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任队长在华界巡捕房的办公室里悠然地对着手里的小镜子理头发,办公室的门微开着。
石玉婵走到门口,用手轻叩了一下门。
任队长从小镜子看到装扮入时的石玉婵,急忙将手里的小镜子放下,转过身毕恭毕敬说:“哟,石处长,请进。”
石玉婵走进来,她有满腹的怨气,可她却不敢发泄,强装笑脸坐在任队长对面的沙发上。
任队长泡了杯茶端给石玉婵,打量着她的表情说:“石处长,请用茶。”
石玉婵将茶杯推到一边道:“任队长,我哪有闲功夫到这森严的地方喝茶呀,我是来看我的儿子安小早的,他只排了场话剧,就被你们抓来了,你们抓人的理由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任队长一拍脑门:“哎呀,石处长,我真不知道安小早是您和安署长的儿子,如果知道,当初就不会抓他了,实在是太抱歉了,我马上就放他回家。……不过,我想提醒您,最近乱党猖蹶,在欧洲徘徊的共产主义幽灵已漂洋过海到上海生根,它就像毒品一样蛊惑人心。请让您的孩子远离毒品,别被这东西蛊惑啊。”
石玉婵强调说:“安小早是下棋的天才,自幼就被他爸爸培训,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话剧,我还真不知道。你现在把他放出来,我要看看他。”
“石处长的面子我得给呀!”任队长抄起桌上的电话:“李副队长,把安小早带到我办公室来吧。”
片刻,安小早蓬头垢面走进来,一眼看到了石玉婵:“妈,您怎么来了?”
石玉婵紧紧抱住小早,声音颤抖地说:“小早,你被抓到这里来了,妈能不来吗?你受苦了吧?”
安小早:“我在学校排演话剧呢,突然就被巡捕抓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石玉婵:“任队长说话剧里有共产主义幽灵的内容,这可是大忌呀。”
安小早反驳道:“哪里有幽灵啊?幽灵是鬼魂,你们别吓我啊。”
石玉婵:“没有就好,那跟妈妈回家吧。”转而对任队长:“任队长,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带孩子回去了。”
石玉婵拉着安小早转身欲走,任队长急忙拦住了他们说:“石处长,让您和安署长虚惊一场,实在不好意思啊,还望多多包含。不过,我今天要把话说到明处,如果不是我表弟魏局亲自打电话来,巡捕房不会这么快就放人的,安小早犯的可不是小错误。”
石玉婵佯装笑脸说:“好吧,这个情我领了。”
任队长继续道:“我表弟魏局与您共事多年,凡事还望您高抬贵手啊。”
石玉婵接着他的话说:“魏局是我的上司,既然任队长撂下这话了,肯定我有做得不得体的地方了,回去我要好好反思反思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任队长笑笑:“那就多谢石处长给面子了。”
2
石玉婵与安小早从巡捕房出来,想立刻送儿子回家休息,小早不肯,一心想回学校。石玉婵拗不过他,只好目送儿子远去,自己便奔了教育处。
通俗教育委员会驻上海教育处,今天显得分外安静,石玉婵高跟鞋踏地的声音也就格外响,她边走边想着任队长的话,今天她是在矮檐下了,就应该向魏局低个头吧。
石玉婵径自奔了魏局办公室,向他汇报沪东学校的情况。
魏局心事重重地打量着石玉婵,想问她儿子安小早的情况,见石玉婵只字不提,他也不好开口,只好听她的工作汇报。
石玉婵显得极有兴致,一板一眼条理清晰地述说着:“魏局,今天我要正儿八经向您汇报工作,沪东学校存在着很多问题,想不到一江之隔竟有如此大的差距,硬件设施跟不上,师资力量缺乏,我建议将上海的师资力量输送到沪东去。”
魏局沉思片刻说:“沪东交通不便,经济落后,有家有室的教师哪个愿意到那里去呢?涉及到人事问题是要出矛盾的,倒不如拨些款子下去,让他们在当地务色教员。”
石玉婵急忙说:“赵人杰这个人挺棘手的,既然巡捕房总盯着他,倒不如把他派到沪东去,这样既解了他的围,也免去了教育处的尴尬,又充实了沪东的师资力量,也算是对他的处罚了,同时对巡捕房也有个交待了。”
魏局眼睛忽然一亮:“哎,这倒是个金婵脱壳之计,石处长,真有你的。”
石玉婵立刻表态说:“既然魏局不反对,那就马上起草文件,尽快把这事落实下去吧。”
魏局认真地看着石玉婵说:“好,你就一手操办吧。回头你再跟赵人杰好好谈谈,让他明白去沪东学校是对他最妥当的安排了。”
石玉婵趁机说:“要不给他安排个校长当当?表面上是个荣誉,其实是给他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那样的破学校想干出成绩来,不累得吐血才怪呢。”
魏局笑道:“石处长,这样的高招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呀。”
石玉婵起身说:“那我去找赵人杰了。”转身欲走。
魏局忽然将她喊住问:“石处长,刚才光顾得谈工作了,把正事忘记了,你家少爷安然无恙吧?安署长知道是我替他求的情吗?”
石玉婵笑说:“知道,安署长让我谢谢你。”
魏局:“谢倒不必了,有机会能见见安署长最好了。”
石玉婵推脱说:“他不吸烟不喝酒,更少出来应酬。见他不太容易。”
魏局意味深长道:“安署长是个清官呀。”
石玉婵微笑说:“魏局看人是不会看错的。”
石玉婵从魏局办公室出来,就奔了赵人杰的办公室。赵人杰在看报纸,见了石玉婵立刻放下报纸站起身。
石玉婵笑说:“赵科长,何必这么客气呢,你坐下吧,我今天有好事情跟你谈。”
赵人杰忍不住问:“什么好事情?”
石玉婵坐下把她刚跟魏局谈话的内容悉数告诉了赵人杰。
赵人杰不解地看着石玉婵,沉默不语。
石玉婵进一步说:“你怎么不说话呀?贪恋城市生活吗?沪东虽没有上海的条件好,但你到了那里总算躲过巡捕房的眼睛了。我才听说魏局是任队长的表弟,你在教育处工作是不安全的。”
赵人杰惊讶道:“原来是这样。”
石玉婵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你明白了就好。……我已经跟魏局商量过了,给你安排一个校长的职务,到那里好好干出一番成绩来,将来再回上海的时候,也就有由头了。”
赵人杰表态说:“石处长,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去吧。”
石玉婵叮嘱道:“赵科长,现在世道不太平,到沪东学校教书育人,你好自为之吧。”
赵人杰:“放心吧石处长,我不会辜负您的。听说您儿子也被巡捕房盯上了。”
石玉婵无可奈何说:“是呀,如果不是魏局给他的表哥任队长打电话求情,还不知道要关多长时间呢。”
赵人杰忿忿不平地说:“警犬加一条狗。”
石玉婵提醒道:“赵科长,到了沪东要夹着尾巴做人,少说话多做事,别引火烧身。”说罢转身欲走,又依依不舍地望着赵人杰说:“苏联小说《毁灭》我翻看了几页,感觉挺有意思的,谢谢你把这么好的书送给我看。……其实让你去沪东学校也是无奈之举,我少了一个能聊得来的同事,精神上的一大损失呀。”
赵人杰叹息道:“我又何偿不是如此呢?石处长,以后您就多到沪东学校指导工作,那里天高皇帝远,我们照样可以天南地北地聊。”
石玉婵笑说:“好,那我就回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赵人杰将石玉婵送出门去,目送她的身影在走廊里渐远,心里突生悲凉,坐在桌前,用手指弹着桌面,沾着口水写了一个婵字,然后他看着这个婵字渐渐被风吹干,他的眼睛忽然潮湿了。
3
上海中式庭院的夜晚,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好像庭院中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石玉婵与安子益靠在床上说话,他们难得如此亲密无间。
石玉婵叹息说:“我今天总算明白了,我们教育处的魏局是借小早之事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他平时就见不得女人参政,我真还不知道他表哥就是巡捕房的任队长,魏局今天还说想见见你。他这是一箭双雕,既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同时又巴结上你了。”
安子益生气道:“巴结我有什么用?我这个位子奈何不了他。我担心的倒是小早,不好好学象棋,演什么话剧呀?这演话剧的人,多半跟乱党沾边,他要是真激进了,咱们怎么跟人交待呀?”
石玉婵疑惑道:“小早不会参与什么乱党吧?在咱们这样的家庭长大,没有这个根基呀。不过也难说,儿大不由娘啊。哪天我去学校找他好好谈谈。”
安子益强调:“你要正儿八经跟他谈谈,这孩子如今翅膀硬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从巡捕房回来,连家都没回,我本想去学校看看他,估计他也不愿意见我。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对孩子的教育上了。”
石玉婵讥讽道:“你的心思都用在公署上了,哪还顾得上这个家和孩子呀,棋谱都比孩子重要。”
安子益反感地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石玉婵索性说:“好了,不愿意听我说话,我还不愿意费唇舌呢。”翻过身将后背对着安子益。
安子益也将身体转过去,背对着石玉婵,这是他们夫妻常有的姿式,所谓同床异梦也不过如此吧。
石玉婵听见安子益将灯拉灭了,不一会儿,安子益就发出了酣声。
石玉婵睁着眼睛看屋里的黑,黑暗中一切都模糊起来,她的心却在黑暗中越发清晰,她想起魏局那张莫测的脸、想起任队长的飞扬跋扈、想起沪东学校的破旧、想起赵人杰的归宿……最后又想起儿子小早的莽撞和无知,石玉婵内心纠结如一团扯不清的乱麻,这团乱麻牵曳着她的身体,一会儿翻转到左侧,一会儿又翻转到右侧,无论怎样翻转她都闭不上自己的眼睛,于是只好睁眼无眠听安子益的酣声和梦话。
石玉婵凄然地笑了,这就是我背靠的大树吗?“废婚”一词又在她的耳畔响起,她想这才是自己灵魂的潜台词吧。
4
天刚亮,石玉婵就奔了上海圣迭哥校园,站在甬路旁的一棵香樟树下,石玉婵神情疲倦与安小早说着什么。
石玉婵:“你从巡捕房出来就直接回学校了,连家都没回,你爸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小早,对学生来说功课是最要紧的事情了,排什么话剧呀?再说,你的业余爱好是下棋,怎么又忽然迷上话剧了?”
安小早:“妈,人是会变化的,世间万物都是会变化的,以静止的眼睛看世界就会犯形而上的错误了。”
石玉婵:“你才念几天书,倒教训起妈妈来了。”
安小早:“自从大公子来我们学校观棋后,我对象棋再也没有兴趣了,它压抑人的激情,而演话剧让人激情澎湃。”
石玉婵:“象棋是你生活中必备的技能,以后你要在官场混,不会下棋你就入不了帮,一个没有自己政治圈子的人再能干也难有人推荐你提拔你。你没见你爸爸吃饭睡觉都想着下棋吗?”
安小早:“妈,你别总拿我爸说事好不好?你不觉得他已经是老朽了吗?”
石玉婵:“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都是排话剧排的吧?以后妈妈不许你再演话剧了,你少给家里惹事生非好不好?”
安小早:“我演话剧怎么给家里惹事生非了?莫非你们也想把话剧禁了不成?妈,我跟你说吧,话剧就像野火烧不尽的绿草,春风一吹又郁郁葱葱了。”
石玉婵疾言厉色道:“小早,我跟你说正话呢。”
安小早望着她忽然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用不着您再操心了,您还是照顾一下自己吧,您看您的脸上都生皱纹了,我爸爸不疼您,您自己总要疼自己吧。”
石玉婵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感动,眼泪泉涌一样溢在了眼睛里,差点就要流出来了。
安小早显然看到了妈妈的眼泪,他内心颤抖着,不禁用双手抚摸着妈妈的肩膀说:“妈妈,等儿子将来有了出息,我要把您接走。”说罢转身跑了。
安小早不想看到妈妈的眼泪,他的眼泪已经在心里流淌了,但那是隐形的,妈妈的肉眼是看不到的,他真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真实的泪水在脸上奔流,他不要妈妈太过地悲伤。
石玉婵已经无法看清儿子远去的背影,汹涌的眼泪已经将她的视线模糊了。
5
上海郊外,一片绿色的野草地,远处的河面上浮着一条小船。
田韵抒与天飞马躺在绿色的草地上,仰面望着蓝天。
田韵抒:“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两天就要过去了。”
天飞马:“感谢上帝给了我们天当房地当床的美妙时光,还有冒险的体验。”
田韵抒:“是啊,既有趣又恐惧。”
田韵抒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快速闪回着这两天惊险的情景。
天飞马支起画板画画。
田韵抒在一片泥沼前停住了,她举起相机拍照,忽然泥沼塌陷,田韵抒掉入泥沼中。
田韵抒大喊:“天飞马,快来救我呀,我遇险了。”
天飞马扔下画笔,匆匆跑过去,泥沼已经将田韵抒的胸部淹没。天飞马伸手拉住田韵抒,田韵抒就像在泥沼里生了根一样,差点让天飞马也陷进泥沼。
“你挺住啊,我去找绳子。”天飞马跑到画架前,翻找半天也不见绳子,最后拿起自己的挎包跑过来拴在树上,并套在自己的腰上,他使劲拉泥沼中的田韵抒,田韵抒却越陷越深,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天飞马急中生智用刀片将田韵抒的衣服一层一层划开,架着她的胳膊像拔萝卜一样将赤裸的她从泥沼里拔出来。
…………
想到这里,田韵抒依然心跳加快,她忍不住说:“昨天泥沼里惊险的一幕至今都让我心惊肉跳,如果不是你及时搭救,我今天就没命了。天飞马,我欠了你一份很大的人情啊。”
天飞马:“那不叫人情,叫情份。能让厅长太太欠我一个情份,真是三生有幸啊!田姐姐,明天我们就回上海了,此时让我们共同享受一下大地的温情好不好?等回了上海,哪有这么好的环境让我们浪漫。”
田韵抒看了天飞马一眼说:“跟你出来之前,我的确想入非非过。可出来后我心里一直牵挂乔世景,这证明我心里有他。既然我心里有他,也就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再说,我的身份也不允许我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