来幸福的所有,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思维定式,有了这样的定式,便封堵了女人所有的出路。
杜小兰和黄启蒙因为殷女人的事争吵不休的时候,“文革”开始了。
黄启蒙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戴了高帽,他被揪斗的最终原因是“资产阶级技术权威”,后来又添了一个罪名:作风不正。他的胳膊不再被捆绑,而是敲着小锣,与他同行的“牛鬼蛇神”有的敲鼓,有的敲锤,一路招引行人。他们在人多的地方停下来,以“三句半”的形式交待自己的罪行。前呼后拥的群众不停地往他们身上吐唾沫,掷恶声。
我在一天上午跑到街市上,无意间看到了敲锣游行的父亲。我不敢看他,又想看他,担心围观的人打他。我就跟着他的队伍走,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又走。我父亲面无表情一遍又一遍述说着与殷女人的一切,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的脸一阵阵发热发烧,幸亏围观的群众不知道我是这个接受批斗的“坏蛋”的女儿。当父亲身上沾满了众人的唾沫,当他的头深低下去偶尔瞟一眼四周,脸上是一副畏瑟不安的表情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向家里跑去,我的两腿如同踩了风火轮,几乎在路上飞起来,我已顾不得街上有多少车辆多少行人,天上有多少阳光多少阴云,我只是想尽快见到妈妈,将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
我扑进妈妈的怀里,什么话都没说,就哭了起来。
杜小兰摸着蓉儿抽搐的肩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谁欺负你啦,蓉儿?谁要欺负你,你就告诉妈妈,我找他算账去。”蓉儿哭得越发厉害,她好像不愿意听到妈妈这样的话。妈妈对蓉儿的理解,不是蓉儿想像得那个样子。蓉儿仍是哭。杜小兰就表现了极大的烦躁,“我还没死呢,你报什么丧?”
杜小兰特别讨厌孩子哭,好像孩子的哭声能给她带来厄运。蓉儿记得年三十的晚上,父亲黄启蒙在房檐下挂红灯笼,忽然一阵风吹来,灯笼里的蜡烛倒了,灯笼燃烧起来,红色的火焰顷刻将灯笼化为灰烬,蓉儿在一旁哇一声哭起来。杜小兰正在屋里包饺子,听见哭声,箭步冲了出来,对准蓉儿就是一巴掌,大过年的。也不讨个吉祥,哭什么哭?!黄启蒙在一旁说:“火烧运旺,是好事。”杜小兰抢白道:“你懂个屁!”
蓉儿的心一下子酸了两年,从岁末的年三十到新年的正月初一,蓉儿将新年的饺子堵在胸口。从此她知道在妈妈跟前哭,不讨喜。
现在,蓉儿仍是哭了起来,父亲黄启蒙就像一根针挑着她的神经。想到父亲畏瑟的神情,蓉儿呜呜咽咽跟杜小兰说:“我在街上看见我爸了,好多人唾骂他打他。”蓉儿说着又哭起来。杜小兰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愤怒和哀伤。“在哪儿?他在哪儿?”她使劲抱住蓉儿,急切地想知道黄启蒙的一切。蓉儿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告诉了杜小兰,杜小兰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这天开始,杜小兰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饭,嘴上不停地哼歌:
“一块蓝布两下裁,
一家人儿两分开,
隔墙好比隔大海,
什么人捎信来?
星星出来太阳落,
你在黄家受折磨,
羊儿落在虎口里,
这日子怎么过怎么过?”
……
蓉儿知道妈妈唱的是《白毛女》。妈妈借歌抒发对爸爸的牵挂。这时,蓉儿想,爸爸妈妈吵过架以后还是会好起来的。
在蓉儿的记忆深处,杜小兰对她的情感培育是有限的,她甚至想不起哪首童谣是妈妈教的,小小的时候,她牵着妈妈的手在月下散步,月亮是半边牙,清高地挂在天上,妈妈指着月牙说:“月亮牙本姓张,骑着大马去烧香,大马拴在梧桐树,小马拴在花枝上。”……蓉儿被童谣的境界所陶醉,一遍一遍在心里默记。
杜小兰在门前的荫凉地里涮瓶子,酒瓶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闪光。涮好的瓶子堆在墙角,高高的一摞,像埃及金字塔。这是一千只酒瓶,杜小兰自己用双轮车从酒厂推到家里,开始了一个一个的清洗。她白天上班,下班吃过饭就涮瓶子,从不睡午觉,赤日炎炎的正午,正是睡觉的好时光,杜小兰却把悠然的睡眠赐给了脏兮兮的酒瓶,让它随着清水流走了,而一只酒瓶的工钱是一角伍分。
杜小兰就是从这时开始变得脾气暴躁的,她对婆婆、蓉儿、松儿都表现了极端的不耐烦。蓉儿就像一只听话的乖猫,蜷在家中的某个地方或角落,生怕招惹杜小兰,但杜小兰一经发现她,还是发怒地瞪起双眼。蓉儿怯怯地想,我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并没招惹妈妈呀?
蓉儿最怕的是跟杜小兰去洗澡,浴室在一条叫太花池的胡同里。这个胡同新中国成立前是卖淫嫖娼的“圣地”,新中国成立后建了一座浴池,县城里有身份的人都到那里洗澡,每张澡票一角。浴室是一方形的水泥池,早晨和中午各放一次水,池边设几个洗头池,在池子里洗好的人就在洗头池冲淋。按现代人的眼光,这是极不卫生的浴池,老少妇女们泡在同一池水里,各种行当的人都有,如果逢上星期天,洗澡的人在池子里挤得水泄不通,身贴身、脸碰脸,屁股蹭屁股,污浊之气萦绕在浴室上空,热腾腾的雾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杜小兰总是在星期天带着蓉儿和松儿去洗澡,星期天杜小兰休息,为了能把澡洗得干净彻底,杜小兰天不亮就喊醒蓉儿和松儿。母子三人行走在空旷寒冷寂静的街上,到了太花池天已经大亮了。杜小兰自己买一张票,又给松儿和蓉儿买一张票,松儿虽是男孩,但尚未懂事,还可以跟妈妈一起洗澡。三人站在门口等门开,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待浴池的门打开,大伙儿匆匆忙忙脱衣下池,池里已是白花花一片。但水毕竟是清净的,杜小兰催促蓉儿快洗,她主要负责松儿。蓉儿在池子里首先要把身上的脏灰泡透,然后搓洗,再然后是打肥皂,最后一关才去洗头池冲淋。泡透脏灰没有问题,搓洗脏灰蓉儿就感到困难了,她的后背她自己的手够不着,蓉儿干着急。杜小兰一味地给松儿洗,待把松儿洗好抱出池子,她已耗去了不少的力气。于是腾腾雾气中,她再给蓉儿搓洗的时候就没有好性子了。她将毛巾拧干,拉蓉儿趴在池子边,弓起身子,毛巾在她的手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搓动,蓉儿痛得不由自主把身子塌下去,致使杜小兰的力气悬空了,她就一巴掌打在蓉儿的后背上,并没好气地嚷:“好好趴着!”
蓉儿心里委屈起来,故意扭了扭胳膊。
杜小兰的火气更大了,使劲按住蓉儿搓,全身各个部位都不放过。
蓉儿感到浑身火辣辣地疼,但她已经不再委屈,她的心在雾气中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