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上房,哈珠蹑手蹑脚地来到西厢房巴特屋前,见四下无人,她推了推门,门掩着。哈珠来到窗下,刚要推窗户,突然,上房传来太夫人的咳嗽声。
好不容易熬到初六,这个年总算过去了,巴特和桐花回了归化城。
巴特每天很早起来,很晚才回后宅。除了办理公务就是习文练武,见桐花没有一句话。
翡翠鸳鸯镯在桐花心中挥之不去,虽然她违心地说那是假的,可桐花心里明镜似的,那不但是真的,而且是上品中的上品。
桐花正在发呆,使女桐雪捧着一个檀木匣走了进来:“小姐,大盛兴商号的张东家求见。”
桐花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首饰:“张东家?我不认识,他找我干什么?”
桐雪把檀木匣放在桐花面前:“张东家说,小姐打开这个盒子就知道了。”
桐花目光落在檀木匣上。木匣一尺见方,二寸多厚,表面涂了一层清漆,上面雕刻着花开富贵的图案,阳光一照,闪闪放光。
桐雪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翡翠镯子。这对镯子晶莹剔透,湛清碧绿,桐花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这,这怎么跟老太太那对一模一样!”
桐雪也惊道:“小姐,太漂亮了,你戴上试试。”
桐花一手戴一只,她左手瞧瞧,右手看看,眉开眼笑:“这是给我的?”
桐雪不置可否。
桐花忙道:“快!把张东家请进来。”
桐雪走了几步又回来了,她说:“小姐,要不你先把镯子摘下来?”
桐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镯子不是戴的吗?摘下来干什么?”
桐雪道:“小姐,咱们是官宦人家,不能让那些商人小瞧啊。”
桐花不情愿地摘下来:“你可收好了,千万不能打了。”
桐花叮咛又叮咛,嘱咐又嘱咐。桐雪小心翼翼地把镯子放进檀木匣,把檀木匣捧到梳妆台上。桐花还不放心,她来到梳妆台前,把檀木匣抱过来,打开看了看,见镯子安然地躺在里面,她盖上盖。可仍不放心,桐花再次打开,又看了半天。她想放衣柜里,衣柜有点高,万一掉下来怎么办?放在床下,可被耗子啃了呢?
桐雪笑道:“我的小姐,耗子怎么会啃镯子呢?”
桐花郑重其事:“耗子磨牙,什么都啃。”
桐雪觉得好笑:“耗子哪能啃得动镯子啊。”
桐花连连摇头:“什么事都得防备万一,万一啃得动呢?不行,我还是戴上吧。我用袖子挡着点,不让那个什么东家看着就行了。”
不一会儿,桐雪领进一个人。这个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他向桐花打千儿:“给都统夫人请安。”
桐花满脸带笑:“张东家,起来起来,快请坐,请坐,有什么事只管说,我一定帮你。”
张东家哪里敢坐:“都统夫人,是这么回事,我们大盛兴商号急需点木材。宝丰山有一片树林,我们想砍几棵树,请夫人给办个采伐证。”
桐花想都没想:“行行行,没问题。”
桐花答应得如此痛快,这可太出乎张东家的意料了。当官的和官太太他见得太多了,找他们办事,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他们往往跟你绕圈子,说这么不好办,那么不好办,暗示你多送银子。张东家心里没底,这对镯子虽然不是普通镯子,可宝丰山的树也不是普通的树,听说不经朝廷批准,是不准采伐的。说好办,很容易;说难办,比登天还难。官家什么没见过,我不可能一对镯子就把她拿下吧?张东家不敢正视桐花,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见她笑得跟花一样灿烂。张东家分不清桐花是真笑、假笑,还是奸笑。
见张东家不说话,桐花又道:“你放心等消息吧,我肯定把采伐证给你办出来。”
送走大盛兴商号张东家,桐花就要到前面副都统衙门找巴特。桐雪劝桐花不要太急,她给桐花出主意,叫她摆上一桌酒菜,先为过年的事给巴特赔个情,然后再提这件事。
桐花翻了翻眼睛:“让我低三下四求他?”
桐雪赔着笑:“小姐,这不是为了办事嘛,该委屈你就得委屈一下。”
副都统衙门坐北朝南,门前有两棵并不太高的白杨树,虽是孟春时节,但归化城地处塞外,这两棵树没有一点发芽的迹象。太阳西坠,两棵树重叠在一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巴特在看兵书,后堂门开了,桐花走了进来。
桐花精心打扮一番,头上仍是满人最为流行的“大京样”,身上穿着长及脚面的旗袍,外罩坎肩,腰间系着香囊,脚上是三寸多高的花盆底绣鞋。
巴特也没多看桐花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来干什么?”
桐花笑盈盈地说:“夫君,天不早了,我在后宅备了一桌酒菜,还有你最喜欢喝的董舒尔奶酒,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蒙古人的奶酒有马奶酒和烈性奶酒两种。马奶酒由马奶发酵而成,酸中带甜,营养丰富,酒精度一般在五度左右。现代医学认为,马奶酒具有消食、健胃、活血和医治肺结核病的功效。烈性奶酒是以牛羊奶为原料,经发酵蒸馏而成。头次酿出的酒称阿尔乞如,酒精度较低。将阿尔乞如二次回锅,烧出来的酒称阿尔吉,三次回锅的称和尔吉,四次回锅的称德善舒尔,五次回锅的叫占普舒尔,六次回锅的才叫董舒尔。这种六蒸六酿的董舒尔奶酒大约三十度,酒味奶味俱佳,是蒙古人最为珍贵的酒,通常是要献给皇上的。
结婚一年来,桐花如此温柔还是第一次,巴特冰冷的心开始融化了:“我把这段看完,你先吃吧。”
桐花摇着巴特的肩,撒着娇:“夫君,书什么时间不能看,还是先和我吃饭吧!”
巴特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虽然对妻子桐花不满,可两个多月没到桐花房中,巴特还是渴望得到她的温情。
巴特随桐花来到后宅,见酒和肉都摆上了。桐花满满地斟了一碗董舒尔奶酒:“夫君,这碗酒算我给你赔情。你也知道,我是正黄旗满洲,生在官宦之家,从小娇生惯养,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夫君多原谅。”
桐花“夫君夫君”地叫,巴特心中的乌云散了,他接过酒:“过去的事就算了,以后我们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再也不吵了,好吗?”
桐花风情万种:“当然好。其实,我也不想吵,就是有时忍不住。你是大男人,多让着我点。”
巴特的目光火辣辣的:“嗯,我让着你。”他一饮而尽。
几碗酒下肚,桐花把话题引到采伐木材上,她谎称认识一家绣房的老板娘,两个人处得很好,老板娘家要盖新房,桐花答应帮老板娘办个宝丰山的采伐证。
巴特连连摇头:“不行啊,工部已经把宝丰山的林木列为修建皇宫的木材,没有工部的批准,是不能采伐的。”
桐花不高兴了:“砍几棵树有什么了不起?土默特山高皇帝远,谁来查你?”
巴特耐心地解释:“桐花,我这个副都统是用命换来的,就算没人来查,这种违法的事咱们也不能干。”
桐花的脸一下子就撂下了:“砍树又不是砍人。人家贪赃枉法都不怕,砍几棵树把你吓成这样,你还算什么男人?能成什么大事?”
巴特刚才的心还如烈火一样燃烧,桐花这番话就像一盆冷水,把巴特的激情全部浇灭了。巴特没有反驳,他茫然地抓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桐花追问:“这事你到底办不办?”
巴特断然道:“不办!”
桐花“噌”地站了起来,她一下子把桌子掀了,“稀里哗啦”,各种菜肴散了一地。
“我瞎了八辈子眼,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
巴特的两道眉顿时立了起来,“嘭”的一声,左手抓住桐花衣领,右拳举了起来。
这可不是在沙尔沁,有太夫人,有巴家的长辈,巴特有所顾及。这是在归化城,而且,家中只有他和桐花、桐雪三人。桐花心中胆怯,脸一下子就白了。
桐雪见势不好,她忙上前拉住巴特的胳膊:“姑老爷,姑老爷,这可使不得,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吵归吵,千万不能动手啊,姑老爷!”
巴特狠狠地看了看桐花,松开手,转身走了。
走西口、下南洋、闯关东,这是中国的三大移民潮。在这三大移民潮中,走西口时间最早,历时最长。走西口,简单地说,就是晋陕一带的汉人,走出张家口、杀虎口逃荒到草原。晋陕北部十年九旱,是标准的靠天吃饭型,而明朝嘉靖皇帝只知炼丹修道,寻求长生不老。明朝政治腐败,收的税粮十分繁重,老百姓种地入不敷出,他们衣食无着,纷纷冒着杀头危险逃向草原。
草原地广人稀。放牧是蒙古人的强项,耕种是汉人的强项;蒙古人需要汉人的粮食,汉人需要蒙古人的土地,双方优势互补。又因蒙古人信仰喇嘛教,所以,对汉人是友善的,也是宽容的,他们往往以很低的租金把地租给汉人。汉人在这里能填饱肚子,一些人举家迁到草原。今天,乌兰察布、呼和浩特、包头及巴彦淖尔的汉人,绝大多数都是走西口的后代。
土默特部接纳汉人是从明朝嘉靖时期开始的,一些汉人还起蒙古名字,说蒙古语。清朝虽然蒙汉分治,但蒙汉民之间的交流没有中断。经过二三百年的融合,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汉人习惯了点篝火,吃手扒肉;蒙古人也习惯了清明祭祖,端午吃粽子。
清明将至,巴特带着几个随从,由归化城回到沙尔沁。
哈珠向太夫人禀报:“太夫人,都统少爷回来了。”
太夫人又惊又喜:“巴特在哪儿?”
哈珠毕恭毕敬:“回太夫人,都统少爷已经到大门外了。”
太夫人犹豫一下问:“他们,他们一起回来的?”
太夫人对桐花心存忌惮,老人这是问巴特是不是带桐花一起回来的。哈珠明白,道:“回太夫人,都统少爷没带三少奶奶,只带了几个随从。”
太夫人点点头,没说话。
巴特来到上房,给太夫人磕头。
太夫人泪光涌动:“快起来,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各房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一起去家庙祭祖呢。”
哈珠提着一壶刚刚熬好的奶茶,她给太夫人和巴特各倒了一碗。
哈珠笑着对巴特说:“这几天太夫人就念叨都统少爷,果然把都统少爷念叨回来了。”
太夫人放下手中的烟袋,喝了一口奶茶对巴特说:“哈珠这丫头真好,你可给奶奶带回个好丫头,奶奶一天也离不开她。”
巴特看着哈珠:“谢谢你。”
哈珠脸一红:“要说谢,哈珠该谢都统少爷,如果不是都统少爷赏给哈珠一碗饭吃,不知哈珠要流落到哪里。”
太夫人手捻佛珠:“我们蒙古人崇佛敬佛,佛家讲的就是缘。你与我们巴家前世有缘,今生才走到一起。”
巴特点点头:“是啊,是啊。”
哈珠摇了摇头:“哈珠是个落难女子,巴家乃大元朝皇室遗脉。承蒙巴家收留,哈珠感激不尽,不敢攀缘。”
巴特道:“相识便是缘,缘分是不分血统的。”
太夫人也说:“缘无处不有,无处不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夜深了,哈珠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睁开眼睛,侧耳听了听,外面悄无声息。
哈珠爬了起来,她穿上衣服,轻轻地推开门。出了上房,哈珠蹑手蹑脚地来到西厢房巴特屋前,见四下无人,她推了推门,门掩着。哈珠来到窗下,刚要推窗户,突然,上房传来太夫人的咳嗽声。
哈珠缩回手,上房隐隐传来太夫人的声音:“哈珠,哈珠……”
哈珠立刻返回上房。哈珠的卧房和太夫人是里外间,太夫人在里,哈珠在外。见太夫人屋中黑着灯,哈珠把耳朵贴在门上,可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袋烟的工夫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哈珠一皱眉,大概是自己听错了,是自己太敏感了。
哈珠又从自己的卧房出来,她再次走到西厢房巴特窗下,用手一推,窗户开了。
哈珠刚要上窗台,上房又传来咳嗽声,继而太夫人房中的灯亮了。哈珠慌忙回到自己的房中,假装睡在炕上。
这时,太夫人叫道:“怎么这么渴呀,哈珠啊,给我倒碗水来。”
哈珠没动。
太夫人又说:“哈珠?给我倒碗水。”
哈珠这才应道:“是,太夫人。”
入春以来,老天爷连续下了几场透雨。小草捕捉到了春的气息,纷纷钻出地面,沐浴雨露,享受阳光。
祭祖是件庄重的事。巴拉、巴特身着官服,兄弟二人骑着高头大马,巴家老少十几口,坐着马车,拉上供品,来到包头召。祭祖之前首先敬佛。巴拉、巴特先给佛祖上几炷香,然后与家人一起来到祠堂祖先灵位前。道尔吉喇嘛先将供桌上的供品撤下来,换上新的面点、牛羊肉和干鲜果品,再献哈达,撒酒祭祀。一家人按辈分跪在地上,烧纸焚香,追悼逝去的先人。
各种仪式结束,道尔吉喇嘛把众人让进禅房,巴家人围坐在一起,由长者把剩下的酒和供品分给每个人。刚才肃穆的表情被欢笑取代,人们品着供品,喝酒唱歌。
吃完喝罢,巴拉、巴特出庙门准备回沙尔沁,却见前面跪着一大群汉民。这些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李大裤衩子依然光着膀子,下身还是那条仅仅能遮住膝盖,如同大裤衩子一样的裤子。不同的是,他的五个大脚趾不再像干树杈子似的分散在地上,而是套了一双黑色的中间新、两头旧的粗布鞋。中间新,是鞋梆;两头旧,是鞋尖和后跟都打着补丁。显然,这是一双新鞋,补丁是为了延长鞋的寿命特别缝上去的。
李大裤衩子说:“章盖老爷,去年你大发慈悲,不但没把我们赶回山西老家,过年时还给我们送来棉衣、棉被,我们恨不能当牛做马报答青天大老爷。我们也知道,不应该得寸进尺,再给大老爷找麻烦,可是,今年雨水充足,一看就是个好年景,我们实在是饿怕了,求大老爷再让我们种点粮食,秋后我们愿把七成收入献给大老爷。”
其他人也说:“青天大老爷,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巴拉一皱眉:“本官不是不让你们种,是朝廷不允许。去年,我冒着丢官罢职的危险把你们留下,哪敢再留你们哪!赶紧回老家,别误了农时。”
众汉民一个劲儿地磕头,李大裤衩子说:“去年打的粮食章盖老爷一粒没要,我们一家三口倒可以勉强糊口。可山西老家十年九旱,我们回去粮食吃完了,还得走西口。青天大老爷,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求你开恩吧!”
众汉人也道:“大老爷,求你给我们一条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