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桐雪算计着巴特回来的时间,傍晚时分,桐雪发现巴特归来,她立刻回到内宅。于是,桐花开始折腾,她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滚儿。
巴拉直抖手,赶他们不是,不赶他们也不是,他不由得看巴特。
李大裤衩子虽然没见过太大的官,可一看巴特头戴红缨帽,上面是红色顶珠,项挂朝珠,前后胸绣着雄狮补子,李大裤衩子就猜到巴特的官比巴拉大。
李大裤衩子跪爬几步来到巴特面前:“青天大老爷,救救我们吧!”
众汉民又向巴特磕头:“青天大老爷,开恩哪!”
巴特问巴拉:“大哥,这就是你说的那十几户逃荒来的汉民?”
巴拉点点头:“就是他们。”
巴特暗道,这些汉人不偷,不抢,只求种地糊口。如果把他们轰回去,一旦激起民变,自己和大哥都逃不了干系。从去年的情况看,朝廷没有追查,既然朝廷没有追查,就说明朝廷已经默许,反正地荒着也是荒着。
巴特环视这群破衣烂衫的汉人,对巴拉说:“大哥,先把他们留下来吧,我再上道折子,看看朝廷怎么说。”
众汉民“梆梆梆”磕响头:“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呀!”
巴特一摆手:“你们都起来吧……”
话音未落,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衙役跳下坐骑,“噔噔噔”跑到巴特面前:“大人,夫人旧病复发,头疼欲裂,请你马上回归化城。”
衙役说的夫人是指巴特媳妇桐花。
旧病?桐花有什么旧病?从没听她说过。
想到桐花的刁蛮,巴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巴拉却想,桐花一定是病得不轻,不然不会派人从几百里之外的归化城来到沙尔沁叫巴特,巴拉催促巴特马上回去。
巴特骑上马一路飞奔,回到归化城副都统衙门时,天已经黑了。巴特把马一扔,跑向后宅。推开门,见桐花双手抱头在炕上来回翻滚,脸上的汗跟水洗的一样。
巴特虽然对桐花有怨气,可见她病成这个样子,心还是软了下来:“桐花,你怎么样?”
桐花一个劲儿地哼哼:“唉哟,疼死我了,我活不了了,疼死我了……”
巴特急切地问:“这是啥病啊?怎么疼成这样?”
桐雪忙道:“姑老爷,小姐小时候得了一种头风病,头一疼就死去活来。”
巴特又问:“为什么不请喇嘛给看看?”
草原上缺医少药,人们生病常常请喇嘛诊治。
桐雪道:“姑老爷,请也没用。当年有个大仙给小姐算过,说小姐五行缺火,容易恶鬼缠身,恶鬼一缠身,小姐就头疼。”
桐雪说的大仙就是大神,今天的媒体称之为巫婆神汉。大神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古代医学不发达,人们得个什么病,有个什么灾,经常请大神。大神治病除灾的仪式叫跳大神。跳大神一般有两个人,一个是大神,一个是二神。所谓的大神通常是“胡黄白柳”四仙,即狐狸、黄鼠狼、刺猬和蛇。在东北,这四种动物被认为最有灵性、最容易成精。有四仙之一附在人体上叫得神或领仙,得神者就是大神。大神能算出人的吉凶祸福、生老病死;二神实际没神,但能说会道,通常由二神把病人的情况转诉给大神。大神一般要由二神焚香邀请,二神请大神时尊其为“仙家”。
大神和二神之间唱着对话,唱的都是神词神调。两个“神”你问我答,曲调优美动听,现在的二人转就有这种唱腔。
巴特追问:“那以前是怎么破的?”
桐雪道:“人怕鬼,鬼怕红,鬼尤其怕鲜红色的官印。在锦州老家,小姐一犯病,我家老爷就把官印盖在门和窗户上,小姐的病就好了。”
闻听官印能治桐花的病,巴特立刻跑到前堂,他拿出钥匙,打开柜子,从里面捧出一个小木匣,再用钥匙打开木匣,取出自己的副都统大印。巴特带上印泥,连柜门都没关,就回了后宅。
烛光之下,桐花还在炕上翻滚,巴特把印和印泥交给桐雪:“往哪儿盖?快盖。”
桐雪接过大印和印泥,她走出屋,连窗户带门,盖了十几处。也就是半炷香的工夫,桐花不折腾了。
巴特问桐花:“好点了?”
桐花有气无力:“好多了。”
就在这时,“梆梆梆”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大人,门外来了建威将军府的差官,说申慕德将军请你马上到将军府。”
巴特放心不下桐花:“你告诉将军府的差官,就说夫人病了,我明天一早就去。”
外面道:“大人,我跟差官说了,可他说十万火急,请你立刻去。”
桐花语速很慢,口气中带有体贴和关爱:“我没事了,你去吧,别误了公事。”
巴特听着很是温暖,他捧大印离开后宅奔前堂。巴特把大印锁好后,骑上马连夜去了建威将军府。
巴特刚走,桐花就来了精神,她吩咐桐雪:“快!把公文纸揭下来。”
桐花真病了吗?没有。这是她设的一个圈套。桐花收了大盛兴商号张东家的翡翠镯子,答应给人家办采伐证,可巴特坚持不办。桐花舍不得把镯子退回去,急得她跟猴子挠心似的。
桐花眼珠一转,干脆我模仿巴特的字体写一份公文,再盖上巴特的副都统大印,这不就成了嘛!桐花一阵兴奋,她打发桐雪去前堂偷公文纸和巴特的官印。空白公文纸就放在巴特的桌案上,桐雪拿了好几张。然而,拿纸容易,盖印可就难了。巴特的官印锁在柜子里,钥匙整天带在身上,桐花一筹莫展。
这天夜里,桐雪已经睡了,桐花跑到她的房中,推醒桐雪:“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桐雪迷迷糊糊:“小姐,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干什么呀?”
桐花异常兴奋:“桐雪,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桐雪坐起来,她揉着眼睛:“什么办法?”
桐花狡黠地说:“你记不记得?咱们在锦州的时候,有个章盖的女儿生病,大神说章盖的官印能避邪,然后把官印盖在窗户上,那姑娘的病还真就好了。”
桐雪听说过这件事,但不明白这跟桐花有什么关系。
桐花眉飞色舞:“关系大了!你把空白公文纸贴到窗户外面,我装病,咱们把巴特的官印骗出来,盖在公文纸上。有了官印,这事不就成了吗?”
桐雪瞠目结舌:“小姐,这万一被姑老爷知道,那,那……”
桐花轻蔑地一笑:“那什么?等他知道已经晚了,他能把我怎么样?”
清代的公文纸不像现在这么洁白、精致。那时的公文纸很粗糙,跟窗户纸的颜色差不多。虽然比窗户纸薄,但贴在窗户上,白天还是容易发现的,因为一层纸的透光度和两层差距很大,在屋里一目了然。可夜晚就不一样了,室内点上灯,里面亮,外面暗,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巴特回沙尔沁祭祖,桐花和桐雪就开始准备了。天将午时,桐花开始装病,桐雪叫衙役去沙尔沁唤巴特回来。清代讲的是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衙役轻易不能进入官家内宅。衙役听说桐花病得很重,迅速赶往沙尔沁。桐花、桐雪算计着巴特回来的时间,傍晚时分,桐雪发现巴特归来,她立刻回到内宅。于是,桐花开始折腾,她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滚儿。为了做得更像一些,桐花还让桐雪往自己脸上喷了水,巴特以为是桐花疼得浑身冒汗。
巴特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个骗局。
巴特走后,桐花端着灯来到窗前,桐雪把贴公文纸的地方洇湿,然后到外面揭公文纸。公文纸原本只贴了四个角,沾上水,不费劲儿就揭了下来。桐雪把公文纸捧进屋,用扇子扇干,虽然有点发皱,可大印完整。
桐花提起笔,模仿巴特的字迹写下一行字——
同意采伐宝丰山之林木。
雍正元年二月二十四日 土默特右旗正二品副都统 巴特
巴特到了建威将军府时,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各级官吏。原来,康熙驾崩之后,雍正继位,雍正皇帝要来归化城巡狩。
皇上要来下面视察,建威将军申慕德不敢有一丝怠慢,他必须把事情考虑得滴水不漏、万无一失。这包括皇上吃在哪里,住在哪里,视察哪里;走哪条街,过哪条巷,把小商小贩赶到哪里;怎么汇报,汇报什么内容,什么事该说真话,什么事该讲谎言。最重要的是安全保卫,派多少军兵换便装混入百姓之中,对突然冲出来告御状的是就地斩首,还是臭袜子塞嘴,装进麻袋拖走,等等。
雍正皇帝并不是脑袋一热就要到归化城来,他此行的目的是为稳定内蒙,怀柔外蒙,震慑准噶尔。
明朝建立,元朝蒙古皇室退回草原,形成北元。北元蒙古帝国时期汗权旁落,各部落之间相互残杀,国家四分五裂。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达延汗统一蒙古后,为了削弱大臣的权力,撤销了国家机构——中书省、御史台和枢密院,把北元蒙古分为左右两翼六个万户和科尔沁、瓦剌两个高度自治的部落联盟。
瓦剌后来演变为准噶尔。喀尔喀是左翼的三个万户之一,由漠南、漠北两部分组成,共十二个部落。达延汗把漠南的五个部落封给了自己的第六子,称内喀尔喀,位于今天内蒙古东部;把漠北的七个部落封给了第八子,称外喀尔喀。外喀尔喀是喀尔喀的主体,即外蒙古。
清朝统一明朝之前,首先收服了北元蒙古。北元灭亡,草原无主。漠南蒙古土默特部已经降清,漠北的外蒙古和漠西的瓦剌生存在沙俄和清朝的夹缝之间,举步维艰。外喀尔喀七部首先进行了新的排列组合,形成三大部落——札萨克图、土谢图和车臣。三大部落首领都称汗,札萨克图汗为盟主。三部与瓦剌联手,团结一致,共同对外。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叫奔特尔的千户头领与土谢图汗不和,他带领一千余户逃到漠南。清朝政府正愁无法瓦解外喀尔喀和瓦剌的联盟,对奔特尔来降高度重视,封其为达尔罕亲王。达尔罕本意是神圣的、崇高的、不可侵犯的禁地的意思。北元时期,达尔罕成了爵位,子孙相传,世袭罔替,哪怕是犯了死罪也不能杀,中原民间称之为“铁帽子王爷”。今天的达茂旗是由达尔罕和茂明安两旗联合而成,达尔罕旗的始祖就是奔特尔。奔特尔降清,外喀尔喀内部矛盾激化,札萨克图汗被杀,其土地和部众大都归了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的继承者向土谢图汗索要土地和部众,土谢图汗不给,新的札萨克图汗向瓦剌求援。
在外喀尔喀加强自身建设的同时,瓦剌也在跟自己叫劲儿,内战连续不断。瓦剌共四大部落,四部之一厄鲁特部的一支绰罗斯部人噶尔丹弃僧还俗。噶尔丹虽然还了俗,可实在是不俗,他将瓦剌四部及今天的青海大部收入囊中,并于1669年建立了准噶尔汗国,噶尔丹称汗,从此,瓦剌之名被准噶尔汗国取代。噶尔丹汗出面调解外喀尔喀内部矛盾,然而,土谢图汗对噶尔丹汗不买账。噶尔丹汗大兵压境,土谢图汗惨败。土谢图汗与其弟外喀尔喀地区的宗教领袖哲卜尊丹巴喇嘛一起逃到漠南的清朝地界。
噶尔丹汗恨土谢图汗,但更恨哲卜尊丹巴,他致信给康熙,请求清政府要么杀了哲卜尊丹巴,要么把哲卜尊丹巴交给自己,清朝犹豫不决。哲卜尊丹巴当然不会等死,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九月,他把外喀尔喀七部首领召集到一起,在其主导下,外喀尔喀归顺清朝。
既然外喀尔喀成了大清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准噶尔汗国与外喀尔喀的冲突就转变成了准噶尔汗国与大清帝国的矛盾。康熙要捍卫自己的领土,他率兵亲征噶尔丹汗,乌兰布通(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境内)一场恶战,噶尔丹汗大败而走。
1691年(康熙三十年)四月,康熙在多伦诺尔(今内蒙古多伦县)召集一次由所有蒙古首领参加的大会,史称多伦会盟。清政府保留了外喀尔喀三部首领的汗号﹐对外喀尔喀贵族分别封以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等爵位。在康熙的主持下,土谢图汗不情愿地归还了札萨克图汗的全部土地和部众,札萨克图、土谢图和车臣三部各归各地。
康熙先后三次率兵与准噶尔汗国开战,史称“三征噶尔丹”。虽然都打胜了,包括巴特参加的这次科布多局部战争,但并没使准噶尔汗国彻底臣服。准噶尔汗国一直都在暗中积蓄力量,伺机反扑。
雍正继位,准噶尔汗国加紧向外蒙古地区渗透,试图与其抱团取暖,共同对抗清廷。漠南土默特、漠北喀尔喀、漠西准噶尔都是蒙古人,三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归化城地处漠南,南依中原,北望漠北,西视准噶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雍正决定到归化城走一趟。
巴特以为雍正的安全保卫工作肯定会由他具体负责,但此事与巴特的分析有些出入,建威将军申慕德却让他操练人马,以防意外。说白了,就是预备队。在发生突发事件出现混乱局面时,巴特才可率军发挥作用。
巴特这项任务说重要,不是最重要;说不重要,责任也不小。巴特每天操练人马,认真履行职责。
雍正来到归化城,札萨克图、土谢图、车臣三部及山西、陕西各地方大员都来谒见皇上。雍正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军队。申慕德将军觉得巴特的土默特右旗军队训练有素,是归化城各部的精锐,于是,命巴特操演人马。
校军场呈椭圆形,有现在的四个足球场大,东西长,南北窄,北面是看台,南面插着一排箭靶,箭靶的周围是一条七尺多深的环形沟。
雍正由申慕德和各地方大员陪着走上看台。申慕德往下一看,见巴特这支军兵一个个挺着胸,昂着头,目不斜视,精神振奋。申慕德心中有了底,他令旗一晃,巴特开始操练阵法,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兜底阵,五虎驱羊阵,六丁六甲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死连环阵,十面埋伏阵。阵连阵,阵套阵,千变万化,神鬼莫测。
雍正既没表现出高兴,也没表现出惊讶,他轻轻地问申慕德:“训练这支军队的是哪位将军?”
申慕德道:“回皇上,是土默特右旗副都统巴特。”
雍正沉思一下:“朕听说科布多战场上有一员小将叫巴特,善于掏心战,他和通智劫了准噶尔军的粮队,迫使准噶尔军败走,可是那个巴特吗?”
申慕德忙道:“回皇上,正是此人。”
雍正又问:“巴特祖上有爵位吗?”
申慕德道:“回皇上,巴特的祖先曾是土默特右旗世袭都统,后来因罪削职,降为世袭章盖。”
雍正漫不经心地说:“不知他的箭法如何?”
雍正想看巴特的箭法,申慕德暗喜,巴特最擅长的就是射箭,那好,我就让巴特给皇上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