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青面大侠的消息,穆氏心惊肉跳,巴鲁搬兵不成,他恨死了山东巡抚和泰安、东昌两个知府,这位青面大侠会不会是巴鲁呢?
清廷在蒙古地区实行盟旗制度,除了世袭职务之外,其他的官兵都没有薪水,这就是“官无俸,兵无饷”。
“官无俸,兵无饷”并不是绝对没有俸饷,而是以地代饷。草原地广人稀,首先,朝廷以户口地形式,按人头分配土地。其次,在比丁(统计兵员)时,被列为兵员的,每人五顷。第三,如果升了官,还要给土地,这部分土地称官俸地。
巴氏家族十五户不但有户口地,还有因战功而受朝廷赏赐的万亩草场,这样一来,巴氏家族的土地占到了土默特右旗第六甲沙尔沁章盖的一半以上。
自古以来,蒙古民族以游牧为生,不善耕种,所以,土默特蒙古人留一部分土地放牧,另一部分出租给汉人。出租的土地,一般来说,第一年按秋后收成的十分之一收取租金,第二年按十分之二,第三年之后全部按十分之三。
被征为兵员的青年,有的在归化城副都统衙门值班,有的在关卡、渡口、驿站当差,更多的则是应征参战,比如征准噶尔、打南阵,等等。凡是应征兵员,都要骑上自己家的马,带上自己家的兵刃,穿上自己家的盔甲,背上自己家的奶食肉干出征。
巴鲁从军之后,穆氏勤于操持家务,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然而,巴鲁从南阵回来,一天喝五顿酒,几个月下来,家里的积蓄就被他花得差不多了。
巴鲁又到槽头喂大青马,他嘴里仍是叨叨念念:“你不是畜生,他们才是畜生。你忠孝仁义,明辨是非,狗官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填完草料,巴鲁走进屋中,穆氏知道他又要开喝了。以往,尽管穆氏不想让他喝,但总是把酒和肉摆到桌上。这次穆氏没动,马上就要过年了,别人家大人小孩都买了布,做了新衣服,巴鲁一家谁也没买。
巴鲁看也不看穆氏:“国家都要完了,穿新衣服给谁看?”
穆氏小心翼翼:“大人也就算了,可咱们就一个乌木尔,不能委屈了孩子。”
巴鲁脸色铁青:“他委屈什么?我还委屈呢!拿酒,我要喝酒。”
穆氏埋怨道:“你刚醒,怎么还喝?”
巴鲁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我不喝酒就得死!狗官让我死,你也让我死吗?”
穆氏无奈,她把酒坛子搬来,穆氏往外倒酒,可是,仅仅倒出半碗,坛子就空了。
巴鲁喝问:“怎么没酒了?”
穆氏凄然道:“家里就剩了十文钱,哪还有钱买酒?”
巴鲁沉着脸:“钱呢?”
穆氏扭过脸,声音哽咽:“你也不算算,你一天就喝进去二百文,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两银子。你回来半年多,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银子都让你喝光了。”
巴鲁一口把半碗酒干了下去:“家里不是还有二十四只羊吗?”
穆氏猛然转过头:“家里就剩这么点指望,你还要打羊的主意?”
巴鲁没说话,他把酒坛子倒过来底朝天,坛子里只流出几滴,巴鲁用舌头舔了舔坛子沿,把坛子一扔,坛子歪在炕上。
巴鲁的喉结动了两下,他起身打开橱柜,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往外掏。橱柜空了,也没找到一文钱。巴鲁又去翻箱子,他发现箱子底下有个红布包。巴鲁解开红布包,见是个首饰盒。打开首饰盒,里面有一对玉佩,一个是鸳,一个是鸯。
这对鸳鸯玉佩各有一寸多宽,二寸来长,白中带绿,绿中带蓝,小巧玲珑,晶莹剔透。
巴鲁拿起其中一块玉佩往外就走,穆氏一把拉住巴鲁:“他阿爸,你要干什么?”
巴鲁冷冷地说:“换酒。”
穆氏“扑通”跪在地上:“你不能,这是咱们当年的定情信物,我把它看得比命还重。要换,你就把我换了吧!”
巴鲁想绕过穆氏,穆氏一把抱住巴鲁的腿,泪流满面:“他阿爸,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不能换。”
巴鲁大叫:“放开!”
穆氏哪里肯放,巴鲁吼道:“你再不放开,我就休了你!”
穆氏失声痛哭:“他阿爸,你休了我,我也不让你拿玉佩换酒。”
巴鲁急了:“我休了你!我休了你!我休了你!”
可是,穆氏就是不放,巴鲁把穆氏推倒在地上:“我这就休你,我这就休你!”
巴鲁在屋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张,他跳到炕上,拽过被子,把被里“刺啦”撕下一大块。
穆氏勤俭持家,见巴鲁撕被子,她心疼坏了:“他阿爸,你干什么?不过了?”
巴鲁喘着粗气:“我休了你!我休了你!”
窗台上有个小碟,碟上放着一支破毛笔,碟里的墨也不知放了多长时间,早就干了。巴鲁提起笔,往小碟里“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他把破毛笔在里面抹了几下,然后在白被里上写下两行字:
穆氏不贤,吾今休之。
蒙古巴鲁同治二年腊月初十
土默特蒙古人凡是签字都把“蒙古”二字冠在自己名字前面。
巴鲁把休书扔给穆氏:“你现在就走!带上你的东西,给我走!”
蒙古民族没有休妻之说,女人一旦出嫁,就永远属于夫家。即使丈夫死了,她也不能改嫁到别的家族。如果改嫁,只能嫁给前夫的弟弟,或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前夫的儿子或孙子。这个传统叫收继婚。
因为汉人走西口来到草原,受汉人影响,休妻才在蒙古民族中出现。
中国人的传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对女人有绝对权威,只要男人一纸休书,就可解除与女人的婚姻关系。女人被男人休了,无论是对女人自身,还是对女人的父母,都是莫大的耻辱。
穆氏一见休书,顿时呆了,她以为巴鲁是在说气话,根本就没当真。这对鸳鸯玉佩是我们婚姻的见证,是我们爱的见证,两块玉佩要永远在一起。当年,巴鲁出征前还和我一起捧着这对鸳鸯玉佩发誓,说今生今世就像这对鸳鸯,永不分别。怎么打南阵回来,他就忘了自己的诺言,居然要拿玉佩换酒喝!我不答应,他竟写休书!
穆氏使劲儿摇头,这不是他的本意,这绝不可能是他的本意!他糊涂了!他魔怔了!他神经错乱了!
房子开始摇晃起来,霎时,穆氏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一歪,瘫在地上:“长生天哪……”
乌木尔伏在穆氏身边哭:“额吉,额吉……”
穆氏猛然醒悟过来,她立刻想到了巴云氏和布氏,她要看着巴鲁,她要守着两块鸳鸯玉佩,穆氏对乌木尔说:“孩子,快!快去找你三娘和五娘。”
乌木尔没有动:“额吉……”
穆氏声嘶力竭:“快去!”
乌木尔站起身跑出房门。
穆氏跪爬到巴鲁脚下,她边哭边诉说:“他阿爸,咱们夫妻八年,你去剿捻,为国效力;我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只希望咱们夫妻终生厮守,白头到老。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喝酒我不管,你卖房子我也不管,就是不能用这对鸳鸯玉佩换酒喝。他阿爸,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梆梆梆”,穆氏以头触地。
巴鲁提起穆氏的衣领,不知他是阻止穆氏磕头,还是对穆氏发狠:“国家都要亡了,留这破玩意儿能当吃当喝?”
穆氏言辞极其坚决:“玉佩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可它是我的命!”
巴鲁两眼通红:“命命命!你跟玉佩过吧!我把你休了,这已经不是你家了……”巴鲁把两块玉佩中的一块塞到穆氏手中:“这是你的。带上它,你给我马上走。”
这块玉佩在穆氏手中仿佛有千斤重:“我不走,我不走。他阿爸,你不要休我,不要休我……”
夫妻俩争执不下,巴云氏和布氏匆匆进屋,后边的乌木尔靠着墙哭。
布氏大喝:“巴鲁,你作什么妖?”
巴云氏上前搀起穆氏,她也斥责巴鲁:“巴鲁,这又怎么了?”
巴鲁把头扭到一边,一言不发。
穆氏哭着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巴云氏拿起休书一看,可不是嘛!
巴云氏劝道:“他九伯伯啊,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儿的?吵几句嘴有什么大不了的?哪能写休书呢?这休书是闹着玩儿的吗?她九婶多贤惠,你天天喝酒吃肉,她和孩子啃咸菜窝头,她图个啥?不就想和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为了挽救这个家,为了让你早日醒悟过来,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你买酒了。你六年不在,她攒点钱容易吗?这样的媳妇你去哪儿找?那对鸳鸯玉佩我知道,那是你们夫妻的信物,她不让你拿去换酒,那不正是珍惜你们的感情吗?你怎么能狠心休她呢?”
布氏说话可不像巴云氏那样温柔:“我说巴鲁,没看出来呀,你长能耐了是不是?敢休老婆了是不是?你算个啥呀?除了能喝点猫尿,你哪出奇?也就是他九婶能看上你,换了别人你天天这么灌大酒,人家早就不跟你过了,你还反过来休人家,你要不要脸?你长没长心?你还算个人吗?”
巴鲁一屁股坐在炕上,他又哭开了:“狗官畜生不如,大清朝完了……”
“少跟我装疯卖傻!”布氏嗓音又尖又亮,仿佛房子都在颤,“哪朝哪代完了,老百姓也不能跟着一起去!”
巴鲁号啕大哭:“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巴鲁指着穆氏,“你给我走,你给我走,我已经休了你,你为什么赖在这儿不走?”
“闭嘴!”布氏又喝一声,她的手都要指到巴鲁的鼻子尖了,“你让谁走?这个家是你的吗?你打南阵一去就是六年,这六年你拿回一根草棍没有?我告诉你,这个家都是他九婶的!是她九婶瞎了眼,把你当成了宝儿,要是换了我,你整天喝大酒,吃不上,穿不上,我早就把你赶出去了!”
巴鲁脖子一梗:“我也没让她跟我过,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已经把她休了。”
“呸!”布氏一口啐在巴鲁脸上,“你把他九婶休了?熬瞎你的狗眼!”
布氏的唾沫在巴鲁脸上流着,巴鲁抹也不抹,擦也不擦。
布氏对穆氏说:“他九婶,把休书给他,他怎么写的,让他怎么给我烧了!”
布氏双手叉腰,跟一头母狮相仿。穆氏从巴云氏手中接过休书,眼神中既有惊恐,又有期盼。
布氏一把夺过休书,她举到巴鲁面前:“你把休书给我烧了!”
巴鲁“噌”地站起,他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是爷们儿!爷们儿你知道不?我说出的话像山一样不会动摇!”
布氏跟巴鲁较上劲儿了:“你烧不烧?”
巴鲁的脾气也上来了:“我就不烧!”
布氏抡起蒲扇般的大手“啪”地就是一记耳光。
巴鲁纵酒过度,身子远不及在山东剿捻时结实,他在地上转了一圈,“扑通”摔倒,鲜血从嘴角淌了下来。
巴鲁在两军阵前杀敌无数,可面对布氏,他一手没还。
巴鲁傻笑:“呵呵呵,打得好,打得好……”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再打,再打,你刚才打的是这边脸……”巴鲁指着肿起的左脸,又指右脸,“这,这边还少一下,这边,你打,你打……”
“你以为我不敢打……”布氏又扬起了大巴掌。
布氏打在巴鲁脸上,疼在穆氏心里,穆氏死死地抱住布氏的胳膊:“五姐吉,别打他,别打他,要打你就打我吧……”
布氏狠狠地说:“他长的就是欠揍的脑袋,不揍怎么能行?”布氏本想教训教训巴鲁,哪知穆氏如此护着他。
巴云氏也过来拉布氏的袖子:“他五婶,别打了,别打了。”
布氏把手放了下来,她怒视巴鲁:“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到现在你媳妇还护着你。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你还不满足?今天是三姐吉和你媳妇拉着,不然我非打得你满地找牙!”
巴鲁又哭上了:“狗官畜生不如……”
“闭上你的臭嘴!你没搬来救兵是你没能耐,有能耐你也学梁山泊好汉替天行道啊!在家中休老婆算什么本事?”
布氏这句话出口,巴鲁像触电一般,他身子一颤。
巴鲁不哭了,他不停地点头:“好!好!打得好!骂得对!”
巴鲁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他把玉佩往怀里一揣,又摸了摸,确认玉佩带在身上。巴鲁转身出屋,提起马鞍子来到槽头。他把马鞍子往大青马背上一放,把马的肚带扣紧,上了马,两脚一踹镫,飞奔而去。
穆氏追了出去:“他阿爸,你去哪儿?你回来……”
巴鲁连影子都没了,穆氏倒在地上,号啕痛哭。
巴鲁一去便无消息。四年后,一支旅蒙商队经过沙尔沁,从他们口中得知,捻军已被朝廷剿灭,但山东出了个青面刺客。这个刺客武功盖世,擅使一把弯刀,专门杀贪官、除恶霸。两个月时间里,相继杀了山东巡抚和泰安、东昌两个知府。山东官吏人人自危,个个胆寒。此事惊动了朝廷,朝廷把这个刺客叫暴民,老百姓称之为青面大侠。朝廷悬赏十万两白银捉拿这位青面大侠。
自从巴鲁走后,巴云氏经常来陪穆氏,开导她、劝慰她。听到青面大侠的消息,穆氏心惊肉跳,巴鲁搬兵不成,他恨死了山东巡抚和泰安、东昌两个知府,这位青面大侠会不会是巴鲁呢?
巴云氏虽然也是这么猜的,她却宽慰穆氏:“青面大侠应该是一张青脸吧?他九伯伯面如熟杏,是张黄脸。你不要瞎想了,肯定不是巴鲁。他九伯伯有情有义,只是他心里闷得慌,出去散散心,没准儿哪天就回来了。”
几年来,穆氏一直把自己的那块玉佩挂在脖子上。她取出玉佩,凝视着摇了摇头,一对鸳鸯只剩了一只,他还能回来吗?穆氏心中不免埋怨五姐吉布氏,如果不是五姐吉打了巴鲁,又用替天行道的话来激他,也许他不会走。我也是,他喝就喝呗,要卖羊就卖呗,就是卖了房子能怎么着?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
巴云氏陪了穆氏一下午,天黑了,方从穆氏家出来。
巴云氏走在前面,突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回头一看,果然有个黑影。巴云氏头皮发紧,头发发乍,不由得加快脚步。可是,拐了个弯,那黑影几步蹿到了巴云氏面前。
“谁?”巴云氏惊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