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漆黑。
这黑暗浓稠似蜜,用甘美的死寂沉溺着一切。我不能动弹,肢体深处渗透着蛀蚀般的怠惰。
这是何时,又是何处?我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就在这疑问产生的瞬间,木叶萧萧的碎响,像轻微的瘙痒似的钻入耳际,近在眉睫。
——这里有树吗?
仿佛是要确证我的念头似的,幻觉般的光雾继之而来——就在眼皮底下,一星幽暗的薄明蓦地闪现,随即曼舞摇曳地渗透开来,一点点、一层层旋转着次第点亮,转瞬间如冰冷的焰火拔地而起,从触手可及处奔涌延伸向悠远无尽的高空。
没错,是树!
一株从天空倒挂下来的巨树——这棵硕大无朋的千年古木,竟是头朝下颠倒生长,披拂到我眼前的,分明是树梢最高处萌葱的扇形新叶。
还在感叹这枚翡翠扇大可不必玲珑纤小到如此程度,可只是一转眼,它便隐没在苍碧绿荫的汪洋里:茂盛到懊恼程度的繁叶像鳞甲般守护在蜿蜒虬曲的枝条上,簇拥着巍峨挺拔的主干,重重叠叠,堆砌出我熟悉的倒影——无量宫的古银杏!
这株逆生的大树,竟是我家附近废弃的祈雨宫观中,曾经栖息过龙神的凭依之木。
此刻的它才是名副其实的“神木”吧:不仅体量要比现实中的大无数倍,而且笼罩它枝干的若有若无的光之雾霭,已经像萤焰般微弱但却确切地闪烁起来。这棵树通体澄澈表里俱透,恍若海底深渊中,无数浮游生物的明灭阴火汇聚成的奇迹。顺着它含辉内敛的轮廓仰望过去,我赫然发现,就在头顶至高处,倒悬着一座静谧无声的城市。
巨树便扎根在那天空之城里,瀑布般垂挂下来直抵我的面前。就像它暴露的虬根无限蔓延开去似的,幽深曲折的街衢巷陌纵横错综,市井人家成排的屋顶犹如一片日常的荒漠,到处点缀着荆棘似的深黯树丛;河川反倒水波不兴,静静泛起霓虹似的浮泽,恍若镶嵌在浓黑漆屏上夜光螺钿。
没有灯火也阒无人迹,岑寂无声的城市像一幅灰暗蒙尘但却极富立体感的天顶壁画,边缘慢慢延伸入远方的黑暗里,惟有天际线处,新城的高楼执拗地撑起轮廓突兀的皱褶。
是香川!不会看错的,这是我从出生到今天一直生活的地方,古老的江南小城——香川!
——香川在头顶高远处,那我在哪里?
反射性地环顾四周,我愕然惊觉脚下正展开一片夜海般苍茫无际的平原——墨晶般的表面原本浑然无暇,可转瞬之间却突然氤氲起丝丝缕缕的烟岚,黑暗一下子获得了纵深层次,更辽远幽邃处,无形的暗涌渐渐凝固成朦胧的白波,那是翩翩鳞云铺排横曳。
远远的,一群晚归的夜鹭从这云层下方缓缓飞来,恍若投映在镜一般湖面上的静影。交错的乱云羽翼间,圆月惊鸿一瞥地探出高洁的半面,鸟群的皎然双翅霎时白得像从内部焕发出霭霭珠光……
——天空在脚下深远处,那我在那里?
天地恍如镜象般整个儿颠倒,我又置身在这颠倒天地间的何处?根本看不见可供立足的平面,可我却偏偏可以感觉到脚踏实地的稳固承托——
难道我栖身于透明的冰层或者玻璃之上?
是时空反转了,还是只有我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时空外?
——只有我独自……一个人吗?
那为什么从刚刚开始,某种令人烦躁的寒意就一直执拗地黏附着皮肤……
——是视线!好像有什么潜伏在一片空茫中,正悄悄窥视着我,伺机而动……
“冰……冰鳍?”我脱口喊出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名字。
冰鳍怎么不在?从小到大,这般诡谲的境况,我们曾经并肩经历过无数次——因为我们是“燃犀”。
就像东晋温峤在牛渚水滨点燃通天犀角,照彻深不见底的湍波,使幽冥水族无所遁形一样,我和冰鳍也拥有遗传自早已过世的祖父“讷言”的能力——在我眼中被洞悉的虚无之象,在他耳中被捕捉的空无之音,曾屡屡模糊人间和异界的边缘。
但我“听不见”,而冰鳍“看不见”,我们并不像祖父那样可以随心所欲的与彼岸存在交流,甚至操纵它们、驾驭它们;我们不像他,是成熟的“燃犀”。能力上固有的欠缺使得我和冰鳍必须互相扶持——在险恶的危境中,我就是他的眼睛,而他就是我的耳朵。
“冰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显在颤抖,无边寥廓里没有任何回声,这呼喊像一缕轻烟散入幽玄的灏气,我明晰地感觉到了它消失的全过程。
没有回应。不……不对!
好像有什么……好像有什么存在着,耳中骚动起如同春蚕嚼食桑叶那样的绵密轻音。
这声响渐渐放大,渐渐扩展成轰鸣在脑际的喧嚣,可是当我侧耳倾听,它又像潮汐一般退去。
隐隐约约,若即若离。
我开始努力探寻这声音的来源,眼底却掠过一抹不自然的白翳。
是离群的夜鸟远扬过反转的苍穹,还是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云波之上?我迷惑地低头看去……
——是眼睛。一双漂浮的眼睛!
我所立足的无形平面像一层脆弱的薄冰,危险地封冻着升腾的大气涌流,一具苍白的半透明人形正被裹挟着冉冉上浮,就在触碰到这看不见冰层的瞬间猛地下沉,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漂漾而起。它的四肢乃至面孔都那么模糊,只有眼睛,那双漆黑的空洞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我……
我本能地猛跳起来,急速后退,却只是徒劳地发现双脚之下,澄明的天宇不知何时竟早已被这些荧光水母似的飘浮物完全遮蔽。它们有的是人身,有的是禽畜,有的是草木虫豸,有的是山岩土石,甚至还有人造的器具机械,异形的魑魅怪兽……
好像全世界的物类都聚集在这里,没有边界地铺展开去,可无论是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人间的、彼岸的,它们无一例外都在躯体某处生着一双僵冷麻木的黑瞳,从不同方向朝某个标靶投射来弹丸般驽钝而沉重的目光,而这场弹雨靶心,就是我……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控制不住地,我喃喃地脱口而出。
霎时间,一丝黑线同时划过那些苍白飘浮物的眼瞳之下,随即裂开,以相同的频率和幅度蠕动着,虚空的喧嚣再度漫入我耳际……
这些……是“嘴巴”?它们要“回答”我的提问?
在说什么呢?
与其说听见,还不如说它们的话语直接反映在我脑海——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不计其数的飘浮物,反覆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他回来了!”
“他”是谁?谁要回来了?
可根本来不及细想,因为就在这一刻,我的脚下突然一虚……
承载着我透明冰层毫无征兆地动摇了,被隔绝的飘浮物骤然浮上“水面”,暴露出嶙峋的躯壳,它们急不可耐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我霎时被围拢在狂乱汹涌的惨白怒浪中央……
这里不能停留!
不假思索地,我伸手就攀向面前银杏神木——它是沟通这翻转天地的唯一通路,也是我返回“香川城”的必由之途,哪怕那只是倒悬的香川。
可几乎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攀住我的脚踝!
我本能地直跳起来,反射性地一把抓住神木树梢。就在此刻,一道清莹冷冽的电光不知从何处疾速飞来,遽然激射入惊涛骇浪,霎时间辟退了攀援向我的指爪。漂浮物们顿时作鸟兽散,像水面的油渍被排开那样,脚下瞬间形成了巨大的圆斑,明朗的夜空在那缺口中再度呈现,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银杏叶片的一瞬,那晶辉凛然的鲜翠霎时爆裂出一片刺眼的惨碧强光,随即像被烧焦般翻卷,这破灭性的光之潮涌失控暴发,瞬间从枝梢至茎根波及整棵大树,繁密丰茂的树叶也自下而上纷纷凋枯萎黄,逆着方向不住朝颠倒于我脚底的夜幕中堕落下去,如同一阵滂沱的黄金急雨。
这还不是最后,崩坏的光潮流转过古银杏树后并没有停止,而是朝整个香川城席卷而去,半空中隐隐传来沉闷的轰鸣,如同被打扰了睡眠的巨兽发出的恼恨咆哮。
零星灰尘落入仰望的眼中,老旧的青砖木梁间潮湿的霉味也在鼻腔中扩散开来,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视野中的城市瞬间被涌出泪水扭曲了。
不,这扭曲不是错觉!像是急切地要挣脱什么一样,倒挂天空的香川城正随着光潮烦躁的颠簸动荡,砖石瓦砾成了被发狂扯落的鳞片毛发,颓然从昏暗的高处不断倾泻。
香川在崩溃瓦解!
看到这一幕,脚下的半透明漂浮物莫名其妙地欢欣雀跃起来,竞相向头顶上方的城市纵身踊跃,妄图挣扎脱离浩气的牢笼……
我忘记了奔逃,呆呆地仰起头眺望——光潮还在扩散,崩溃还在加剧,不可扼止……
就在这一刻,湛烈的闪电突然横掠过我混乱的视野中央,直指崩溃的核心。这电光和方才击退浮游物的如出一辙,它曳着流星般漫长的光尾,倏地正中银杏树干,一下子钉在那神木中央。正在汹汹扩散的光潮顿时像被施与了凝固的魔法,崩溃的趋势骤然停住,就连掉落的砖瓦也不可思议地悬浮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