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光景,学生们大都回家吃饭了,学校里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大票人,还个个穿着便服——包括那位苍老美人在内,那些人全都身穿各式各样的淡色衣衫,和深黯的一中校服比起来,简直像周身笼罩着阳光一样明朗,明朗到近乎虚幻,宛如一团无声翻涌而去的光流。
某种不明所以的冰冷预感从卯叶心底升起——这景象,和自己在化学实验课上做的梦,未免也太相似了吧!
除了眼前这些人高矮胖瘦个头不一之外,几乎没有不同之处。或者……现在眼前的一切也都是虚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走入了相同的梦境中?
卯叶张惶地转头四顾,却只见转学生背对着遥遥涌动的人群,他似乎对那绵延不竭的行列毫无兴趣,可看起来却又像是这清流中一尾自得其乐的游鱼:“我想起来了……”
“想……想起什么了?”卯叶反射性地问道。
像在确定似的,转学生缓缓的颔首:“我来这里,是要去‘道路’的尽头……”
道路的尽头?这句话让卯叶心头一颤,这条道路的尽头、这个长廊的终点……不就是……
不就是“北院”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转学生低沉的美声却更加接近,像暮春甘醇的花香般,缓缓渗入卯叶心头:“我一个人去不了,所以带我去吧,去‘道路’的尽头……”
“我、我不能带你去!”虽然脑海中渐渐泛起昏惑的水流,可卯叶还是近乎本能地断然拒绝。唯有“北院”,学校中唯有那里,卯叶是绝对不会接近的!
“为什么?”转学生困惑的眯起眼睛。
“因为……”卯叶一时语塞——不能去的原因,就算说出来,别人也不会明白吧?
对抗着越来越混沌的思绪,她尽量选择对方可以接受的理由:“因为我不是生活委员,禾泉才是,应该是禾泉带你去!”
“这么说,找到‘禾泉’我就能去了……”转学生沉吟着。
无心再跟他纠缠,卯叶随口应道:“是啊,是啊!”
“‘禾泉’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见过你了,你是逃不掉的……”
可卯叶却完全没有留意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因为她眼前忽然掠过冰蓝色的烈风。
——有人静静的伫立在穿行的人流间。
邻近曲廊上晃动不已的人群光影离合,像融融春水温婉的绕过青琉璃岩礁——那是有人疏离地站在廊柱之下,和明媚欢快的人群不同,只有这个人的身边缭绕着一层冰冷的青雾,将早春的空气冻结成咫尺深渊。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卯叶便已无比明晰地捕捉到对方的眼眸。那是海一般湛青的瞳孔,带着潮汐的严酷倦意,将视线投向乌有之虚空。
卯叶霎时间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果然和自己在化学实验教室里的梦境一模一样!
如果是梦的话,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的话,接下来那双蕴藏着深海的眼睛就该转向自己了吧?
卯叶分不清此刻心中暗涌的究竟是恐惧还是期待,只能这样凝视着,等待那冰封似的眼神一如意料之中那样,缓缓扫向自己——也许只有一刹那,也许早已历尽永劫,卯叶只觉得自己像被吸进那双青眸中一样,完全动弹不得,完全无能为力……
像猛然打进脑际的锥子一般,上课铃声陡然炸响,惊得卯叶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料峭春寒里,她却早已一身冷汗。
“糟糕,要上课了……”卯叶反射性地叫上转学生一起回教室,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她连忙张惶失措的环顾四周,而走廊上早已空空如也。
这家伙不声不响的跑到哪里去了?卯叶来不及细细寻找,慌忙三步并两步赶了回去。
一看见闷头撞进教室门的卯叶,坐在窗边的梨以和齐缣就诧异的站起身,忙不迭的迎上来。梨以这位个子高挑的少女容貌出众,五官罕见地洋溢着一种华丽的异国风情,那娇媚傲慢的高鼻梁尤其醒目,简直可以说是她性情的完美写照。她掠了掠亚麻色的长发,恼恨地咋舌道:“卯叶,我说你跟禾泉两个,一下午都去了哪里呀?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放晚学了才回来,要不是我们找借口帮你们兜着,老师早记旷课了!”梨以身边的齐缣便很有默契地补充道。相比而言,她给人的印象要朴素平凡得多,短发齐耳戴眼镜,一看就是头脑明晰、性情冷静的优等生派头。不过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少女倒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这迎头一串连珠炮似的疑问和数落,令卯叶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什么啊!现在不是刚上下午第一节课吗?”
“你昏头了吗?自己看看时间吧!”梨以嗤之以鼻。
卯叶连忙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竟发现时针居然指向了下午五六点的位置!
这样说来,天色的确暗得过分了点,教室里日光灯也全都打开了,同学们更是已经走得差不多,稀稀落落剩下的几个也埋头正忙着收拾书包。卯叶这下可彻底懵了:“不会吧……怎么会已经五点多了?我就是趁午休的空当,和转学生说了几句话而已!”
梨以皱起眉心,转向齐缣问道:“难道转学生已经来了吗,那老班刚刚急个什么劲?”
卯叶连忙点了点头:“当然来了啊,是个别扭的男生嘛!”
“卯叶你这人说话靠点谱不好!”齐缣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她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好让语气听起来不要太过尖锐,“这次的转学来的明明是个女生,就因为到现在也没来报到,老班正急得团团转呢!”
“怎么可能!”卯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啊,簇簇新的,对了,我还帮他缝了扣子呢!”
说着她慌忙翻出针线包,却看见本该用完的那缕粉线竟好端端的绕在线板上,只是略略松动,有些被扯开的迹象而已……
春寒的天气里,卯叶只觉得薄薄的冷汗沁出额头,她忍不住抬手去擦拭,袖口上却霎时间隐约飘来一阵熟悉的海潮气息,那是缭绕在转学生周遭的气息……
实事也好、梦境也好,曾经发生过的,抑或完全没有发生的,这一切纠结在卯叶脑中,几乎快要打成死结了,偏偏手机又在这个时候凑热闹似的响了起来。她手忙脚乱的按下接听键,一个焦急惶恐的声音从听筒内蓦地撞了出来:“卯叶……快来!快一点……”
是禾泉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了,禾泉!”卯叶顿时变了脸色,握紧电话连声喊道,“别着急!你在哪里?我马上就来!”
“快来,我在北……北……”
一阵刺耳的杂音像恶意的藤蔓,绞杀了电话那端传来的词句,但只是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卯叶分辨出,禾泉在说——她在“北院”!
“北院”这再平凡不过的地名,却像一块巨石,裹挟着千钧的重量直落在卯叶心底——禾泉为什么会在那里?对于她而言,甚至对班上的所有同学而言,那里都是绝对不会接近的禁地……
——因为学校最深处东北角,朱漆长廊终点的“北院”,有着由来已久的“黄泉屋”之名。
这个院落是一中最古老的建筑,表面看起来是包围在一带矮墙中的破旧花厅,平日人迹罕至;可诡异的是,越是晴朗炎热的天气,这个院落就越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浓重腥气,像是雷雨前河水的味道,像是盘聚在沼泽里的爬虫类的味道,甚至像是,冷掉的血的味道。
不过北院被冠以“黄泉屋”之名的缘由,却绝不仅止于此——卯叶的同班同学“霓见”已经亲身验证过一切……
——所以北院才是卯叶噩梦中分量最重的部分。
——所以当那个身份不明的“转学生”要求带他去“道路尽头”的时候,她才会近乎本能的抗拒,不容辩驳的回绝,甚至最后推说要让生活委员禾泉会带他去。
可是现在,古怪的转学生去向不知,禾泉却用惊恐的语气打来电话,说自己就在那个“北院”!
冰冷的预感让卯叶收起电话,丢下一脸茫然的梨以二人,转身就跑出了教室,不顾一切地飞奔向那令她莫名畏惧的所在。
微雨不知何时已彻底止息,天色如浓稠的灰汁,偌大的校园里回荡着放学离校的广播通知,间或飘来稀疏的道别声,又被四周的寂静迅速吞吃殆尽。
分分秒秒都必须与折返回去的念头作战,卯叶只觉得每一步踩下去,仿佛都有可能踏中随时都会崩裂的冰层……
还好远远的,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了——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里,一爿歪斜狭窄的门厅前,铁栅栏拉起模糊但却拘谨的屏障,遮掩着一扇黑沉沉的对开式乌木院门。
门扇上还残存着风雅的古韵,火烧火燎的痕迹却早已破坏性地侵入木质肌理中,看起来就如同满幅的秘术符咒,岌岌可危地封印着它背后那不可触及的存在……
此刻,就在这诡异的木门图阵正前方,浮现出少女的熟悉轮廓:灵巧伶俐的身姿,神气十足的马尾辫,那不是禾泉还能是谁!
“禾泉!”卯叶脱口高喊。
对方应声转过头来,启口回答。可禾泉叫的却不是“卯叶”,而是另一个名字——“霓见”……
——“霓见”?
禾泉叫的是“霓见”,这个绝不会出现在此地的人的名字……
伴着话音,她身后陡然翻涌起一片暗沉的波澜。
卯叶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景象却未因此而回归正常,她反而更清晰地看见,斑斑灼痕在一瞬间蠢蠢而动,漆黑的大门带着绝对的威压感,缓缓逼近过来!
门会打开吗?卯叶反射性的举步后退,却突然瞥见同伴的唇间闪过一抹白亮光线——说来也奇怪,距离还有些遥远,天色又那么暗,明明连人的面目都没法看清,可这缕稍纵即逝的微光却执拗地昭示着自身不容忽视的存在……
卯叶凝眸看去,那丝白光霎时扑朔摇曳起来。焦急地翕动、慌乱的挣扎,这样看来,简直好像是拥有着生命似的……
不,不是好像,而是正是!
这一刹那,卯叶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捂住嘴角,因为她已经看清了,看清那是一对初霜般透明轻盈的薄翅,闪烁着粼粼的荧光,正奋力地扇动着,从禾泉牙齿间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