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默特蒙古男人早就不扎耳眼儿了,这个小要饭的怎么有耳眼儿呢?李裕智看了看小要饭的脸,见他脸色虽然灰暗,但皮肤细嫩,眉宇之间有几分女相。李裕智的心一动,难道他是个小姑娘?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民歌已经流传了1500年,歌词凄婉隽永,幽远空寥,描绘了草原的美丽富饶,抒发了作者对草原的深情厚谊。
敕勒川是南北朝时期阴山南麓的泛称。明朝时期,土默特部蒙古民族在这一带游牧,因此,这里又称土默川。
土默川上的蒙汉百姓继承了祖先热爱生活、热爱家乡、不畏强暴的优良传统。土默川西部有颗璀璨的明珠,那就是包克图。包克图又叫包头。
1925年的包头既有铁路,又有水路,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买卖兴隆。
李裕智在空气污浊的车厢里坐了一天一夜,他走下火车,外面正下着小雨。
塞北的初春,在花草还没破土之时,常有沙尘肆虐。小雨一下,空气清新,沁人心脾。李裕智背着包袱出了火车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几个赶车拉客的车夫在雨中招揽生意。李裕智不想坐车,他想在这么好的空气中走走。
包头火车站在包头城南门外,从火车站到南门只有二里多远。
进了城,雨下大了。见前面有座小庙,李裕智跑过去避雨。
李裕智站在庙廊下,忽听庙里有人说话:“人说心诚则灵。为表达我的诚意,弟子愿割自己身上的肉献给大仙,只求大仙保佑我升官发财……”
李裕智往庙里一看,见有个人跪在地上,此人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鞋。他撸起裤子,一手拿着牛耳尖刀,一手在腿上揪起一块肉,一刀下去,血如泉涌。
这个人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把他的肉放在供桌上,肉还在“突突”直跳。
李裕智冲进去,惊道:“兄台,你怎么这样!”
那人看也不看李裕智,一甩手,转身出了庙门,一瘸一拐地走了,湿漉漉的地上留下殷红的血迹。
李裕智呆呆地站着,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感叹:我听说佛祖释迦牟尼割自己的肉喂鹰救一只鸽子,也听说春秋时的义士介子推割自己的肉给公子重耳熬汤充饥,可为了升官发财割自己的肉献给大仙,却闻所未闻。
李裕智正愣着,不知哪里来了一个小要饭的。
小要饭的身材高挑,脖子修长,眉清目秀,牙齿洁白,头戴一顶破毡帽,腰系一条草绳。
小要饭的问:“外地人,你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李裕智还在想着那个割肉之人,仿佛没有听见。
小要饭的向前走了两步:“哎,外地人,跟你说话呢!”
李裕智不经意地看了小要饭的一眼,心不在焉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地人?”
小要饭的有些不屑:“连本地人外地人都看不出来,我还算是要饭的吗?”
小要饭的竟然这么自豪,李裕智觉得他挺可爱,便道:“哦,小兄弟,这个人是谁呀?”
小要饭的一笑:“这个人叫王富贵,从小死了阿爸和额吉,可能,大概,也许跟我差不多,当年也是个要饭的……哎,外地人,你是汉人吗?”
李裕智摇了摇头:“我是蒙古人。”
小要饭的并不相信:“你是蒙古人?”小要饭的用手指着李裕智,“你这个人不实在,不可交。”
李裕智微笑:“比,蒙古勒乎,巴图尔庆格得。”
李裕智说的是蒙古话,翻译过来就是:“我是蒙古人,我叫巴图尔庆。”
小要饭的歪着头:“那你知道额吉是什么意思吗?”
李裕智随口道:“额吉就是母亲啊。”
小要饭的乐了:“还真没看出来,你真是个蒙古人。”
李裕智问:“这么说,你也是蒙古人了?”
小要饭的道:“算你聪明。”
李裕智又问:“刚才那个王富贵不是蒙古人吧?”
小要饭的一挑大拇指:“说你聪明,你还真聪明,我就喜欢结交聪明人。外地人,你来包头,是投亲呢,还是住店呢?”
李裕智是北京蒙藏学校的毕业生。北京蒙藏学校也叫国立蒙藏专门学校,是现今中央民族大学附属中学的前身。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建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倡导五族共和、民族平等、国家领土统一。后来,袁世凯当了中华民国总统。
民国初创,政局不稳,各地军阀混战不断,尤其是蒙古、西藏地区,形势更为严峻。在漠北草原,沙皇俄国扶植哲布尊丹巴八世活佛,在乌兰巴托宣布成立大蒙古国;在雪域高原,英国对西藏上层势力威逼利用,试图把西藏从中国分裂出去。
为了培养蒙藏少数民族人才,打击分裂势力,1912年9月9日,袁世凯批准组建蒙藏学校。1913年3月,国立蒙藏专门学校正式挂牌,在校学生的食宿和书本费全部由国家提供。
1923年秋,李裕智、乌兰夫等39名蒙古族青年学生来到北京蒙藏学校。中共北方区委领导人李大钊、邓中夏、赵世炎等经常来该校组织读书会、座谈会。到1925年1月,全校120名学生中,有90人成了中共党员或青年团员。李大钊喜不自禁,称这些学生是“新生力量,革命的财富”。
李裕智有个同学叫巴振华,在同学之中,巴振华年龄最小,不过,巴振华只念了一年就退学了。虽然两个人相处时间不长,但十分投缘,李裕智这次来包头就是奔巴振华来的。
李裕智知道巴振华家住包头城内,却不知道巴振华家的具体位置,他想找家客栈先住下,慢慢打听。
李裕智对小要饭的说:“我先住店吧。”
小要饭的兴高采烈地说:“包头城大街小巷我都熟悉。你要是信得过我,我给你找一家既便宜又干净的客栈。”
李裕智不置可否,他问:“你知道巴振华家吗?”
小要饭的眼睛忽闪两下:“巴振华?多大年龄?”
李裕智想了想:“比我小几岁,大概二十一二岁吧。”
小要饭的又问:“他是干什么的?”
李裕智沉思一下道:“他现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和他是北京蒙藏学校的同学,我想见见他。”
小要饭的眼露喜色:“行,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哎,对了,你说你叫巴图尔庆,你也姓巴吗?”
李裕智摇了摇头:“我不姓巴,我姓李,我叫李裕智,字若愚。”
小要饭的一副吃惊的样子:“啊?你就是李若愚?”
李裕智疑惑地问:“怎么,你认识我吗?”
小要饭的摇了摇头:“不,不认识……”
小要饭的眼睛又忽闪几下,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看了看天,雨小了一些,说:“包头从冬天旱到现在,就盼着下雨,你给我们带来一场好雨呀!”
李裕智一笑:“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小要饭的说:“有,你当然有。”
小要饭的把李裕智带到一家客栈门前,说:“李大哥,我就送到这儿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小要饭的“噔噔噔”地跑了。
李裕智推开客栈的门,店小二迎了上来。李裕智要了一间房,可往怀里一摸,身上的钱没了。李裕智一皱眉,立刻想到了小要饭的,他一个劲儿地跟我套近乎,我的钱肯定是被他偷去了。
店小二见李裕智拿不出钱,就说:“先生,我们这儿是小本生意,概不赊账。要不,您再到别的地方看看?”
李裕智悻悻然,他背起包袱往外走。
突然,一个人从客栈里面走了出来,他手持大洋,往柜台上一拍,对店小二说:“这位先生的账我付了。”
店小二见到了钱,忙叫住李裕智。李裕智回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那个小要饭的,李裕智当即向小要饭的讨还自己的钱。
小要饭的不高兴了:“哎,李大哥,你太贪心了吧?我替你付了账,你还向我要钱,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小要饭的好一张伶俐的嘴,李裕智勉强地笑了一下:“小兄弟,我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既然小兄弟帮我付了房钱,那请到房中一叙如何?”
小要饭的也不客气,他跟着李裕智走进客房。
李裕智突然发现小要饭的耳垂上有个眼儿,李裕智思忖,土默特蒙古男人早就不扎耳眼儿了,这个小要饭的怎么有耳眼儿呢?李裕智看了看小要饭的脸,见他脸色虽然灰暗,但皮肤细嫩,眉宇之间有几分女相。
李裕智的心一动,难道他是个小姑娘?
见李裕智如此看着自己,小要饭的警觉起来,不由得后退两步:“李大哥,你想什么呢?”
李裕智不亲假亲,不近假近,他问小要饭的多大了,家中几口人,父母安好,有无兄弟姊妹。小要饭的对答如流。趁小要饭的不注意,李裕智一下子摘去小要饭的头上的破毡帽,小要饭的十几条又细又长的辫子散落下来,这是蒙古族少女最常见的发式。
小要饭的转身就跑。
“小兄弟……小妹妹……”李裕智想叫住她,可小要饭的早就不见了。
小要饭的虽然给李裕智交了房钱,可饭钱还没有。李裕智躺在炕上,“哗哗哗”,外面的雨又下大了。
朦胧中,李裕智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梆梆梆”,外面传来敲门声,李裕智惊醒:“谁呀?”
“若愚,是我,我是巴振华。”
李裕智翻身而起,他拉开门,果然巴振华站在外面。
“若愚!”
“振华!”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李裕智发现巴振华身后站着一个身着蒙古袍的少女,仔细一看,这不正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要饭的嘛!
李裕智放开巴振华,上下打量小要饭的。
巴振华道:“若愚,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巴锦秀。”
李裕智哈哈大笑:“认识,认识,我的房钱还是你妹妹付的呢!”
巴锦秀脸一红,把一个小布袋递给李裕智,诡异而又歉意地说:“李大哥,你的钱我一分没动,还给你。”
巴振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秀儿,你搞什么名堂?”
巴锦秀歪着头:“我,我带你见李大哥呀,我能搞什么名堂?是不是,李大哥?”
李裕智犹豫一下,嗫嚅道:“是……”
见两个人神秘的表情,巴振华猜想妹妹可能有过分的举动,于是,他向李裕智赔礼:“老同学,秀儿从小任性,做事没轻没重,还请若愚兄海涵。”
巴锦秀嘴一噘:“哥,说什么呢?”
巴振华改口道:“对了,我妹妹还疾恶如仇,敢作敢为,很有侠女之风!”
听哥哥夸自己,巴锦秀脸上露出笑容:“这还差不多。”
李裕智赞道:“卓尔不群,超凡脱俗,不一般,不一般哪!”
巴锦秀眼睛放出两道光:“李大哥,你说我卓尔不群,超凡脱俗?”
李裕智点点头:“是啊!”
巴锦秀又道:“这么说,你喜欢我这个人了?”
李裕智不知巴锦秀是什么意思,他含糊地点点头:“啊……”
巴锦秀一阵欣喜:“那我们结为异姓兄妹好不好?”
巴振华拦道:“秀儿,若愚兄刚下火车,一路劳累,不要瞎闹。”
巴锦秀扬起头,板着面孔:“我跟李大哥拜把子,怎么胡闹了?”巴锦秀又对李裕智说,“李大哥,你说,我胡闹了吗?”
李裕智道:“没有,没有。”
巴锦秀瞥了一眼巴振华:“哥,你听着没?李大哥都说我没胡闹。李大哥,那你愿意跟我拜把子吗?”
巴锦秀这么问,李裕智哪能拒绝,只能说“愿意”。
巴锦秀心花怒放,她让店小二给买来一只大公鸡、一盒香和一壶酒,又把一张关公像挂在墙上。
巴锦秀焚上三炷香,她把大公鸡的两只翅膀别在一起,一脚踩着鸡爪子,一手提着鸡头,把公鸡脖子上的羽毛拔了拔。巴锦秀从靴子筒里拽出一把匕首,割开公鸡的脖子,再抓起公鸡双腿,把公鸡的血往酒碗里滴了几滴。然后,刺破自己的中指,把自己的血也滴进酒碗里。
李裕智接过匕首,也像巴锦秀那样,刺破中指。两个人喝下血酒,跪在地上向北磕头。李裕智长巴锦秀八岁,李裕智为义兄,巴锦秀为义妹。
巴振华很是吃惊,自己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妹妹,居然对结拜仪式这么熟练,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拜把子之后,巴锦秀乐得直蹦:“我又多一个哥哥啦!我又多一个哥哥啦!”
巴振华也非常高兴,他向店小二要了一桌酒菜,三个人开怀畅饮。
巴锦秀对李裕智说:“大哥,你们的同学还有乌兰夫、多松年、贾力更、奎璧、吉雅泰,对吧?”
李裕智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巴锦秀得意地说:“我哥告诉我的。不过,我哥说得最多的还是大哥你。我哥可佩服你了,他经常提起你,说你在北京蒙藏学校期间,组织悼念列宁,纪念二七罢工,还学习讨论马克思的什么书,威信可高了。”
巴振华叹道:“只可惜,我因家中变故退了学。我太怀念咱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了,真想和若愚兄永远在一起啊!”
李裕智郑重地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咱们共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巴振华激动不已:“真的?”
李裕智一字一顿地说:“真的。”
巴锦秀急道:“大哥,还有我呢!你们干大事怎么能把我丢下?”
李裕智笑道:“有你,有你。”
巴锦秀悄悄地问:“大哥,你们要干什么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