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文栋怪父亲巴祯,怪五伯伯巴丰,林家受那么大冤屈,你们不为民申冤也就算了,为什么助纣为虐杀害林永盛、李二改夫妻?再说了,林永盛杀人,他妻子李二改是无辜的,你们为什么连一个产妇也不放过?
“哥,我像林玉凤吧?”
文栋听出了妹妹文雅的声音,他定睛看了看,这哪是林玉凤,分明是文雅嘛!文栋这才注意,文雅的身高体态,眉毛眼睛脸型,尤其是这身打扮,跟林玉凤太像啦!巴文栋纳闷,从家里出来时,妹妹没穿这身衣服啊,怎么一转眼,她的衣着就变了?
文栋放开文雅的手,他的脸一红道:“像,像,你太像玉凤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巴文雅绷起脸:“行了,哥,别玉凤玉凤的了,林玉凤是郭四少的人了,你已经有了奥云姐吉。”
巴文栋脸色凄然,目光转向门外。
见巴文栋神色阴郁,巴文雅“扑哧”又笑了:“哥,你不是想见林玉凤吗?走,我带你去找她。”
巴文栋扭过头:“她在哪儿?”
兄妹二人叫了一辆车,他们在九江口戏台下了车。九江口只有四五步宽,两旁商号林立,绸缎庄、玉器行、杂货铺、粮油店、茶馆、小吃部、豆腐坊……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过了戏台,穿过九江口就到了财神庙。每天上午,财神庙的人很多,做买的,做卖的,求财的,敬香的……一到中午,庙里就空空如也了。
文雅让哥哥文栋在财神庙二道巷口等着,她由财神庙往南,经过广盛西号皮毛店,巴文雅步入财神庙三道巷,来到林家门前。林家大门关着,巴文雅上前敲门,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者一见巴文雅,愣住了:“小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巴文雅明白,老者也把她看成林玉凤了。巴文雅没说话,她往里就走。
老者望着巴文雅的背影,摇了摇头:“唉,真是老了,这记性一天不如一天了。”
屋里,林玉凤正在绣花,巴文雅突然站在面前,玉凤吓了一跳:“你!文雅……”林玉凤脸色一变,口里像含着冰一样冷,“巴文雅,你来我家干什么?”
巴文雅“啪”地抓住林玉凤的手:“跟我来,我告诉你。”
巴文雅拉着林玉凤往外就走,林玉凤挣扎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巴文雅低声道:“他出大事了!”
林玉凤问:“他是谁?”
巴文雅道:“他,就是那个谁……那个谁嘛……”
林玉凤斥问巴文雅:“到底是谁?”
巴文雅向林玉凤挤眼:“到了你就知道了。”
文雅从小骑马、射箭、打枪,跟个男孩一样淘气,玉凤绣花做女工,玉凤的劲儿哪里比得上文雅?林玉凤想甩甩不开,想挣挣不脱,被文雅拽着往外跑。
林家老者面前突然出现两个林玉凤,他眼睛直了:“小姐!小姐……”
没等老者反应过来,巴文雅和林玉凤已经跑出了林家。巴文雅把林玉凤拉到财神庙二道巷,林玉凤气喘吁吁。巴文雅对一旁的哥哥文栋说:“哥,有什么话,你就问吧。”巴文雅信步而去。
林玉凤和巴文栋四目相对,见巴文栋脸上虽然有了红润,但比以前瘦了一圈,林玉凤的眼泪就涌上来了,可是,她咬了咬嘴唇,转身要走。
巴文栋抓住林玉凤的手:“玉凤,我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跟郭洪霖定亲?”
林玉凤痛苦地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
巴文栋吼道:“告诉我!告诉我!”
林玉凤头一甩,情绪激动:“你们家杀了我父母!你还跟我装糊涂?”
巴文栋仿佛当头一棒:“你说什么?你父母不是好好的吗?谁杀了你父母?”
林玉凤两眼喷火:“我的亲生父母十八年前就死了,是被你父亲、你叔叔杀害的!”
巴文栋眼发直,头发胀:“不!不可能!巴氏家族忠厚继世,包容传家,不可能杀人,绝不可能!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永昌把包镇公行总领一行人从天津搭救出来,当晚,林玉凤做了几道菜,又打了一壶酒。林永昌虽然家道富足,但平时吃得比较简单,见桌上这么多酒菜,他好奇地问:“玉凤,今天是什么日子?”
林玉凤抿嘴笑道:“爹救回了总领,还讨回了钱,这不是好日子吗?”
林永昌望着林玉凤:“不光是这件事吧?还有什么好事?说说,让爹高兴高兴。”
林玉凤娇羞道:“女儿说了,爹可要答应。”
林永昌心情很好:“女儿的事爹都答应,说吧,什么事?”
林玉凤脸色绯红,她犹豫再三,才在林永昌的耳边悄悄地说:“爹,女儿看上了一个小伙子……”
林永昌愣了一下,林玉凤撒着娇:“爹,你说你答应的嘛……”
林永昌叹道:“这真是女大不可留啊。嗯,说吧,女儿看上了谁家的公子?”
林玉凤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低声说:“是包头召小学堂的教习巴文栋,巴秀才。”
林永昌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筷子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林永昌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林玉凤的目光随林永昌移动着,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林永昌停了下来,他郑重地说:“玉凤啊,你嫁到谁家爹都没意见,就是不能嫁给巴家!”
林玉凤身子摇了两摇,差点摔倒:“为什么?”
林永昌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玉凤啊,你已经十八岁了,该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我的亲侄女,我是你二叔,你爹叫林永盛,是我的同胞大哥,我们林家与巴家有血海深仇……”
林永盛、林永昌兄弟早年在天津开了一家绸缎庄。两次鸦片战争之后,洋货大量进入中国。洋布既便宜,又结实,绸缎生意越来越难做。林家兄弟听说归化城的皮毛生意不错,哥儿俩决定到归化城看看。经过一番考察发现,从草原上的牧民手中收购皮毛,再转手卖出去,中间的利润很大。于是,林家兄弟兑出了天津的绸缎庄,到归化城做起了皮毛生意。
经过几年的发展,林家兄弟的皮毛店十分兴隆,成了远近闻名的皮毛大户。当时,包头经济发展很快。兄弟二人决定在包头开家分店,哥哥林永盛在归化城经营总店,弟弟林永昌到包头管理分店。
林永昌的包头皮毛店开了两年,归化城总店就出事了。绥远将军五姨太的弟弟叫孙江河,外号寇五。包头有句歇后语:寇五背鼓——找捶。传说,寇五的父亲富甲一方,寇五是其独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吃喝嫖赌。寇父不但不管,还觉得家财万贯,寇五怎么败也败不完。不过,为防万一,寇父修了一座宅院。盖房时每根椽子下面放了一块金元宝,院子里的每块砖下压根金条。寇父死后,寇五整天豪赌,先输了家里的地,后输了这座宅子。寇五流落街头,一无所有,为了填饱肚子,他在鼓匠班子为人背鼓。从此,便留下了这个歇后语。
老百姓出于对孙江河的仇视,背地里都把他叫寇五。
寇五看中了林家总店的地盘,非要把林家的店铺买下来。做生意地段至关重要,林永盛当然不卖。可寇五倚仗绥远将军的势力,隔三差五就到林家总店闹事,林永盛一气之下把寇五告上了归化厅官府。林永盛本想请官府为自己做主,哪知寇五反告林永盛诬陷他。寇五伪造一张纸,人证物证俱全,说林永盛欠寇五十万两银子,逼林永盛三日之内还钱,如果还不上,寇五就去收林永盛的店铺。林永盛如遭晴天霹雳,自己的全部家当也不值十万两银子,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逼吗?
此时,林永盛的妻子李二改怀着九个月的身孕。林永盛叫伙计套上车,他想和妻子李二改到包头分店弟弟林永昌那里避一避,可又咽不下这口气,难道我们兄弟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就白白地便宜了寇五?林永盛越想火越大,车出归化城城门,林永盛对妻子说,有三百两银子忘在了家里,他要回家取来。李二改说,算了,既然已经出来就不要回去了。林永盛说,三百两银子,够咱家花好几年了。李二改一想,这么多银子,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呢?李二改叮嘱丈夫快去快回。林永盛安慰妻子:“你放心,我骑马,你坐车,我取了银子很快就能追上你。”
林永盛取什么银子?哪有什么银子?他把店里的伙计叫到跟前,让他们把能带走的全部带走,林永盛要一把火把店铺烧了,什么也不给寇五留下。
那天风挺大,林永盛担心着了火之后,烧到左右的店铺。他走出大门看风向,正在这时,寇五带着三四人来了。林永盛牙一咬,心一横,寇五,你来得正好!
林永盛转身进院,摸出一把刀,他躲在大门内侧。寇五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刚一进门,林永盛手起刀落把寇五的脑袋劈为两半。
见出了人命,寇五的那几个狗腿子撒腿往回跑。绥远将军差人捉拿林永盛,领兵者叫巴丰,是巴祯的五弟。
巴家兄弟五人,巴祯是老二,巴丰是老五。巴丰武艺出众,弓马娴熟,他在绥远将军衙署官居从六品前锋校,是绥远将军的侍卫头领。归化城副都统主管土默特左右两旗,他的上级就是绥远将军。副都统为了在绥远将军那里办事方便,他巴结巴丰,把巴丰的二哥巴祯调入旗务衙门。归化城是蒙汉分治,“一城两制”,归化城副都统是管蒙古人事务的,林永盛是汉人,这事不归副都统管,而是由归化厅官府管,可为拍绥远将军的马屁,他命巴祯带十几个人也去捉拿林永盛。
李二改坐车,本来就不如林永盛骑马快,加之李二改有意等丈夫林永盛,车更慢了。林永盛匆匆出城,不一会儿就赶上了妻子李二改。李二改见丈夫身上有血,手里还拎着一把刀,她大吃一惊,就问出了什么事?林永盛也不回答,只是催促赶车的伙计快走,巴丰带人很快就追上了。
见清军追来,林永盛用刀背一抽拉车的那匹马,车在路上剧烈地颠簸起来。李二改挺着大肚子,这么一颠,五脏六腑都往上翻,痛得她通身是汗,脸都变形了。林永盛一看,这怎么行?再过一会儿,妻子非早产不可。看来,不能和妻子走在一起了。此时,前方出现一个岔道,一条路通向包头,另一条路通向大青山,林永盛一拨马就奔大青山去了。
李二改跑了几里,一回头,见丈夫没了,清军也不见了,她让赶车的伙计停下,她要返回去找丈夫。赶车的伙计劝李二改,李二改主意已定:活,与丈夫活在一起;死,她和丈夫死在一处。
总店有个伙计从归化城跑到包头给林永昌送信儿,林永昌骑着马去找哥哥嫂子。在山脚下,林永昌发现了一件血衣和一只绣花鞋,不远处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林永昌来到孩子近前,他跳下马,见婴儿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佛。林永昌拿起玉佛一看,认识,这是哥哥给嫂子的定情之物。不用说,这孩子一定是哥哥和嫂子的骨肉。
林永昌没有找到哥哥嫂子,却找到了他们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林玉凤。
林永昌经过多方打听,得知林永盛和李二改夫妻拒捕,被巴祯和巴丰兄弟杀了。
林永昌恨官府,恨寇五,也恨刽子手巴家兄弟。林永昌无数次想为哥哥嫂子报仇。可又一想,哥哥嫂子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自己要是死了,这孩子怎么办?不顾死的,还得顾活的。林永昌把侄女林玉凤视如己出,爱如掌上明珠,一直抚养到现在。
林永昌说完,林玉凤痛不欲生。她在想,如果自己嫁到巴府,巴祯就成了自己的公公,她就要叫仇人为爹,这怎么向九泉之下蒙冤的父母交代?
林玉凤仍称叔父林永昌为爹。爹说得对,她牙一咬,心一横,快刀斩乱麻,慧剑斩情丝,她不想再和巴家的任何人见面。
林玉凤说完,转身而去,巴文栋呆若木鸡。
巴文栋怪父亲巴祯,怪五伯伯巴丰,林家受那么大冤屈,你们不为民申冤也就算了,为什么助纣为虐杀害林永盛、李二改夫妻?再说了,林永盛杀人,他妻子李二改是无辜的,你们为什么连一个产妇也不放过?五伯伯已经死了多年,阿爸还在,巴文栋真想到土默特旗务衙门质问父亲。
巴文栋伫立良久,还是四伯伯说得对:万事皆因缘而生,因缘而聚,因无缘而散,不可强求啊!
巴文栋两眼迷离,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买卖铺户向他打招呼——
“巴少爷,进店看看,有新进的安徽宣纸,还有西洋进口的自来水钢笔。”
“巴少爷,店里有新到的和田羊脂玉手镯,要不要给巴少奶奶买一只?”
“巴少爷,富三元大师傅烤的糕点,给老人带一盒吧……”
巴文栋无心理会。
一辆自行车驶来,骑车的是个男子,后架上带着一个女的。自行车速度很快,巴文栋想着心事没留神,一下子被撞倒在地。自行车倒了,自行车上的男子摔在地上,女子跳了下来。
“你瞎了眼……”女子骂道。
巴文栋很气愤,你们撞了我还骂人,太不讲理了。巴文栋一抬头,见这女子是妹妹文雅。
文雅也发现了文栋:“哥!”
文雅把文栋扶了起来。
那个骑自行车的男子惊道:“焕章!”
巴文栋上下打量面前的男子,见他二十七八岁,重眉朗目,双眼皮,高鼻梁,白脸膛,嘴唇棱角分明,下颏微微翘起,身着西服,内着白衬衫,系着一条蓝底红花领带。这身打扮已使他鹤立鸡群,但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他的穿着,而是他的头发。清朝男人都是前额剔发,后脑结辫。可这个人没有辫子,梳着一个三七开的小分头。这在当时绝对是个另类。
巴文栋惊道:“松如先生!”
李青林,字松如。祖籍山西,后来全家走西口在包头扎下了根。李青林家住财神庙二道巷。李家家道殷实,李青林从小读书,十九岁时中了秀才,第二年考入山西优级师范学堂。
清朝取消科举制度,国家为培养人才,便从几所优级师范学堂选学子入国子监。国子监可了不得,凡是从国子监学成出来的人,大多都给五品顶戴,因此,各优级师范学堂的生员削尖脑袋往国子监里钻。早些年,进国子监必须通过科举考试,可是,清末不是割地就是赔款,国库空虚,为了补充国家开支,国子监开始招“自费生”,谁花钱,谁就能进国子监。李青林进了国子监仅一年,京城修城墙没钱,大清朝为了筹银子,向有钱人卖官。李家捐了多少银子不得而知,反正李青林一下子就当了个五品。几个月后,李青林又被朝廷选派到日本东洋大学留学。李青林入学时学的是医科,后进入警务系。
能被派到国外深造,不但光宗耀祖,整个包头镇的官员百姓脸上都有光。可是,谁也没想到,李青林吃大清的饭,砸大清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