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不守巴氏家规,不尊重长辈,总是以正黄旗满洲自居,处处高人一等,巴家人敢怒不敢言,太夫人心里难过,表面还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对男女愣愣地看着衙役,巴拉见他们没听懂,就用汉语说了一遍。这对男女“扑通”就跪下了,两个人哆哆嗦嗦:“老爷,我们没偷没抢,可没干坏事呀!老爷。”
巴拉口气平和:“没人说你们干坏事。大清律规定:蒙汉划地而居,汉民不得到蒙疆耕种,蒙民不得到汉地放羊。这里是蒙民的牧场,要是被朝廷知道了,你们轻则挨板子,重则坐牢。本官也不罚你们,你们赶紧拆窝棚回家吧。”
“梆梆梆”两个人给巴拉磕响头,大裤衩子男人道:“大老爷,我们是山西的草民,山西三年大旱,颗粒无收,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走西口出来逃荒,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求大老爷开恩哪!”
补丁女人也说:“大老爷,蒙古人都信佛,佛家慈悲为本,宽容为怀。我们要是回去,肯定饿死。现在秧苗都长出来了,再过几个月粮食就下来了,我们就能活命了,求大老爷发发善心,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巴拉直挠头:“不是我不发善心,是朝廷有严格的规定。”
大裤衩子男人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大老爷,我们汉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如果有一线生路,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呀!可村子里的树皮都剥光了,连草根都吃完了。博托河两岸还能找点野菜,还能挖到沙葱,我们还可以勉强活下去,要是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补丁女人哭着说:“大老爷,我们逃荒时身上还有二斤种子粮。路上,我们七天没吃一粒米,饿得都站不起来了,可我们宁可啃草根、吃观音土,都不舍得吃一粒种子。大老爷,你要实在让我们走,就宽限我们几天,等苗长高一点,我们拔了苗,这些青苗就差不多够我们路上吃了,我们就不会饿死在路上当野鬼了……大老爷。”
“呜呜呜”这对夫妻失声痛哭。
巴拉的眼泪在眼圈里直转,赶他们回去,那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不赶他们回去,我向朝廷怎么交代呢?
“哇哇哇”窝棚里的孩子大哭。
补丁女人钻进窝棚,抱起孩子:“别哭,别哭……”补丁女人不让孩子哭,她的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
大裤衩子男人对窝棚里的女人说:“把锅里的麻雀蛋给孩子吃了吧。”
补丁女人抱着孩子来到灶边,掀开锅,里面仅有三枚麻雀蛋。补丁女人从锅里捞出,剥下蛋皮,蛋皮却不扔,而是攥在手里。她把麻雀蛋放在孩子嘴边,孩子吃着麻雀蛋,止住哭声。
补丁女人看了看手中的蛋皮,来到大裤衩子男人近前,她把蛋皮往大裤衩子男人手里塞,大裤衩子男人推开补丁女人的手,补丁女人再次把蛋皮塞给大裤衩子男人,夫妻俩推来推去。
巴拉纳闷,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
孩子吃完麻雀蛋,又哭了起来。
大裤衩子男人说:“给孩子吃吧。”
补丁女人把蛋皮放到孩子嘴里,孩子的小嘴抿了两下,吐了出来,蛋皮掉在地上。补丁女人迅速捡了起来,那样子仿佛孩子吐出去的不是蛋皮,而是金元宝。
补丁女人吹了吹蛋皮上的土,又往孩子嘴里放,孩子不吃,大哭。
补丁女人一脸为难,她把蛋皮往大裤衩子男人手里塞:“孩子不吃,你吃吧。”
巴拉呆了,麻雀蛋皮能吃吗?
大裤衩子男人看了看麻雀蛋皮,又看了看孩子,他抓起蛋皮,猛地填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两下就咽了下去。补丁女人含着泪,舔了舔手上的蛋皮碎屑。
巴拉哪还看得下去,他叫衙役把马牵过来。巴拉从马鞍下取出一个布袋,俯下身,把布袋轻轻地放在补丁女人面前:“这是炒米和肉干,给孩子煮了吃吧。”
说完,巴拉转身就走。大裤衩子男人和补丁女人望着巴拉的背影,见巴拉的手抹着眼睛。
巴拉和衙役走远了,大裤衩子男人打开布袋,里面果然是炒米和肉干。两个人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好人哪……”
巴拉把博托河两岸的窝棚都走了一遍,多数人家比大裤衩子男人和补丁女人好一些,但最好的也不过有两条破棉被。
巴拉摇了摇头,都说这几年蒙民日子艰难,可跟汉民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巴拉连家也没回,他骑着马奔归化城土默特右旗副都统衙门。
土默特右旗副都统衙门是一个三进院的大院套,大门有一丈多高,七尺多宽。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门。穿过大门,迎面是一面照壁。
土默特右旗副都统衙门照壁的图案原是麒麟,以示都统是一品武官。不过,自从都统裁撤后,这里就成了副都统的官衙,照壁的图案也就换成了雄狮。
过了照壁就是大堂,大堂里立着“回避”“肃静”“出巡”“开道”木牌,正中间是副都统办公的桌案。桌案后面是一幅雄狮壁画,这也表示副都统的官阶。大堂的后院是副都统的内宅,桐花和巴特的卧房就在里面。
巴拉来到衙门前,他说出了自己和巴特的关系,衙役告诉巴拉,巴特查看流民去了。衙役把巴拉领到内宅,桐花坐着,她让使女桐雪招呼巴拉。
桐雪给巴拉倒上茶,巴拉刚坐下,桐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巴家的规矩多,可我们满人也有规矩,大伯子和兄弟媳妇不能坐在一起闲聊。”
巴拉心里有点不舒服,大伯子也好,兄弟媳妇也罢,毕竟我们是一家人。我大老远来了,也不问问渴不渴,饿不饿,就要轰我,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可又一想,桐花毕竟是通智的女儿,听说通智已经升任户部侍郎了。户部既管钱,又管物,各省的巡抚、边疆的将军都得对人家恭恭敬敬。桐花有这样的父亲,自然要高人一等。
巴拉只得到前厅去等巴特。
傍晚时分,桐雪和两个下人给巴拉端来一壶酒和几个菜:“章盖少爷,我们家小姐让我送点吃的,小姐不便陪你,请不要见怪。”
巴拉心里一热,我就说嘛,我毕竟是巴特的大哥,桐花总不能把我晾在这里不管吧。啥也不说了,还是一家人。
巴拉忙说:“不见怪,不见怪。”
巴拉酒足饭饱,巴特才回来。
巴拉把汉人在博托河两岸开荒的事跟巴特讲了一遍,然后道:“老三哪,蒙汉分治的规定改了没有?”
巴特摇了摇头:“大哥,现在不光是咱们章盖,逃荒到土默特左右两旗的汉民太多了,建威将军申慕德要求全面彻查流民数量,请朝廷火速拨银赈灾,防止发生民变。大哥,我也不多留你,你明天一早就回去,马上把你辖区的流民统计上来,我汇总后报给申慕德将军。”
建威将军是从一品武官,是土默特左右两旗的顶头上司。申慕德对流民事件极为重视,很快把这件事上奏朝廷。可是,康熙皇上病重,几个皇子争位,朝廷没有明确态度。
申慕德只得维持现状,只要这些流民不闹事就行。
秋天的博托河两岸一片金黄,耕种的汉民个个露出丰收的喜悦。
沙尔沁章盖衙门外传来喧哗声,一个衙役走进来对巴拉说:“大人,外面来了十几个汉人,他们扛着粮食,说给大人送地租。”
巴拉怔道:“送地租?我什么时候把地租给他们了?传他们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大裤衩子男人,大裤衩子男人和十几个汉人离巴拉七八步远就跪下了:“大老爷,我们打听过了,博托河两岸都是你们巴家的蒙丁地。种了地,就得交租子,今年我们收了不少粮食,我们是来送地租的。”
其他汉人也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们是给大老爷交租子的。”
巴拉心头一热,人都穷成这样了,还想着交地租,这些汉人太憨厚、太纯朴了。巴拉问大裤衩子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大裤衩子男人挠了挠脑袋:“大老爷,我,我姓李,我没有大号,他们都叫我李大裤衩子。”
巴拉皱了皱眉,哪有叫这名字的,这能算是名字吗?
有个汉民解释说:“大老爷,李大裤衩子家太穷,买不起布,他穿的裤子总是到膝盖,天长日久,人们就叫他李大裤衩子了。”
李大裤衩子讪讪地笑了笑。
巴拉的心像被冷水激了一下,沉默片刻,他郑重地说:“你们送的粮食我一粒也不要。”
汉民面面相觑,呆呆发愣,大家以为巴拉嫌少,他们要再回去取粮,多交给巴拉一些。巴拉拦住他们,他再三解释,汉人在巴家的地上开荒本来就违反大清律,要是收他们地租,那就等于认可汉人到蒙疆上耕种,朝廷一旦追究下来,巴拉吃不了兜着走。
巴拉道:“如今你们有了收成,也能吃饱肚子了,就带上这些粮食回家吧。”
李大裤衩子往上磕头:“大老爷,山西干旱少雨,没水浇地,我们吃完这点粮食还得出来逃荒。大老爷已经把我们留下了,就请大老爷好人做到底,让我们在这儿安身立命吧!”
众汉人百般哀求:“我们能帮大老爷干活,我们什么活都能干,只要大老爷把我们留下就行。”
巴拉长叹一声,他没有多说,不过,他告诉李大裤衩子等人,只要朝廷追查下来,他们必须回山西。李大裤衩子等人千恩万谢,巴拉让他们把粮食都扛走了。
一晃到了年关。
鸡叫三遍,“当当当”上房太夫人烟袋敲击铜盂声传出,巴家各房点起灯,院外传来倒马桶声,院内传来扫帚声,灶上传来刷锅声……
巴拉媳妇锡兰带着仆人走进太夫人房中,有换炭火的,有扫地的,有擦箱子的……哈珠把一盆热水端到太夫人面前,太夫人洗过脸,哈珠又麻利地递过绢帕,太夫人擦干脸,哈珠又拿起梳子,轻轻地给太夫人梳头。
锡兰站在一旁,太夫人问锡兰:“今天腊月十五了吧?”
“是腊月十五,奶奶。”锡兰应道。
太夫人似乎自言自语,又似在问锡兰:“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知巴特两口子什么时候回来?”
锡兰道:“奶奶,巴特已经捎回信了,说二十八回来。”
太夫人自己安慰自己:“官身不由自主啊!能回来就好,像前几年打准噶尔,一去就是两三年,那不也过来了。”
锡兰笑道:“奶奶说得是。这次巴特回来,让他多住些日子。”
太夫人没有回应。其实,太夫人既想让巴特回来,又怕他回来,原因是巴特媳妇桐花。桐花不守巴氏家规,不尊重长辈,总是以正黄旗满洲自居,处处高人一等,巴家人敢怒不敢言,太夫人心里难过,表面还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
各房都来给太夫人请安,唯独不见巴拉。太夫人问:“怎么没见巴拉呀?”
锡兰道:“他在房上看烟囱呢,一会儿就过来。”
每年腊月十五左右,巴家的世袭章盖都要站在房顶向四周张望,看看哪家烟囱不冒烟。在当时,不冒烟的就是贫困户,吃不上饭,过不了年。只要发现有不冒烟的人家,章盖衙门都要派人送去粮食和肉。
太夫人絮叨着:“这是咱们巴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这是官风,也是家风。”太夫人一转话题,“锡兰哪,听说博托河那边还有十几户逃荒来的汉人,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锡兰道:“他们收了不少粮食,前些日子还给咱们家送地租了呢,巴拉没收,都让他们背回去了。”
太夫人道:“好人哪,都是这大旱闹的。”
哈珠给太夫人梳完头,又给太夫人装一袋烟,太夫人悠闲地抽了起来。
巴拉站在房顶,对下面的几个衙役说:“村东第三户,村西第二户,两家烟囱都没冒烟,你们套上马车,每户送两袋米、两只羊。”
“是,大人。”
衙役走了,巴拉从房上下来,走进上房给奶奶请安。
请安原是军礼,秦兵马俑中就有这种礼节。当初中原地区,军兵拜见军官都是下跪,但军兵身上常有盔甲,很不方便,为了简化礼节,军兵进见上级时屈一膝,跪一膝,久之,就形成了这种请安礼。清朝的请安礼也叫打千儿,即身体微向前倾,左脚向前跨出大半步,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右腿半跪。女子的请安礼与男子不同,女子双腿半蹲,双手扶左膝,女子的请安礼也叫万福。清朝时期,八旗和部分汉族官宦人家,晚辈见长辈、年少见年长、仆人见主人都要打千儿。
草原各民族流行的是抚胸礼,包括两千年前的匈奴。行抚胸礼是上身稍弯,右手抚左胸心脏位置。抚胸礼原本是表示心向对方敞开,没有恶意。不过,漠东蒙古和漠南蒙古受清人影响较深,多采用打千儿和万福。
太夫人手捻佛珠,盘腿坐在炕上,巴拉向奶奶打千儿,太夫人关切地说:“行了行了,天这么冷,看你冻的,这有火盆,快烤烤。”
巴拉坐在炕边,手伸向火盆。
太夫人一边抽烟一边问:“博托河那边的汉人你去看了没有啊?”
巴拉摇了摇头:“奶奶,朝廷实行蒙汉分治,他们在咱家地上开荒,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是去看他们,万一朝廷查下来,咱们可吃罪不起。”
太夫人想了想说:“听说那些汉人连棉衣都买不起,这大冷的天,他们可怎么过呀!朝廷是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也会赈济他们的。我看,各房把不穿的棉衣、皮袍、不盖的被褥都拿出来送给他们,这不也是替朝廷分忧嘛。”
巴拉点头称是。
腊月二十八,巴特带着媳妇桐花回到沙尔沁章盖衙门。小夫妻来到上房,给奶奶请安。太夫人留意桐花的表情,见桐花满面笑容,老人的心也很痛快,他招呼巴特和桐花上炕暖和暖和。
哈珠忙向巴特道了个万福,巴特转过头,见哈珠白皙的皮肤,俊俏的脸庞,虽然一身粗布衣服,但看上去十分标致。
巴特道:“奶奶,这是我从家庙带回的哈珠吗?”
太夫人笑道:“就是就是。这丫头每天陪我说话,给我端茶倒水,晚上还给我捶腿揉背,可会照顾人了。”
哈珠见巴特在打量自己,忙低下头,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桐花干咳一声:“巴特,奶奶让你上炕坐呢!”
天很短,落日的余晖早早地爬上了章盖衙门。西厢房里,桐花讨好似的问巴特:“哎,我们满人过年,长辈都给新媳妇压岁钱,这是我嫁到你们家的第一个年,你们蒙古人不会不给压岁钱吧?”
巴特道:“给呀,蒙古人也给。”
桐花喜不自禁,她往巴特身边凑了凑:“哎,你奶奶能给多少?”
巴特斜视桐花一眼:“年景不好,很难说。”
桐花扬起脸,傲慢道:“年景不好,年景不好,总为你们家哭穷。我可告诉你,我是正黄旗满洲,当朝户部侍郎家的小姐,给少了,我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