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的人生岁月和残留的梦境(小序)
年复一年,我始终在体味、思索着人生。虽然两鬓添霜,面对纷纭复杂的世事,常常仍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愕然张望着波涛起伏间看到、听到和经历过的一切。
有时候,我觉得我像万花筒中的一小片彩色碎玻璃,身不由己地与别的各种颜色的碎玻璃合在一起,变换着地点、位置,在排列、组合着花色、姿势;有时候,我又觉得像一个手执万花筒观看的人,通过三棱镜的折射,看到了变幻着的大千世界和人生百态,有欣赏、赞叹,也有惋惜、不满。
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会变成亲切的记忆。这样,在我的笔下就流泻出了一些长长短短的小说。这都是源于一些令我难忘的人和事。既有回忆,也有感触;既有纪实,更有梦境;既褒贬美丑,也描绘亮色,发表后都曾引起不少共鸣。
已经记不确切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在入睡时做梦的了,这好像是随创作这类“旧梦”的题材时开始的。当我将过去蓄积在胸中的真实的素材通过新的思索倾吐在稿纸上时,除了利用想象的翅膀,梦境常常帮助了我。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真实的故事每每竟与梦境糅合在一起,常使我陷在一种似梦非梦、如烟如雾的遐想氛围中。小说本来就是可以真真假假、寻寻觅觅去探索人生的,但它少不了自己所有过的生活经历、生活感受。没有后者,前者似乎是无所攀附的(当然,这完全不该“对号入座”)。
我爱做梦,就是这么来的。它曾有助于我的创作。夜雨秋灯,回首沧桑,天长日久,从记忆深井中开挖出来的旧事早已模糊朦胧,却得到了梦的补充,同梦混杂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好在既是小说,也就无关紧要。是那么一回事,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最后,有时我自己也弄不清哪是实事哪是梦境了!那些小小的梦,那些五颜六色斑斓的梦,那些阳春和严冬的梦……梦中既有鲜花,也有荆棘,既有欢乐,也有眼泪;既有壮怀激烈,也有淡淡的忧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似在帮助我铸造纯洁的灵魂,锻炼我的思维,引导我探究人世的生活哲理。
啊!别了,往日的记忆和难忘的人!别了,昨夜令我心跳的梦!
我希望我写的这些人和事,无论是朦胧的残梦,或是深深的回想,作为人生小记,都能同流逝的岁月一起,像一幅幅醒目动心的画,嵌进时代的画框,献在读者眼前。
王火
1988年9月
啊!在那虎踞龙盘的石头城,有我童年的足迹……
白下旧梦
过去了的,
不再回来;
只有梦,
仍在徘徊;
也许,仅仅是一个旧梦,
有秋风秋雨,屐痕苍苔;
也许,不仅是旧梦,
与生活一起前进的思索
扑面而来……
——小引
一
那是一九三五年的冬天,特别冷。南京城北靠近玄武门一带,地方空旷,夏季时布满绿色浮萍的池塘面上这时结上了一层毛玻璃般的厚冰。马路上汽车、洋车都很少,稀稀落落的行人有的戴着毡帽、呢帽,有的用围巾缠着脖子,有的将脑袋缩在皮领大衣里。西北风呼来啸去,卷得路上、空地上尘土飞扬。树木抖落了最后几片枯叶,枝条光秃秃、空荡荡,像讨饭的乞丐用清瘦的手指伸向苍天。灰白色的浓云愁眉不展地逗留在天边,像些伤心得低头沉思的白头老人;忽然又变成了一群肥胖的绵羊……我有时就站在二楼爸爸书房靠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里,脸偎着厚玻璃,把自己的鼻子贴在厚玻璃上揿得瘪瘪的,呆呆凝望着古台城上和远处北极阁、鸡鸣寺上那些云彩的变幻。按照我的想象,能看到海里的帆船,能看到宫殿里的王子和公主,能看到北冰洋上的白熊,……常常想得有多美就有多美。一站就能呆呆地站上半天。
一连多少天,都有人往家里送礼。收到礼,都由堂兄家璧照管。他将礼品一股脑儿都锁在橱里,还用一本红格子的账簿登记上了册。礼品有用红纸封袋包的银圆和钞票,也有花花绿绿的“礼券”。那是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的“礼券”,也有南京中央商场、安乐酒家的“礼券”,凭券可以去购物或吃喝的。更多的是一盒盒的绸被面绸幛子,不是大红的就是粉红的,里边附着些脸盆大的金字。有一次,我翻开偷偷看过,四个金字是“天作之合”。送礼的人这么多,这是干什么呀?我问过堂兄家璧,他光是笑笑,也不回答。我心里老装着个闷葫芦。
我们家,住一小幢新盖的红砖假三层洋房,楼下四面都是花园。花园用细竹竿编织成的紧密高篱笆圈起来。从楼上望出去,可以看到遥远的紫金山,也看到北极阁、鸡鸣寺。西边北极阁那座美丽的小山上有幢朝南的大洋房,式样方方正正很奇特,屋顶更怪,是用金黄的麦秆盖的。晴天时,太阳一照,屋顶明光锃亮,像童话中的宫殿。听爸爸说:那是宋子文的房子,麦秆是从美国运来,每年换一次,那房子冬暖夏凉……宋子文是谁,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是个大官儿,人人都知道的。那时候,抗战还没有爆发,在南京政界,当官儿的都在争抢着盖新的花园洋房。大家一竞赛,本来荒凉的城北一带就热闹起来了,出现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新洋房。住在这一带的大都是中央的“要人”。爸爸不是什么“中央要人”,但他是大学教授、报社社长,人们都很尊重他,所以也住在这新住宅区里。不过我们家的房子是租的,不但不能同北极阁上宋子文住的大洋房比,就是比起邻近的叶公馆和徐公馆来气派也小得多了。他们都是自己新盖的真三层洋房,式样别致,房子大。叶公馆的洋房是青砖青瓦英国式的;徐公馆的洋房是奶油色墙皮配上红瓦西班牙式的。那可真够意思。叶家那个戴黑边眼镜穿獭皮领大衣天天坐轿车去办公的大胖子,听说是中央党部的什么长。我同班同学徐乐山那个瘦精精西装笔挺戴金丝边眼镜的爸爸,是外交部的次长,两家都有福特牌汽车,我们家却只有一辆洋车。虽然拉洋车的胡二把黑色喷漆的洋车和镀克罗米的车灯擦得锃亮,座位两旁一边插上一支彩色的鸡毛掸帚,前边安了一个拖着红绸子的喇叭,冬天时洋车上放着一床红蓝格子呢的毛毯,谁坐上去他就把毛毯严严实实给盖住腿。他个儿高,身体健壮腿儿长,拉车跑起来飞快;一边跑一边捏着喇叭:“叭布——叭布——”路边行人都会抬脸望一望,比街上那些兜生意的野鸡黄包车来不知要富态多少,可是它到底是人力车呀!坐在上边比起福特牌小轿车可就寒碜俗气得多了。那时我虽只有九岁,对这还是很明白的。
花园里,本来是我消闲解闷的去所。春天,我会撒上茑萝花种,让翡翠般纤细的绿藤和星星形的猩红洁白的花朵爬满竹篱。夏天,我爱躺在树荫下平整松软的草坪上透过乱枝繁叶,望着飘浮白云的蓝天,或者阅读《小朋友》和《儿童世界》,或者翻看《新闻报》上的“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秋天,我在草丛里砖石下逮蟋蟀,捉金铃子。这些时候,“约克”总是紧紧跟着我。“约克”是条爱尔兰种的棕色洋狗,两个大耳朵,一个翘鼻子,人家送给爸爸的。它是我最亲密最亲密的朋友了。只要我一叫:“约克!”它立刻飞奔而来,迎着我摇尾伸舌。要是拍拍它的脑袋,它就高兴得闭上眼睛用身子来摩擦我的裤腿。但冬天到了,花园里除了龙柏和雪松仍旧葱茏碧绿,别的树木和花草都枯萎了,一片荒凉景色。天冷风大,我也不爱到花园里去了。爸爸早些日子去北平了。他走后,屋子里的壁炉、火炉都不生火,到处冷冰冰的。在学校里可以跟同学们打打闹闹,回到家里,屋里空荡荡不见人,更觉得不是味儿。我们的洋房里,楼下是会客室、吃饭间、贮藏室和堂兄家璧的房间;二楼是爸爸的书房,我的小书房兼卧室,还有爸爸的卧室和洗澡间;假三楼虽然面积很大,实际是个低矮的阁楼,由烧饭兼带收拾房间的女佣李嫂住着。拉洋车的胡二住在花园左边厨房隔壁的平房里,他不拉车时兼带看大门做花匠。白天时,堂兄家璧到报社办公,李嫂总在厨房里淘米洗衣、煎鱼炒菜,忙忙碌碌。爸爸又规定:“约克”不准进楼里来!这样,下午放了学回家,一幢洋房就只有我独自一人了。我怕鬼!放学回家,天不黑就把楼上楼下的电灯到处都开得大放光明。爸爸不在,我有时放放留声机,听听歌曲和京戏唱片,有时爱在他书房里寻找乐趣。他那套用木匣装着垒成高墙的“二十四史”我是不碰的,书橱里的那些书我却乱翻乱看。《西游记》《三国演义》上我能片片断断连猜带想地看懂一点点;《水浒》《封神演义》爸爸讲过一些故事给我听过,上边的绣像画吸引着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石头记》什么的前边的绣像画都是些古装女人和男人,没有打仗的场面,我不爱看,都扔到一边。许多厚厚的不知是什么名字的书,只要看不懂,我都不去碰它。爸爸顶喜欢的一些线装书是些什么“诗”呀“词”呀的,我也不去碰。……
一连好几天,我总觉得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却捉不住摸不着。我曾见李嫂和胡二两人嘀嘀咕咕,胡二有时候狡猾地笑笑,李嫂有时候看着我叹口气,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却又不想讲。我心里有点奇怪,却又不知该怎么办。这天放学回来,我见李嫂将楼下贮藏室腾空了!东西都搬到了她住的三楼上去。我问:“李嫂,你干吗?”她似乎想说什么,朝我看看,眼神里带几分怜悯,结果又什么也没讲,只答:“侄少爷让搬的,说是先生让这么干的!”爸爸不让用人叫他“老爷”,只准用人叫“先生”。我听了,只得心上又纳着个闷葫芦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