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心中,这对镯子早就不是镯子了,而是爷爷的化身,其分量至高无上,无与伦比。奶奶能把镯子给桐花,那是把她捧到天上了。可今天,大年初一,桐花却把镯子从窗户摔了出去!
巴特想数落桐花几句,可马上就要过年了,为图个吉利,巴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梆梆梆”传来敲门声。
巴特问:“谁呀?”
外面道:“都统少爷,我是哈珠,太夫人叫你过去。”
巴特站起身:“知道了。”
巴特穿上外衣要走,桐花阴阳怪气地说:“别让那个要饭的勾走你的魂。”
巴特斥道:“你胡说什么?这不是奶奶叫我吗?”
哈珠回到上房,她装上一锅烟,双手捧给太夫人,太夫人叼上烟袋,哈珠拿起火镰。
火镰是一种比较久远的取火器物,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退出人们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火柴和打火机。由于其形状像镰刀,故而称火镰。火镰取火需配以火石和火绒。火石就是我们老式打火机用的那种燧石,火绒一般是由艾蒿嫩叶阴干后编成的火绳。用火镰击打火石,火石产生火花引燃艾绒。
太夫人抽了两口,巴特就到了上房。
太夫人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巴特呀,奶奶把你叫来是想跟你说件事,按照我们蒙古人的风俗,三十晚上要给新媳妇压岁钱,奶奶想把你爷爷留下来的那对翡翠鸳鸯镯送给你媳妇。”
巴特一惊:“奶奶,这可使不得,爷爷走了这么多年,就留下这对镯子……”
太夫人打断巴特:“听奶奶说,你媳妇门第高贵,咱们不能亏待人家,也不能让人家小瞧咱们家不是?奶奶有五个孙媳妇,数桐花过门晚。前四个第一个年三十,奶奶都给一只玉镯,可你媳妇跟她们不一样,这也算是奶奶偏心吧。奶奶怕你媳妇当着其他妯娌面看镯子,要是被那几个孙媳妇知道,她们难免有想法,奶奶先跟你说一声。”
巴特道:“不行,不行。奶奶,不能这么宠着她。”
太夫人执意地说:“该宠就得宠,五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听奶奶的话,不然,奶奶就生气了。行了,去吧。”
回到西厢房,巴特把太夫人的话对桐花说了一遍,桐花眼睛睁得比核桃还大:“真是翡翠的?”
“那还有假?我们家都知道奶奶有这么一副宝贝,可谁也没见过。只有爷爷生日的时候,奶奶才偷偷地拿出来看看。”
“是一对?”
“鸳鸯镯,那还能是一只?”
桐花都乐开花了:“真给我?”
“给你。”
“啥时候给?”
“三十晚上啊。”
“哎呀,等什么三十晚上啊,现在给不就得了。”
巴特瞥着桐花,这哪像官宦人家的小姐,乡野村姑也不会这般急躁。巴特脸一沉:“这是规矩,明白不?”
桐花白了巴特一眼:“规矩,规矩,我知道你们家规矩多。”桐花又笑了,“嘿嘿,我这不是跟你说着玩嘛!”
瑞雪飘飘,草原、山川和天空连成一色。人们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大自然与人合奏的美妙音乐,成年人喜欢,孩子们更是喜欢,他们簇拥在一起,时而踩雪,时而打雪仗,时而躺下把自己的身形印在雪地上。
除夕一早,巴氏族人给太夫人请过安,太夫人道:“我们巴家每年三十都给下人放一天假,这一天的活全部由主子来做,不管是老爷、夫人,少爷、少奶奶,都不例外。”
巴拉的几个伯伯、婶子都点头称是。
太夫人道:“好了,你们下去忙吧。”
巴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行动起来,扫地的扫地,擦箱子的擦箱子,劈柴的劈柴,下厨的下厨,一片嘈杂,一片欢笑。只有桐花一个人在西厢房,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描了擦,擦了又描。
巴拉和几个同辈分的兄弟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在院中央架上木柴。
蒙古的本意是永恒的火,蒙古人对火有着浓厚的感情。除夕午夜,几乎家家都要点旺火,以示家业兴旺,大吉大利。
一切都准备好了,巴家人来到上房,众人围坐在太夫人身边。桐花也描画完了,她紧挨着太夫人,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太夫人像吃了蜂蜜一样。老人给晚辈讲过去的事,一家人猜谜语,拉家常,其乐融融。
子夜时分,巴家的门全部打开,以示把祖先请回家,把过往的神仙请到家,与巴家共同欢度新年。巴家男女老少穿上新衣、新鞋,戴上新帽。巴拉点燃旺火,女人陪着太夫人在屋中往外看,男人跪在旺火前焚香接神。
接神仪式过后,巴家关上门,众人来到太夫人房中,按辈分一一给太夫人磕头,祝老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烛光映红了太夫人的脸,太夫人满脸笑容。
巴特和桐花跪在太夫人面前:“孙儿巴特(孙媳桐花)给奶奶磕头。”
太夫人让两个人平身站起,老人把一个红绸布包给了桐花,桐花接在手中,她忍不住要打开,巴特忙攥住她的手。桐花似乎不放心,用手捏了捏,里面确实是两只镯子。
巴特从桐花手中夺过布包,揣进自己的怀里。
桐花眉开眼笑:“谢奶奶!谢奶奶!”
给太夫人磕了头,锡兰和几个妯娌端上饺子,巴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自从桐花得知太夫人要把一对翡翠鸳鸯镯给她,桐花白天想着这对镯子,夜里梦见这对镯子,可就是不知道这对镯子是什么样式。
吃了两个饺子,桐花就拉巴特下桌,巴特没理她。
太夫人看在眼里:“巴特,你们小夫妻一直住在归化城副都统衙门,这冷不丁回来肯定睡不好,桐花要是累了,你就带她回房歇了吧。”
太夫人给了台阶,桐花忙道:“是啊,是啊,我一换地方就睡不着。我实在太困了,奶奶,那我就先和巴特回房了。”桐花打了个呵欠,拉着巴特就走。
一到西厢房,桐花就迫不及待地从巴特怀里把红绸布包夺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两只十分精美的镯子。
桐花拿起一只,对烛光照了照:“哟!真是翡翠,太漂亮了!我就说嘛,你们家世袭章盖,拔根汗毛都比人腰粗。”
桐花立即戴在腕上:“哎,怎么样?漂亮吧?”
巴特叮嘱道:“你试试就行了,可不能在家里戴!”
桐花眼睛盯着镯子:“为什么?”
巴特有点着急:“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不早跟你说了吗?这对镯子是奶奶的宝贝,给了你,怕别人有意见。”
桐花嘴一噘:“我知道,我知道。”
巴特脱衣睡了。桐花一会儿戴上,一会儿摘下,一会儿又对着灯光看。直到鸡叫二遍,桐花才把镯子放在自己枕下。
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桐花却睡得正香。“当当当”上房传来太夫人敲击铜盂声。
桐花烦躁:“老太太不睡觉,瞎敲什么呀!”
巴特一边穿衣服,一边斥道:“怎么说话呢?”
桐花反驳:“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
巴特面有怒色:“今天是大年初一,如果是平时,奶奶早就敲铜盂了,你看看,太阳都多高了。”
桐花狠狠地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我不看!”
土默特蒙古人大年初一和除夕都要吃团圆饭。
太阳高挂在天上,巴氏家族的老老少少都到了,就差桐花一人。巴特只得为桐花开脱,说她不舒服。太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巴特是善意的谎言,但她不知道桐花到底是什么原因不来吃饭。难道她把那对翡翠鸳鸯镯当成了普通的玉镯了?不可能,她不是牧羊女,也不是乡下丫头,她肯定识货。要不,是桐花嫌这对镯子太旧?不可能,玉也好,翡翠也罢,越旧越值钱,作为官宦人家的小姐不会不知道。莫不是他们小两口吵架了……
太夫人不由得看巴特:“巴特,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家人难得在一起过个年,你去看看,桐花好点没有,要是好些了,就叫她过来。”
巴特来到西厢房,他推了推桐花:“哎,一大家子就差你一个了……”
“别碰我!”桐花猛地翻个身,也不知用了多大劲儿,炕被砸得“咚咚”直响。巴特真想把她揪起来,可这样把她拉到桌前,她肯定又哭又闹,大过年的,不能惹奶奶不高兴。
巴特无可奈何地回到上房:“奶奶,别等了,她还是不舒服。”
太夫人慢慢地拿起筷子,神情木然:“吃吧。”
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和筷子的碰撞声。
饭后,各房都回了自己的小家,巴特阴沉着脸走出上房。巴拉把巴特拉到一边,想问桐花到底怎么了?
巴特突然道:“阴谋!肯定是阴谋!”
巴拉大惊:“老三,什么阴谋?”
巴特目光凝重:“大哥,通智在科布多一箭没把我射死,又让他女儿来害咱们全家,这就是他的阴谋!”
巴拉急了:“老三,你胡说什么!你说通智射你,谁看见了?你说通智让他女儿来害咱们家,桐花是下毒了?还是行刺了?人家把女儿嫁给你,这是结亲!有用结亲害人的吗?通大人是高看你,赏识你!老三,这话到此为止,以后绝不能再提!”
巴特手指西厢房,语气中带有强烈不满:“大哥,她根本就没有不舒服,她,她就是不起来!”
巴拉道:“行了行了,不起来就不起来,不就是多睡一会儿嘛。哎,老三,是不是你总想着科布多那点事,对人家冷言冷语?”
巴特道:“没有,我恨不能每天给她赔笑脸。”
巴拉声音很低:“老三,你要懂得女人心。女人是要哄的,以后你多哄哄她就好了。”
兄弟俩正说着,哈珠走来:“都统少爷,太夫人有话要跟你说。”
巴拉对巴特摆了摆手:“奶奶叫你,你赶紧去吧,以后可不能胡思乱想。”
巴特默默地随哈珠走进上房,太夫人语重心长:“孙儿呀,你跟奶奶说实话,桐花是不是嫌那对镯子不好啊?”
巴特忙说:“不是不是,奶奶,桐花特别喜欢,真的!”
哈珠侍立在一旁,时而注视巴特,时而微微皱起眉头,令人琢磨不透。
太夫人追问:“桐花真不舒服?”
巴特支吾道:“真不舒服……”
太夫人盯着巴特:“有喜了?”
巴特讪笑一下:“没,没有……”
就在这时,西厢房传来桐花的叫骂声:“这是什么破镯子,什么翡翠,这是什么人家,拿这么个破玩意儿糊弄人……”
巴特、太夫人、哈珠三个人的目光迅速转向西厢房。
外面的鞭炮不时响起,桐花哪还睡得着。她伸了个懒腰,穿上衣服,想把被子叠起来,可一拉褥子,翡翠鸳鸯镯从炕上滚落到地下。巴家各房的地面都铺着青砖,两只镯子落地就打碎了,桐花哭了出来。
桐雪跑了进来,把打了的镯子捡起来,捧给桐花。桐花看着看着,由惜而悲,由悲而怒,一抖手,向窗户撇去。
清代把玻璃叫琉璃,价格十分昂贵,普通人家是买不起的,官宦人家也只能在每扇窗户的下方安一小块,玻璃的四周糊着窗户纸。
“啪”“啪”窗户纸被打破,镯子碎块落在院中。
巴特呆了,这对镯子不但价值昂贵,而且奶奶把对爷爷的思念全部寄托在这对镯子上。在奶奶心中,这对镯子早就不是镯子了,而是爷爷的化身,其分量至高无上,无与伦比。奶奶能把镯子给桐花,那是把她捧到天上了。可今天,大年初一,桐花却把镯子从窗户摔了出去!
太夫人眼睛模糊了:“快!快给我拿回来!”
一对镯子在西厢房打成了四段,这么一摔,又成了七八段,哈珠一段一段地捡起来,她捧在手里,走进上房。
太夫人接过镯子,泪如泉涌:“老头子,你在哪儿呀……”太夫人头一歪,昏了过去。
巴特和哈珠抚前胸,捶后背,好半天太夫人才醒过来。
巴家人跑到上房——
“额吉,你怎么样?”
“奶奶,你好点没?”
太夫人微睁二目,轻声说:“我没事了,你们都各回各房吧。”
人们走了,只有巴特和哈珠站在太夫人面前,太夫人道:“巴特,奶奶没事了,你也回房吧。”
巴特“扑通”跪倒,哭道:“奶奶,孙儿不孝,孙儿不孝啊……”
太夫人摇了摇头:“孩子,别这么说,你是奶奶的好孙子,快起来。”
巴特站起身就往外走:“我休了她!”
太夫人喝道:“站住!”
巴特停住脚。
太夫人轻声说:“巴特呀,蒙古人没有休妻的传统。你还想让奶奶多活几天不?你要想让奶奶多活几天,就什么也不要说,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听见了吗?”
巴特心如刀剜:“奶奶!”
太夫人再次叮嘱:“好孙儿,听奶奶的话。”
桐雪一边劝桐花,一边给桐花擦眼泪。
巴特回到西厢房,桐花一见巴特,她先火了:“你们这是什么人家?什么成吉思汗的后代?什么世袭章盖?竟拿两只破镯子来骗我这个户部侍郎的小姐,你以为我是好糊弄的吗?今天这个规矩,明天那个传统,都是狗屁!”桐花骂个没完,“说什么,这个留下的,那个传下的;不让这个知道,不让那个知道,都是假的!不敢让人看,怕人看出来。呸!”
巴特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听又听不得,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