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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说黑就黑下来了,黑得无边无际、蛮不讲理,如同一口厚实坚硬的大锅将五颜六色的大地扣得严丝合缝,使万物在黑漆漆的天底下噤声。不过,如今的上海人早就习惯于黑夜了,他们甚至有点企盼黑夜降临,只有黑夜降临,上海滩的霓虹灯才能闪烁到人的内心,将男女心底的欲望诱发得淋漓尽致,百乐门也好大世界也罢,还有那些让人进去就不想出来的赌场,无不剥下男女的人皮,让闪烁的灯光将他们的兽心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流氓、赌徒、妓女、恶棍、老大、青帮、租界、乱党、明星、乞丐、小偷……如此丰富的人网,享受着上海滩漫长的黑夜,有姿色的女人和有身份的男人半夜不回家已成为常态,谁要是盘问纠缠,那才是土佬冒呢。
上海通商公署的安子益署长,晚上是不喜欢去外边应酬的,他大多数的夜晚是在家研究象棋或笔墨纸砚,他也不喜欢失眠,只要头沾了枕头,很快就会有呼噜打响。可今晚,他在上海中式庭院内,在卧室的床上翻来复去,将一边熟睡的石玉婵都惊醒了。
石玉婵侧过身子不解地问:“你总翻来覆去的,心里有什么事吧?”
安子益索性揿亮床头灯,坐起身:“大公子来上海,我个人总不能不表示一点意思吧?他回去见了大帅,帮我美言几句,我安子益就有可能前程似锦啊。”
石玉婵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心里有什么大事情呢,就为这事睡不着觉啊?你也真是的……可不知大帅的喜好是什么?”
安子益披上睡袍:“天下人都知道他喜欢下棋,我已差人到扬州订制玉棋了,可那是以上海通商公署的名义送的,我个人也应该送点像样的礼品吧?”
石玉婵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大帅是什么属相啊?”
安子益沉思道:“好像是属虎,对了,他被人私下称为‘北洋之虎’。”
石玉婵:“这就好办了,江南正好有位画虎的名家袁士道,钓一幅他的老虎画送给大帅就是了。不过,听说这位画家的虎画很贵,虎头、虎鼻、虎眼、虎嘴、虎耳、虎牙、虎爪、虎尾、虎屁股……每个器官都不少于10万大洋,统统加起来就是100万大洋了。”
安子益:“那就钓这幅画吧。但虎屁股不能画得太大,让人有‘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嫌疑;也不能画平原上的老虎,‘虎落平原遭犬欺’,不吉祥;要画一只下山的猛虎,对着重山峻岭发威,题款:‘猛虎下山’。”
石玉婵掀开被子:“你这想法不错,我这就去落实。”
安子益:“这深更半夜的,你找谁去呀?”
石玉婵将脚伸到床下穿上拖鞋:“你甭管,就等好吧。”
石玉婵披着华丽的睡袍走进大厅,黑暗中一个人影一闪,她吓了一跳:“谁?——”
花朵从暗处闪了出来:“夫人,是我?”
石玉婵疑惑地打量着花朵:“半夜三更你不在自己房间睡觉,跑到这里干什么?”
花朵忙说:“夫人,我口渴,想喝水。”
石玉婵怀疑地看着她问:“你房间里不是有水壶吗?”
花朵:“水壶里没水了。”
石玉婵阴着脸抓起大厅里的电话,花朵悄悄钻进自己房间。
住在上海中式别墅里的田韵抒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她急忙起身接电话:“喂,谁呀?”
石玉婵:“除了我,谁敢半夜三更给厅长太太打电话呀?”
田韵抒:“玉婵大姐呀,这么晚来电话一定有急事吧?”
石玉婵:“韵抒,你不是急着要我帮尚美办事吗?现在有个机会来了,你让尚美买一幅江南大才子袁士道的‘猛虎下山’画送来,越快越好。”
田韵抒:“袁士道的一幅虎画最少要100万大洋呢,不知尚美能不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玉婵姐,你直接跟尚美说不好吗?”
石玉婵:“韵抒,尚美跟我隔着几个级别呢,她丈夫只是个旅长,我跟她直接说不妥当,会失身份的。”
田韵抒:“那好吧,我跟她说就是了。”
石玉婵回到卧室,看到安子益又在看墙上的棋谱,立刻钻进被窝说:“你真神经了,早几年,主子喜欢字画古玩,你天天写字画画淘古玩,如今主子喜欢下棋,你又挖空心思琢磨象棋,这跟风要跟到什么时候啊?跟你说啊,我已经把袁士道的虎画落实了……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花朵见了我怎么鬼鬼崇崇的?”
安子益一愣,很快又镇静地说:“仆人见到主子害怕,这很正常啊。有啥大惊小怪的?”
石玉婵:“这乡下丫头真要多留神呢。”
安子益厌恶地说:“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
石玉婵无言地拉灭灯,用被子盖住了头脸。
9
田韵抒放下电话,独自坐在床上发呆,她思来想去了半晌,忽然自语:“我家里好像有一幅‘猛虎下山’的画,如果卖给尚美,岂不一举两得吗?……”
田韵抒走出卧室,在大厅里翻箱倒柜,可她翻了半天,却没找到那幅画,她额上渗出了一层汗,她边用手绢擦额上的汗边嘀咕:“我记得家里有一幅‘猛虎下山’的画呀,别人送上门时是我亲手接过来的,已经鉴定了是袁士道的真迹,怎么就找不到了呢?会不会又被小秃拿走了?……
乔世景推开大厅的门走进来,将外衣脱下挂在衣架上,他转身看见田韵抒翻了一地的东西,立刻眉头一皱问:“半夜三更你不睡觉,翻什么东西呀?”
田韵抒见是乔世景,嗔怪道:“你这么晚才回家,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有道是黑夜茫茫、风月无边,你今晚又去会谁了?该不会是小秃他妈绿袖子吧?”
乔世景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你别总说这些废话好不好?京城大公子马上要来了,我有很重要的接待任务,今晚去检查现场了。”
田韵抒忽然笑道:“原来是忙公干啊,那我真是想歪了。”
乔世景坐在太师椅上,边脱鞋边说:“你什么时候没想歪过?一肚子狗尿苔!”
田韵抒沉下脸说:“你别挖苦人好不好?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乔世景将头靠在太师椅上,半闭上眼睛说:“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这个家,为什么偏偏我不在家的时候乱翻东西呀?”
田韵抒争辩说:“我是你老婆,这家有我的一半,我没有权力翻东西吗?”
乔世景睁开眼睛盯着田韵抒:“那你告诉我,你是在翻你的东西,还是在翻我的东西?”
田韵抒的语气忽然缓了下来:“我记得咱家有一幅‘猛虎下山’的名画,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乔世景惊讶地问:“你找这画干什么?这画跟你有关系吗?这是别人求我办事送的,他送这画是为了感谢我。”
田韵抒急忙解释:“我的老同学许尚美,丈夫在部队服役多年了,最近想脱下军装回上海工作,让我和玉婵大姐帮忙,我又不好直接跟她要钱,正好玉婵大姐想要‘猛虎下山’的画,我想起咱家里就有一幅,把这画卖给许尚美,岂不是一举两得了吗?”
乔世景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你倒挺有经济头脑的。”
田韵抒纠正说:“这叫盘活资本。”
乔世景从太师椅上站起身:“那你慢慢盘吧,我要睡觉去了。”说罢转身进了卧室。
田韵抒无奈地望望他的背影,继续翻箱倒柜。这回翻得更仔细更大胆,似乎得了乔世景的默许,也就更无所顾忌理直气壮,她几乎是翻了一整夜,把家里的犄角旮旯都翻遍了,最终她获得了惊喜。
第二天一早,田韵抒就拿了“猛虎下山”画奔了城隍庙。
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正在店面柜台上打理着什么,他就是店主钱大爷。
田韵抒跟他客套了几句,就把画摊开了,画面上一只老虎在崇山峻岭中奔跑。
钱大爷仔细看了看,眼睛突然一亮说:“这画是袁士道的真迹,千真万确,我手里已经走过好几幅他的虎画了,都卖了好价啊。”
田韵抒:“钱老板,我这幅画能卖多少钱?”
钱大爷:“100万大洋上下吧,不过,你这只虎的寓意非比寻常,是一只下山的猛虎,价钱上可以开得更高一点。”
田韵抒:“那我就干100万大洋,卖多了钱归你。这两天可能就有人来提货。”
钱大爷:“那这么着,只要货一提走,我立马打电话让您来提钱。”
田韵抒:“好呀好呀,那咱就一言为定了。”
10
许尚美正坐在商务馆的办公室里整理资料,秃顶李总走到她跟前,将一杯水摆在她桌上,讨好地说:“许太太,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吧,工作再忙也不能累坏身子呀?”
许尚美冷冷地回道:“谢谢李总关心,我杯子里有水。”
李总索性坐在她身边:“你丈夫不在家,有事就言语一声啊,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说罢,将手放在许尚美的肩上。
许尚美本能地站起身:“我丈夫可是军人,他手里的枪子不长眼睛啊。”
李总笑笑:“用枪吓唬我,谁怕呀?”又用手指着脑门:“往这儿打,这儿有油,我是你的干老头。”
许尚美厌恶地背过身去:“李总,请您放尊重点,商务馆的总经理,别失了自己的身份。”
李总果然远离了许尚美一步说:“我这是关心下属,失什么身份嘛。好,那你忙,我走了。”说罢讪笑着出门。
随着关门的响动,许尚美愠怒地坐下,眼里的泪水悄然涌出。
这时,田韵抒悄悄走了进来。
许尚美一眼发现了她,急忙拭去脸上的眼泪,装作欢喜说:“韵抒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找我有事吗?”
田韵抒:“这回好事真找上门了,看你敢不敢接?”
许尚美:“只要能把路旷明调回来,什么事情我都敢接。”
田韵抒:“那我就实话实说吧,玉婵大姐最近想要一幅袁士道的‘猛虎下山’画,这可是你讨她欢欣的好机会,如果你能送上这幅名画,你丈夫回上海工作的事情肯定就八九不离十了。”
许尚美:“可我到哪里弄这画呢?”
田韵抒:“我刚刚路过城遑庙钱大爷古玩店,看见那里就有一幅袁士道‘猛虎下山’画,钱大爷说是真迹,你去那里买就是了。”
许尚美:“字画这东西我不懂,一幅画要很多钱吧?”
田韵抒:“不会少于100万大洋,关键是你买画送给玉婵大姐是为了给路旷明安排工作,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安排一个好工作,没有100万大洋能行吗?”
许尚美面有难色:“可我一时酬不来这么多的钱啊?”
田韵抒:“尚美,我们老同学一场,我才真心帮你,否则谁管这等闲事,要知道玉婵大姐和我都是在银子堆里扑腾的阔太太啊,哪个缺钱花?反正我把信息告诉你了,你去不去就不关我事了,到时候路旷明调不回来,可别怪两个学姐不帮忙哟。”
许尚美:“韵抒姐,那我这两天就抓紧酬银子,你要容我一些时间好吧?”
田韵抒:“你真要抓紧,如果画被别人买去了,你拿什么送给玉婵大姐呀?送礼不在乎钱多钱少,但一定要送对心思。”
许尚美:“我明白了。”
许尚美回到家里就翻箱倒柜,许老太太跟在后边收拾东西。
许老太太:“你把家里翻弄个底朝天也翻不出钱来,咱没家底,翻出啥来也不值钱,你还是给路旷明打个电话,让他在部队上想想办法吧。”
许尚美停住手:“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同样是上大学,同样是嫁人,人家就嫁成了有钱有势的阔太太了。”
许老太太:“这你能怪谁?脚上的泡是你自己走的。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你竟嫁给了一个穷当兵的,我死说活说都拦不住你。”
许尚美:“好了,妈您别唠叨了,我马上让旷明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