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怀抱大公鸡和奥云站在一起,姑嫂之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文雅把姐吉奥云送入洞房。
包头召大殿一楼香烟缭绕,正中的宗喀巴佛像头戴黄色通人冠,细眉垂目,嘴角内敛,大耳下垂,双手当胸,指捏莲花茎,身披法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台上。莲台花瓣肥腴鲜艳,错落整齐,绢带绕臂而过。左右肩分别托着经书和智慧剑,暗喻文殊菩萨化身。佛像仪态安详,气定神闲。
巴文栋跪在宗喀巴佛像前,大师,神佛,我和玉凤在您面前发过誓,您是看见的,也是听到的。请您告诉我,玉凤为什么不理我?玉凤父亲林永昌说的是真的吗?玉凤到底要跟谁定亲?巴文栋眼巴巴地望着宗喀巴,仿佛神佛会抛下绢帕,给出他答案。
巴文栋跪着,腿麻了,腿木了,他全然不知。
巴喜喇嘛和巴文雅走了进来,文雅说:“哥,这事都怪我,我不该让玉凤跟她爹说,如果她不跟她爹说,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文栋摇了摇头:“让我静一静。”
巴喜喇嘛双手合十:“缘聚缘散,花开花落。万事皆因缘而生,因缘而聚,因无缘而散,不可强求啊。佛说: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的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自在于心间。放宽心态,顺其自然。听四伯伯的话,和你妹妹回家去吧,别让你额吉担心。”
文雅搀起文栋,巴文栋两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晚饭巴文栋只吃了两口,就回到自己房中。文栋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教室里的学生都坐满了,巴文栋站在讲台前,林玉凤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
文栋激动万分,他走下讲台:“玉凤,你终于来了!”
文栋刚要拉玉凤的手,玉凤却飞了起来,巴文栋拼命地追,可追不上,够不着:“玉凤,你等等,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玉凤,玉凤……”
巴文栋惊醒,原来是个梦。
文栋一夜未睡,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包头召小学堂,期盼玉凤真的出现在眼前。可是,他一直挨到放学,也没见林玉凤。
巴文栋叫了一辆轿车,匆匆赶往复成元饭庄。
包头城有五个城门,东门、南门、西门、西北门和东北门。从南门进城的第一条巷就是复成元巷,是因为复成元饭庄而有复成元巷,还是因为复成元巷而有复成元饭庄,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了。这里不是包头的商业区,但是,每天中午和晚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复成元饭庄是一座二层楼,外表装饰豪华,中间是一个高大的门楼,门楼上面挂着一条宽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一行隽秀楷书——
郭洪霖先生与林玉凤小姐定亲之禧
清末的包头,人们把乐队叫鼓匠班子。饭庄大门左右各有一个鼓匠班子,这边吹,那边敲;这边拉,那边打,跟比赛似的。鼓匠班子后面墙上挂着六条条幅:天作之合,大吉大利;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夫唱妇随,天长地久;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美满良缘;……红红的地毯从街边一直铺到复成元饭庄大门。
郭洪霖站在门前招呼客人,见他头戴瓜皮小帽,上身穿红绸子小衫,下身是乳白色西裤,脚下是三接头的黑色皮鞋。中西结合,土洋一体。郭洪霖与走过来的亲友相互作揖抱拳,人们被一一请进门。
巴文栋站在地毯上,两脚像灌了铅似的,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
郭洪霖迎上前:“焕章,里边请,里边请!”
巴文栋脸色铁青:“郭洪霖,你是和林玉凤定亲吗?”
郭洪霖,字润生。他有些奇怪,巴文栋这是怎么了?要么叫我郭兄,要么叫我润生,怎么直呼我的名讳?不过,郭洪霖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焕章,里边请。”
巴文栋几乎吼了起来:“我在问你,你是不是和林玉凤定亲?”
郭洪霖愣了一下:“是啊,焕章,那上面不是写着吗?”郭洪霖指了指门楼上的横幅。
巴文栋听完转身就走,旁边停着一辆轿车,巴文栋抬腿上车,“咚”,额头撞在轿车的门框上,一个包鼓了起来。
赶车人吓坏了:“巴少爷,巴少爷,您怎么样?”
巴文栋手捂额头:“我没事,走!”
赶车人关切地说:“巴少爷,你的头……”
巴文栋大叫:“我说没事!你听见吗?”
赶车人怯怯地上了车,他一摇鞭子,轿车离开复成元饭庄,赶车人问:“巴少爷,您去哪儿?”
巴文栋生硬地说:“去哪儿都行!”
去哪儿都行?赶车人想,我赶了这么多年车,还从来没遇上去哪儿都行的客人。我这可是收费的,而且费用不低,难道这位巴少爷脑袋撞坏了?傻了?
赶车人嗫嚅地问:“巴少爷,您,您不告诉我去哪儿,我,我把车往哪儿赶……”
巴文栋大怒:“去哪儿都行!去哪儿都行!你聋了?你以为我不给你钱吗?”
“好好好……”赶车人心说,既然你愿意付钱,我就拉你随便跑呗。
巴文栋在包头城内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巴文栋才让赶车人把他送回家。巴文栋付了钱,走进家门,他往炕上一躺,就觉得浑身跟散了架子似的。后半夜,巴文栋觉得特别冷,他把三条被子压在了身上,可还是冷。
巴文栋病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找郎中,看大夫,请喇嘛,祭敖包,拜神佛,什么方法都用了,就是不见好转。
眼看文栋一天天消瘦,云氏夫人写信捎到归化城土默特旗务衙门。
巴祯和内兄为了云恒一家上下打点,总算有了点眉目,儿子却得了重病。巴祯跟衙门告假回到家中,见文栋瘦成了皮包骨头。
云氏夫人哭着絮叨:“焕章啊,林家小姐与你无缘,你为什么要往牛角尖里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额吉怎么活呀!”
巴文栋两眼紧闭,没有反应。
云氏夫人望着巴祯:“老爷,你快想个办法,救救儿子吧!”
巴祯双眉紧皱,一筹莫展。
巴文雅灵机一动:“额吉,我有个主意。”
云氏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什么主意?快说!”
巴文雅道:“哥哥的病是因为林玉凤而起,我去把林玉凤绑来,让她陪哥哥。”
巴祯训斥文雅:“你这叫什么主意?这叫抢男霸女!巴氏家族忠厚继世,包容传家,怎么能做出这种荒唐事?”
巴文雅的喉咙动了两下,她嘟囔一句:“那怎么办?”
云氏夫人却眼前一亮:“老爷,咱们不绑林小姐,咱们求林小姐总可以吧?”
巴祯瞥了云氏夫人一眼:“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不要说林家不会答应,就算林家答应了,郭四少会答应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氏夫人又哭上了。
管家乌恩其道:“老爷、夫人,要不给少爷冲喜试试?”
冲喜是内地传到草原上的风俗。男子久病不愈,给他娶一房媳妇,用喜事来冲掉晦气,以期达到治病的目的。这种方法有冲好的,但把人家姑娘冲成寡妇的也十分常见。
乌恩其这么一说,巴祯和云氏夫人两个人神情一振,可转瞬夫妻俩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冲喜,只能娶奥云冲喜。文栋没病的时候巴府不提奥云过门的事,现在文栋起不来炕了,却让人家冲喜,这怎么张口啊?万一文栋……那不是坑奥云一辈子吗?
乌恩其看出了巴祯和云氏夫人的心思,可是,少爷再这样下去,性命就难保了。不管怎样,也要撞大运到奥云家看看。
此时,奥云的父亲刚从归化城回来了,乌恩其含含糊糊地说了为文栋冲喜的事。老夫妻犹豫不决,奥云却激动不已。她从小就喜欢文栋表哥,仰慕表哥的才华。文栋和林玉凤的事她虽然有所耳闻,但她一直不死心。既然自己和文栋表哥有婚约,救人要紧,只要能跟表哥过一天,自己这辈子就满足了。
奥云同意,父母也就没啥说的了。
冲喜就得拜堂,可巴文栋卧病在炕,根本起不来,怎么拜堂呢?
乌恩其还真有主意,他说内地有小姑子抱大公鸡与新娘拜天地的,可以让文雅小姐与奥云拜堂。
云氏夫人说:“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跟焕章商量商量?”
巴祯摇了摇头,叹道:“当初,焕章和奥云的亲事是我答应的,后来焕章跟林家小姐不清不楚,咱们已经对不起他大舅一家了。现在焕章病成这个样子,奥云不嫌弃咱们,我心中十分愧疚。如果跟焕章商量,万一他不同意,咱们怎么向他大舅交代?怎么向奥云交代?我看还是先成了亲再说,焕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相信他能够理解我们这片苦心。”
冲喜之日,巴祯亲朋好友都没请,只有几个吹鼓手吹吹打打,然后是文雅怀抱大公鸡和奥云站在一起,姑嫂之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文雅把姐吉奥云送入洞房。
烛光之下,巴文栋的头仿佛比以前大了一号,他脸色蜡黄,嘴唇发紫,手只剩了一层皮。奥云的心一紧,我的表哥,我的丈夫,你怎么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早来为你冲喜?
朦胧中,巴文栋见一个女子头戴红花,身着红袄,面带笑容,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面前,很像林玉凤。巴文栋激动起来:“玉凤!玉凤!是你吗?”
奥云的心一紧,她没有多想,表哥是病人,只要能让表哥痊愈,他叫谁的名字都无所谓。奥云似是而非地应道:“是我……”
巴文栋伸手划拉:“玉凤,你别走,你别走……”
奥云拉住巴文栋的手,声音很轻:“我在这儿,我不走……”
巴文栋抓住奥云的手,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奥云。可是,面前影影绰绰,模模糊糊,怎么看不清啊?巴文栋使劲儿揉眼睛,但无济于事。巴文栋抚摸着奥云的脸:“玉凤,我想死你了。”他把奥云揽入怀中,口中喃喃道:“玉凤,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奥云把脸贴在文栋的胸前:“我不走,永远也不走,永远在你身边。”
良久,奥云问文栋渴不渴,饿不饿,巴文栋这才觉得口有点干。奥云让巴文栋倚在炕墙上,她给巴文栋端来奶茶。奥云吹了吹,自己喝了一小口,不凉也不热。她把奶茶送到巴文栋嘴边。文栋抿了一口,好喝,怎么这么好喝,文栋“咕嘟咕嘟”几口就喝了下去。
奥云又到厨房端来一碗粥,文栋也吃了下去。
第二天,巴文栋开始要吃的,巴府上上下下都高兴得不得了。
七天之后,巴文栋的烧退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半个月后,巴文栋的视力逐渐恢复,他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不是林玉凤,而是表妹奥云。巴文栋沉默了。奥云眼中含泪,她把冲喜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给巴文栋。奥云说,她能在表哥身边服侍他,她就满足了。如果表哥嫌弃,等过几天,文栋痊愈了,她就回娘家。
巴文栋把奥云搂在怀里:“患难见真情。什么海枯石烂,什么山盟海誓,都靠不住。林玉凤已经不属于我了,永远也不属于我了,属于我的只有你,只有表妹。”
“表哥……”奥云泪如雨下。
巴文栋的身体逐渐康复,他接纳了奥云。
这天,归化城土默特旗务衙门派人来了,说衙门里有紧急公务,请巴祯马上回去。临行前,巴祯说,文栋的命是奥云给的,奥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叮嘱文栋,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定不要辜负奥云。
巴文栋苦笑一下:“阿爸,你就放心吧,儿子知道怎么做。”
巴祯这才上了马,奔归化城而去。
话虽如此,可巴文栋的心结并没有打开。他怎么也想不通,林玉凤为什么突然变心?为什么突然跟郭洪霖定亲?不问个明白,他死不瞑目!
文栋要出去走走,云氏夫人想让奥云陪他,奥云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文栋,文栋回避了她。
文雅看出了哥哥的心事,她说:“哥,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我陪你去吧。”
文栋只想一个人找林玉凤,他说:“你在家陪你姐吉吧。”
一句“陪你姐吉”,奥云心里很是温暖,云氏夫人听着也很舒坦。
文雅抢白道:“姐吉也没毛病,有毛病的是你。再说了,我也想出去遛遛,放心吧,哥,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文栋有点心虚,他有意掩饰:“你能给我添什么乱?”
文雅一笑:“不添乱还不好?那我就陪你走走呗。”
云氏夫人抽着烟袋,叮嘱道:“别忘了,先到庙里上几炷香。”
文雅挽着文栋的胳膊,兄妹二人出了家门来到包头召。上了香,磕了头,文栋独自走进包头召小学堂。
巴文栋已经三个多月没到教室了,一到这里,他感到十分亲切。文栋站在教室门前,门上仍挂着“百舟风励”的牌匾,文栋站在门口往里看,他心如潮涌。跟同学们在一起的日子真好,明天,我明天就来给他们上课。不知不觉,巴文栋的目光落到林玉凤曾经坐过的凳子上,他信步来到凳子前,文栋坐在这个凳子上,他抚摸着林玉凤的书桌发呆。
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说变就变?我和她在宗喀巴神佛前发过誓,可她竟违背誓言跟郭洪霖定了亲,她还是我心中那个天真无邪的玉凤吗?还是我心中那个冰清玉洁的玉凤吗?……
巴文栋正陷入遐思之中,一个少女飘然而至,她面如桃花,眼如丹凤,眉如弯月,唇如樱桃,身着绛紫色的旗袍,脚上是一双平底绣花鞋。美丽清纯,优雅大方。
巴文栋第一次见到林玉凤时,她就是这身打扮,这身打扮早就刻到了巴文栋的脑子里。
“玉凤!”巴文栋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奥云冲喜的时候,他的眼睛就花了,错把奥云当成了玉凤。巴文栋伸出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五个指头清清楚楚,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手纹。
没有,眼睛没花,没花!眼前之人就是林玉凤!
巴文栋冲上前,一把拉住林玉凤的手:“玉凤,我不是在做梦吧?”
林玉凤却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