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的紫衣妇人,突然转身揽住了身边那位青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容貌非常相似,也许是骨肉至亲吧。气质凛冽的中年妇人疲倦地将额头靠在神仙风骨的青年肩上:“身为盘铃家的主人……是我对不起她……可只有这样,那孩子才能解脱……”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刺了小椿这一刀!
可这紫衣妇人是盘铃家的主人,也就是小椿的母亲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身为母亲的她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说是为了让对方“解脱”!
本来只是歇个脚而已,谁想到我和冰鳍不知不觉间,竟然卷进这样可怕的事情中来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际,盘铃家家主蓦地站直身体,挥动葡萄染的袖口拂拭衣摆。此刻的她已恢复了一开始那种方严的气势。
决然地昂起头,她淡漠地转向我们:“真是让两位看笑话了。走出这扇门之后,就请立刻忘记这一切吧!否则,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们……”
忘了是我们两个是怎样离开盘铃家的。经过这番惊吓,冰鳍一到家就开始发起低烧。把他交给婶婶之后,心乱如麻的我失魂落魄地走上檐廊,就这样晃晃悠悠来到了前庭。
“这不是火翼嘛!”听见有人用悠扬但没什么诚意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我茫然地转过头去。只见藤花架的浓荫下,精神好的过分,从不午睡的冰鳍爸爸,也就是我的重华叔叔,正同了一个人在喝茶乘凉,叫住我的就是那位客人。
“是重雅医生啊……”我好不容易才认清那是叔叔的同事平重雅。
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浑身上下都像挂着优质名牌标签似的家伙,就跟专卖店的橱窗模特一样,一点都不真实。
不过听说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外科主治医生的平重雅,在小护士之间风评倒是不错,年年蝉联最佳结婚对象第一名,不知道这是不是每次偶遇时,他身边都带着不同的女伴的原因。到后来连冰鳍都感叹说,真不明白自己的爸爸是怎么和这种人成为莫逆之交的。
“快过来讲恭喜啊,平叔叔要结婚了呢!”重华叔叔向我挥了挥一张大红喜帖。他的个性就是这样,明明是别人要结婚,他看起来倒比准新郎还高兴。
心里暗想着“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要遭殃了”,我不情愿地走过去,重雅医生习惯性的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可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陡然停住手:“对了……我今天,杀人了呢……”
“乱讲!”重华叔叔用力敲打着重雅医生的肩膀,“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上手术了啊?”
受不了,只有医生之间才会有这么没神经的对话!
刚刚的经历已经弄得人心烦意乱了,哪还有精神在这里闲扯。我转身就要走,却被重华叔叔喊住:“你和我家小子怎么回来得那么晚,去哪里淘气了啊?”
去哪里了……蜀葵花间的妖艳死影一瞬间闪过眼前,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开口了:“盘……盘铃家……”
“盘铃家?这可巧了!”重华叔叔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向重雅医生眨了眨眼睛,“小火翼现在厉害了嘛,居然知道‘盘铃家’。说说看在那家有没碰上什么怪事啊?”
重华叔叔的问题让我冷汗都下来了,猜度不透这番话里的意思,我只能拼命摇头。
他却故意做出神秘的表情:“那座老宅子可是有名的作祟之家啊,一定有些什么奇怪的人影或者奇怪的声音吧!”
原来说的是这个啊……说起作祟之家,我们家哪有立场讲别人?
我稍稍松了口气,不满地抱怨起来:“才没有。那家那么多人,全都很勤奋地在练习着,就算有‘奇怪的东西’也早吓跑了。”
“很热闹吗?这才不对劲呀,你究竟看见什么啦,火翼?”重华叔叔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听说那家现在根本收不到弟子,青柳会的旧交也全被老古板女当家得罪完了,没人会上门拜访。现在宅子里冷冷清清的,除了女当家自己,应该就只剩一位继承人了……”
讲到这里,他向重雅医生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这一刻,我看见对方笑得有一点勉强。而重华叔叔却自顾自的转向我:“火翼,你知道什么是‘盘铃家’吗?”
“盘铃家……是歌舞或者唱戏的吧……”我回想起优雅的舞袖,但更真切的是小萱冰凉的歌声。
“也可以这么说啦……”重华叔叔摸了摸鼻尖,“其实盘铃家是……”
“请问有人在家吗?”这突然响起的娴雅语声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
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我不顾后背重重撞在茶桌上,杯子被碰翻茶水满桌乱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这个人应该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才对!
“我进来了。”那温柔的语声再度响起……
——小椿!不会错,这说话的声音和态度,应该就是沉入盘铃家池底的小椿!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蜀葵盛开的小池塘边,长眠在寒彻的水下。那此刻缓缓绕过檐廊,款步走到众人面前的“小椿”,究竟是生魂还是死灵?
可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不光是我看得见她,连重华叔叔和重雅医生也站起身来,几乎是抢着开口的:“这不是小平的‘那一位’吗?失迎失迎!”
“小椿!你怎么来了?”
小平的“那一位”?难道……重雅医生的结婚对象,就是盘铃家的小椿?
真是接二连三的冲击,我的大脑都快停摆了。
虽然一看见重雅医生,小椿脸上就闪过惊讶与害羞的神色,但此刻的她却完全褪去了池边花里的艳装媚姿,依然穿着初见时那件素淡的枯叶色心字罗衣,一如檐间晓月般娴静温淑。
盈盈地点头致意,她与重华叔叔寒暄着:“……我是顺路过来送东西的,没想到重雅也在这里。原来他平时总来府上叨扰啊。”
虽然讲得温柔有礼,但听得出小椿语调中暗藏的机锋,这种责备重雅医生不着家的口气,已经完全不把他当外人了。尽管有些勉强,重雅医生还是挂出了他的招牌笑容,不予回应。
太正常,甚至太家常了!
——小椿的态度,绝对不是那种骤然遭遇死亡的扑袭,无法理解、难以接受进而怀有执念的彼岸怨灵的态度。
我无法把面前的人,和沉入池底的遗骸联系在一起——这绝不是将头发梳起或披散下来的差异,甚至不是气质上的差别,可以说小椿和池边死者间的相同之处只有容貌而已,她们完全就是两个人!
“还愣着干什么,快接过来啊!”重华叔叔的提醒让我反射性地抬头看去,只见小椿正将一个背包递向这边——原来离开盘铃家走得匆忙,我把冰鳍的书包落下了,她之所以会来我家,就是为了送还这件东西。
我犹疑着接过书包,日光将对方纤指的阴影投映在我掌心,而书包带上残留着明晰的温暖。
眼前的“小椿”绝对是活人,证据已经很明显了——魂魄不可能有影子,尸骸不可能有体温!
既然她还活着,那么死去的人是谁?刚刚真的……有人死去吗?
等陷入混乱思绪的我回过神时,重雅医生已向重华叔叔道别,和小椿并肩朝大门走去了。
一个念头骤然闪过脑际,我疾步穿过天井,跑上去赶到他们前面:“等一等,重雅医生小椿姐姐!姐姐你有姐妹吗,比如双胞胎之类的姐妹?”
微妙的表情刹那间闪过这对未婚夫妻的脸庞,这让我立刻后悔起自己突兀的问话来——
“孪生……姐妹?”小椿低下头,恢复了温婉的微笑,“你见过……小萱了?”
小萱,我知道这个名字——虽然不曾见过面,但我却遥遥聆听过她吟唱的清洌曲调。
“跟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一向气度悠闲的重雅医生忽然有些急躁地打断了未婚妻的话头。
小椿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语调依然轻柔:“真糟糕。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小萱比较可爱啊……”
如此说来她的确有妹妹,名叫“小萱”的孪生妹妹,而且这对姐妹应该拥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容和截然不同的气质才对……
既然死去的不是“小椿”,那么……会不会是“小萱”呢……
“怎么回事呀,小椿家里有这么多人吗?”有些脱线的重华叔叔左看看右看看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状况,不由得低声嘟哝起来。
“当然有的。”我笃定地点头说道,“不止是小萱,我还看见了小椿姐姐的妈妈,非常漂亮的当家呢!还有小椿姐姐的兄弟,跟神仙似的……”
“我没有兄弟。”小椿的眼底闪过一丝游移的光芒,“你看见的应该是我妈妈的孪生兄弟。”
“啊!小椿姐姐的娘舅这么年轻?”我大吃一惊。
未免太奇怪了吧——连续两代都是孪生子,而且盘铃家家主再年轻也是中年人的样子,孪生姐弟的外表年龄相差怎么可能这么大!
这时小椿侧过头,疏离的戒备写在她眉宇间:“有什么不妥吗?”
“我只是很羡慕……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仿佛说谎被揭穿,我语无伦次,拼命想控制自己的表情,但那只是小孩子妄图试探大人一般的,不足观的狡黠。
然而小椿却静静地伸出手,好像要抚摸我的头发,但却和重雅医生一样在接触到的前一刻,犹豫着停住了动作:“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是很麻烦的……有的时候会麻烦到让你觉得——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小椿的语气里,有着最残酷的绝决!
“不要和小孩子乱开玩笑!”重雅医生忽然一把拉起小椿,连道别的话都忘了说,头也不回就走出我家大门——难得看见他这样慌张焦急啊。
——“是我对不起她……”
——“只有这样,那孩子才能解脱……”
这一刻,盘铃家家主的话语回响在耳际,联系着种种蛛丝马迹,更可怕的猜想在我心里成型……
——是小椿杀死了孪生妹妹小萱!
女当家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保护仅存女儿,而重雅医生的罕见失态,全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未婚妻!
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暑气热得让人无法正常思考。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这种突发事件的正确求助对象——
“警察……”喃喃地,我脱口而出。
返身跑向冰鳍的房间,我决定拉上他这个证人——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件诡异的凶事中了。
然而刚跑回檐廊,重物倒地的轰响却从身旁的雕花格子窗内传来。
窗户里是祖父生前的书斋,这房间一直是关着的啊……
“谁在那里!”我反射性地跑过去推开房门,铜锁啪哒一声掉落在地,跳踉到室内书架边一团不成形的白影旁边,嘶哑的声音及时打断了我失控的惊叫:“火翼,是我!”
“冰鳍?你怎么会在这里!”此刻我愤怒更大于疑惑,气冲冲地一脚跨进即使是白天也显得异常昏暗的旧书房,只见发黄的书本和手稿被翻得到处散落,冰鳍则倚靠书架斜坐在地上。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捣乱!”我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要把他拖起来。
“不要碰我!”冰鳍慌乱后退着躲开我的接触,一不小心从书架上撞落更多的书本。腾起的灰尘里,我注意到他的姿态是那么奇怪……
“你怎么了?又中暑了吗……”
“不是的,你别管!”小小的挪动仿佛已用尽了冰鳍所有的力气,他喘息着指向落在我脚边的书本,“你看看这个……”
“哪有空看这个!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凶杀案啊!”我大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是手足相残呢,快起来和我去找警察!”
“你以为自己是金田一还是柯南啊!”虽然有气无力,但冰鳍的嘴巴还是那么不留情,“让你看你就看!”
我只得弯腰拿起书本,随手掸了掸封面上的灰尘,那是祖父的民俗学研究笔记,好像和香川民间文化有关。
我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随手翻看,突然间,几行小字映入眼帘——“盘铃家”!
“……古法的傀儡戏世家,为表示与香川民间偶戏的区别,取淮南节度使杜佑于街市看盘铃傀儡的旧典,自称‘盘铃家’。”
“……盘铃家属杖头傀儡流派,旧时常为宫廷贵族演出,风格雍容典雅……偶人高约一米二左右,极难操纵,因此能表演一般偶戏无法表演的《迴风掌上舞》等剧目……”
“……盘铃家依古法,认为傀儡分得操纵者的灵魂后,表演才能恰切逼真,所以这家子弟与他操纵的傀儡自小被当作孪生子养育,一人一偶形影不离。”
“……传说盘铃傀儡会变化出和操偶师相像的幻形,能看见的人越多,表示傀儡本身越优秀……家主死后,他的傀儡也被视作死亡而供养起来,传说这些傀儡会仍以幻形自由出入,有的甚至能借助异类的凭依而直接行动……”
——盘铃家,是操偶者、傀儡师!其子弟永远不会孤身一人,因为他们每一个都是人身与幻形的孪生子,如同光与影般。
因为盘铃家将傀儡视作灵性的存在,它们才会变成操偶师部分灵魂的容器;又因为分得了部分灵魂,它们才拥有和操偶师肖似的幻形。傀儡永远不会衰老,即使操偶师风华逝去,它们依然拥有绝尘的姑射仙姿。
难怪盘铃家前前后后那么干净,却有作祟之家的恶名,那是因为有无数“躯体”在呼唤着逡巡的魑魅魍魉,让它们寄宿在自己的空壳中,以便能获得短暂的自由。
而那些“躯壳”再次动起来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强烈到近乎执念——我在仅剩当家母女二人的大宅里看见的那些挥袖舞者们,根本不是什么弟子,而是供养在那个家中的,梦想着再次登上舞台的古人偶的真身或幻形!
“还不明白吗……没有人死掉。”冰鳍疲倦地冷笑起来,“被‘杀’的,应该是小椿的人偶吧!”
“小椿的人偶?”我几乎连书也拿不住了,“难道……小椿说的那个孪生姐妹‘小萱’,其实是她的傀儡?你是说‘被杀’的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