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倒影一般,脚下化为混沌之海的天原霎时荡平成无懈可击的镜面,透明冰层再度凝结,将浮游物封阻于一片清宁之下,在渐渐隐退的阴翳之后,云光月华又一次熠熠生辉。
我连忙转向闪电飞来的方向——一道如同苍烟凝聚而成的人影,孤绝地伫立在圆月的彼方。
素白的长袍下摆描绘着夜风的轨迹,那个人一身僧侣装束,却手执一柄朱漆纹饰的铁黑长弓,在他紧握的指尖下,稍纵即逝的电光还在盘旋缭绕,明灭的清辉照亮了近距离中的面影……
如同空寂朗彻的万里银沙瀚海,被千年时光洗净了一切冗余,这个人的轮廓是那么恰切洗练,斩决了三千烦恼牵挂的头颅笼着智慧的薄光,可他的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玄渊。
——这个出家人……是能寂师父!
这位看似年轻的僧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和真实身份,我对他的了解,也仅止于“砂想寺的主持能寂”、“祖父生前的挚友”,还有……传说他是香川城阴阳两界都十分尊重的神秘存在——“白先生”。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曾找遍了整个香川,只为找到“白先生”问清楚有关食人罗刹少年“牡丹”的一切,却一直踏破铁鞋无觅处,万万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地方,与他不期而遇。
“白先生!”我脱口高喊。
能寂师父并不看我,他端丽的唇角泛起一丝幽凉的微笑:“真令人怀念啊——‘白先生’……讷言过世之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当面称呼过我了。”
得到了确切的回应,我顿时一阵安心,问题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白先生,我一直在找你啊,我有重要的话想问你的!可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是啊……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你应该早就在路上了啊,火翼。”这样沉吟着,白先生仰起了头。高空中,倒悬的香川再度显现出不稳的征兆,席卷一切的光潮负隅顽抗,躁动着一点点继续扩散。
“白先生”默默地举起长弓,摆出引满将射的姿势指向倒挂城池,但弦上却不见箭镞的踪影,突然间,绚烂澄澈的电光牵扯出他指尖,随即凝聚暴涨,猛然膨胀成白羽矢的形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朝“白先生”跑去,可是无法靠近,像海市蜃楼一样,我越近,他越远。
“‘他’要回来了!”朝高悬之城投去犀利的视线,“白先生”慢慢拉紧弓弦,说出了和那群浮游物一样的话语。
“‘他’?‘他’是谁?”究竟是谁,其回归竟能引起这样的骚动和混乱。
“所以你不该在这里,火翼!”“白先生”并不回答我,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去‘不归之渊’,把‘剑’带回来!”
“不归之渊?剑?”我停下徒劳的脚步,重复着这意义不明的词句。
“只有不归之渊的剑,才能斩断‘他’引来的灾变之链……”
“可是‘牡丹’……”
“一直追寻‘牡丹’的幻影,所以你才会迷失在这里!”我的话音未落就被“白先生”打断了,“你有必须完成的使命,这是你身为‘燃犀’的责任!”
这是……责任吗?我的责任,身为“燃犀”就必须肩负的责任……
“可我连怎么‘回去’都不知道啊!”突然间就被赋予了这么戏剧化的重要任务,我完全体会不到真实感,也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因为眼前的一切变异崩溃,就开始于我攀援银杏神木的小小动作。
“白先生”并不看我,只是慢慢收回了弓矢,但那失去目标的箭光反而越来越明亮炽烈。此时此刻,倒悬头顶的香川城的剧烈摇撼几乎达到了极致,仿佛潜藏其中饥渴已久的残暴群兽,正磨牙砺爪地逡巡着,只待溃决的临界点被突破,它们便将倾巢而出。
而我的脚下忽然又一片浑浊——半透明的苍白漂浮物再一次显形集结,模糊了天光云影,它们变本加厉地骚动着,推挤看不见的空间界限,片刻间我立足的冰层就被歪曲拉伸到极限,岌岌可危……
“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啊!”我环顾四周努力保持平衡,狼狈周章。
是叹息吗?我似乎听见白先生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还没来得及分辨,耳中便撞进一声清越的弓弦鸣响,他手中水晶般的光箭已倏地激射而出——不是朝向高处的危城,而是飞向我脚下的虚空。浮游物们忙不迭的四散奔逃,夜空里那轮皎洁明月恰在此刻蓦地闪现,羽箭曳着弧光划破云浪,毫不迟疑地向它飞驰而去……
这圆月,是光矢之轨迹的终点!
——正中月轮。
整个空间霎时像涟漪般一圈圈漾开,脚下明澈的虚无变成了实存的动荡。晴空的波涛无声汹涌,裹挟着浮游物旋转成漩涡,直向明月的伤口倒灌过去,那里顿时变成了吸进一切的黑洞,我立足之处也像初春的残冰,正被苏醒的流水一点点地蚕食……
几乎与此同时,没入银杏神木的第一支闪电之箭像被吞噬般熄灭了。毁灭光潮一下子挣脱了控制,变本加厉地在倒悬的香川中沸腾泛滥起来,刹那间,城市废墟的豪雨沛然而降。
“我已经替你打开了通路,从那里回去,去把剑带回来!”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视而不见,“白先生”扬起长弓,指向吞噬万物的皓洁明月——原来那里就是连接幻界和人间的暗桥!
方才的转瞬之间,“白先生”就已经作了选择——他的箭没有封锁即将到来的崩坏,而是替我打开了回归的通道!
我深深呼吸,忐忑地眺望向浊流彼方的明月。它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但我不能不去。
已经……没有时间了!回想起白先生这句话的刹那,终于鼓足勇气的我踏出狂奔的步伐。
如同奔跑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我不顾一切地接近莫测其终的月轮。就在抵达的那一瞬,我控制不住地回头看去,只见银杏神木不知何时已退到了极远的地方,像从高处披拂下来的一小簇火苗。濒临毁灭的香川城撒下一阵从天而降的灰雾,白先生的身影虽然渺小,但却像一点寒星般遥遥赫映,而这点星辉正被缓缓弥散的尘埃烟气笼罩湮没……
不能再耽搁了!我决然转身,笔直地朝明月的通路猛跳下去。
就在失重的瞬间,我看见圆月的另一侧,丛云的缝隙里,蓦地亮起一轮一模一样的光明!
另一个月亮吗?
不,那不是两个月亮,而是一双眼睛!潜藏在碧落尽头、云峰深处的,不知名巨兽的黄金双目!
——我……跳进了幻兽的眼中……
刚刚浮出沉眠之海的水面,听觉还残留着某种程度上的不真实感,耳中回荡着沉闷而机械的叩响,皮肤表面被不自然的凉气覆盖着,衣服的轻软皱折里,却蕴藏着令人烦躁的溽暑。
感觉先于理智传达了夏的讯息。
已经是夏天了?明明在我的记忆中,春之獠牙还没有将隆冬的寒冷啃食殆尽,为什么……已经是夏天了?
我睡着了吗?睡了多久?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猛地从窄陋的床铺上坐起来,近距离中竟呈现出冰鳍的面孔,四周一片幽暗,他清隽的轮廓投映在反射着青蓝灯光的狭长玻璃板上,淡淡的重影不易觉察地轻晃着。
“冰鳍!”我几乎是脱口欢呼,“就说嘛,刚刚我是睡着了对吗?”
一言不发的凝视着我,就好像要透过我看进不存在的时空,缓缓地,冰鳍点了点头。
梦中颠倒崩毁的幻影陡然掠过眼前,我的语气顿时低落了下去:“我做了好可怕的梦……但又总觉得不是梦那么简单……我还梦见‘白先生’了。‘白先生’说,‘他’就要回来了……”
“所以就快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把‘剑’带回来。”冰鳍连眉毛也没动,一字一字地回答。
——去“不归之渊”……把“剑”带回来……
——只有“不归之渊”的“剑”,才能斩断‘他’引来的灾变之链……
在梦里“白先生”正是这么说的!
“你也梦见‘白先生’了?”我一把抓住冰鳍。
冰鳍并不回答,依然静静地注视着我,就好像在看陌生人那样。我被他瞧得脊背发凉,正要开口询问,就在这时他微笑起来:“你终于‘醒’了,火翼。”
“终于……醒了?”这句话大有深意,我不由得喃喃重复着。
冰鳍抬起手,轻轻指向我的前额,最终停在眉心:“自从‘牡丹’消失以后,一直以来,‘你’都在你之中沉睡。现在,火翼终于回来了。”
沉睡?罗刹少年“牡丹”的面影是随着最后一场春雪消失的,我明明记得那以后每天的衣食住行、日常琐事,记得我的困惑、我的怀念、我的寻觅和我的难以割舍,记得一切因他盛开却又太快凋零的陌生心情,可是说“记得”,却又有某种不确定的恍惚感,如同第一人称视角的梦境游戏。
难道,我沉睡了一整个春天……
那么方才看见的那一切,也都是漫长的梦境吗?
不可能,那决不仅仅是梦——这是我身为“燃犀”的直觉!
环顾四周,我忍不住问道:“那现在呢?现在我们是在哪里?”
“火车。”在地底泉流般荡漾机械声里,冰鳍淡然回答。伴着话音,四周渐渐亮了起来,他身侧那面摇晃的玻璃板清晰地显现出车窗的模样。夜行的卧铺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充溢着深海一样的冥谧幽独。
“旅行吗?”忍不住站起身来,我贴近玻璃眺望向昏暗的窗外,“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不归之渊。”
冰鳍的回应,印证了在我脑海中几乎已经确定的答案。这一刻,窗外群山雄浑的黛青剪影间,映现出刀锋般凛冽的银蓝色曙光……
《镜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