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柱像发疯的公牛,眨眼就有铜盆大小,瞬间,地上的水没上了小腿。工头见大水呼啸而来,他和两个打手跳到吊盘上,工头朝上面狂叫:“快绞绳子!快绞绳子!”
如果方脸薄唇汉子的铁镐落到王富贵头上,王富贵必然命丧当场。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裕智猛地一拽王富贵的胳膊,铁镐紧贴王富贵的耳边落下,“咔嚓”一声,镐把断了,王富贵魂飞魄散。
李裕智推了一把王富贵:“还不快跑?”
王富贵跑出没几步,工头一伸腿,他被绊了一跤,“扑通”一个嘴啃泥。
方脸薄唇汉子举镐把追来,李裕智抱住他的腰:“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服了,算了,算了。”
工头大叫:“他们俩是一伙的!”
工头话音刚落,李裕智后脑“咚咚”挨了两记重拳,李裕智眼前金星乱窜。与此同时,方脸薄唇汉子用镐把往后一戳,李裕智小腹疼痛钻心,他不得不放开手,捂小腹蹲了下去。
方脸薄唇汉子拎着镐把冲向王富贵,一通乱打。王富贵浑身是血,眨眼之间,就不动了。
有人叫道:“死了!死了!”
方脸薄唇汉子走向高矮胖瘦瘸五个人,瘸矿工递过一个水碗,方脸薄唇汉子“咕嘟咕嘟”喝着水。
李裕智心说,王富贵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他们就这样把他打死了?李裕智忍痛上前,伸手在王富贵的鼻子上试了试,仿佛还有气。
见李裕智仍然关心王富贵,方脸薄唇汉子把水碗一扔,一步步逼向李裕智,高矮胖瘦瘸五个矿工也跟了过来。
方脸薄唇汉子一努嘴,高个矿工飞脚踹向李裕智前额,李裕智仰面摔倒;矮个矿工抬脚跺向李裕智,李裕智伸双手护胸,矮个矿工的脚落在李裕智小臂上;胖矿工举起铁锹,照李裕智的头就劈,李裕智就地一滚,这锹走空了;瘦矿工挥铁镐,当胸刨了下来,李裕智再一滚,铁镐刨入煤层半尺多深,瘦矿工左右晃了两下镐把,居然没拔出来;瘸矿工抱起一大块煤,照李裕智的头就砸,李裕智又一滚,煤块落地,煤渣四溅。
李裕智一忍再忍,可这几个人下的是死手,毫不留情。如果自己再不还手,他们哪里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李裕智双眉蹙起,必须好好教训教训这些人!李裕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工头有些吃惊:“没看出来,还有两下子。”
李裕智岂止是有两下子,他上北京蒙藏学校之前,曾师从归绥一位回族武术大师,虽然说不上身怀绝技,但防身绰绰有余。
高矮胖瘦瘸五个矿工没有伤到李裕智,不禁心里火起,方脸薄唇汉子有点吃不住了,他怒道:“打死他!”
高个矿工当胸一拳,李裕智一侧身,“啪”,单手抓住他的腕子,用力一拧,高个矿工大叫:“哎哟!哎哟……”
李裕智往外一推,高个矿工“噔噔噔”斜跨三四步,一个跟头栽倒。矮个矿工抬腿就是一脚,李裕智后退半步,“嘭”,抓住他的脚脖子,往上一抬,矮个矿工哪里站得住,“扑通”一声,四脚朝天。胖矿工举铁锹劈向李裕智,李裕智闪身躲过,身形一转,贴近胖矿工的后背,李裕智抬起腿,照着他的小腿弯处就是一脚,胖矿工一下子跪下了。
此时,瘦矿工的铁镐已经从煤层里拔了出来,他横着向李裕智头上抡去,李裕智一俯身,铁镐从头顶飞过。李裕智就势一个扫堂腿,瘦矿工重重摔倒。李裕智刚要直起腰,瘸矿工双手抱着背煤的背篓,一下子扣在李裕智头上。高矮两个矿工爬起来,一拥齐上,和瘸矿工三个人狠命地往下摁背篓,李裕智虽然有把子力气,可要从背篓下出来却是难上加难。
工头拍手道:“好好!打得好!”
方脸薄唇汉子得到工头的肯定如释重负,他对胖瘦两个矿工说:“你们过去,一起弄死他!”
胖矿工举着铁锹对高矮瘸三个矿工说:“让开,我劈了他!”
瘦矿工也举着铁镐:“我刨死他!”
高矮瘸三个矿工往后一撤,胖矿工的锹劈了下来。李裕智蹲在背篓中,见胖矿工的锹劈下来,他双手擎着背篓“噌”地站起,胖矿工的锹落在背篓上,背篓还挺结实,不但没破,反把锹弹了起来。
瘦矿工见胖矿工没伤到李裕智,他的铁镐由上而下刨向背篓里的李裕智。铁镐是带尖的,而且,比铁锹重得多,如果铁镐落下来,必然穿透背篓,加之铁镐的惯性,镐尖极有可能伤到李裕智的头。
危急时刻,李裕智把背篓抛向铁镐,铁镐在空中扎进背篓,往下的速度减慢,李裕智侧身闪开,瘦矿工的铁镐和背篓同时落地。
李裕智飞起一脚,“咣”,踹在瘦矿工的软肋上,瘦矿工一声闷哼,倒地不起,嘴角流出血来。
胖矿工的铁锹又劈了下来,李裕智让过锹头,抓住锹杆,当胸一拳,瘦矿工铁锹撒手,摔出五六步,拱了两拱,没爬起来。
见胖瘦两个矿工都被李裕智打倒,方脸薄唇汉子骂道:“饭桶!”
方脸薄唇汉子晃手中镐把,高矮瘸三个矿工人手一把铁锹,四个人包抄过来。李裕智把从胖矿工手中夺过的铁锹一掉头,照着最前面的高个矿工大腿戳去,高个矿工大叫一声倒了下去。矮瘸两个矿工举铁锹就劈,李裕智往后一退,两把铁锹落地。李裕智手中铁锹往地上一拄,身子就势飞起,“咣咣”两脚,矮瘸两个矿工被踹出七八步,鼻口流血,也起不来了。
方脸薄唇汉子大怒,举镐把打向李裕智头顶,李裕智让过对方的镐把,手中铁锹泰山压顶式劈向方脸薄唇汉子。
一旁的工头“咦”了一声。
如果这锹实打实地劈下去,纵是铁锹刃不够锋利,方脸薄唇汉子的脑袋也会被劈开,可是,就在铁锹到了方脸薄唇汉子脑袋上不到一尺高的时候,李裕智的心一动,我来下井不是为了杀人,而是要发动矿工罢工。行了,给他点颜色就行了。李裕智的手一转,铁锹刃转了九十度,力气骤减五分,锹面朝下,拍在方脸薄唇汉子头上。
就是这样,方脸薄唇汉子也受不了了,他身子一晃,瘫了下去。
擒贼擒王,李裕智一脚踩在方脸薄唇汉子的脖子上,方脸薄唇汉子直翻白眼,嘴里“呜噜呜噜”地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媳妇死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
李裕智觉得方脸薄唇汉子瞎话编得不够圆满,冷笑道:“你还有八十岁老母无人奉养,是不是?”
哪知方脸薄唇汉子却道:“我没有八十岁老母,我从小就没爹没娘,媳妇也没了。我只有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我儿子也活不成。”
李裕智觉得方脸薄唇汉子说的似乎不是谎言,就抬起了脚,方脸薄唇汉子站了起来。
工头拍了拍李裕智的肩:“打得好!打得好!有种!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们的头。只要你听我的,没你亏吃。”
李裕智没说话,工头以为李裕智答应了,他道:“行了,你带他们好好干活吧。”
方脸薄唇汉子和高矮胖瘦瘸五人战战兢兢,高个矿工扯下短褂,把自己大腿的伤缠了缠。六个人各拿工具,干起活来。
上井之后,高矮胖瘦瘸五个人悄悄地拉住李裕智,说要请李裕智吃饭。这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矿工挣点钱多难哪,可他们竟要请李裕智吃饭!
五个人把李裕智带到一家小饭馆,他们跪在李裕智面前:“大爷,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只为挣点钱养家糊口,你不要打死我们,求你了,大爷。”
李裕智如坠雾中:“我没想打死你们哪!谁说我要打死你们?”
高个矿工说:“我们知道你是好人,你不想打死我们,可是,工头一定会让你打死我们的……”
李裕智一脸疑惑,他把高矮胖瘦瘸五个人扶起:“这是为什么?”
原来,那个方脸薄唇汉子叫冯来福,他和高矮胖瘦瘸五个矿工都是工头的打手,冯来福是这五个人的头。每到开支之前,矿主就授意工头,让打手打死一批矿工,以省下部分开支。如果他们没有把人打死,反被别人打伤,那工头就要换一个打手头,让打手头再找一些人,把前一批打手打死,冯来福和这五个矿工就是这样成为打手头和打手的。李裕智大惊,他知道矿主和工头黑,但没想到他们黑到如此地步!
李裕智道:“那矿工家属来要人怎么办?”
高个矿工说:“大爷,矿主早就买通了警察,矿工家属不来还好,如果来要人,矿主反咬矿工盗窃矿上财物逃走,矿主还要向矿工家属索赔呢!”
李裕智一拳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碗颠起半尺高:“这简直是在喝人血!”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说:“谁说不是呢……”
李裕智喝问:“矿主和工头让你们把人打死,你们就打死?”
高个矿工嘴咧得跟吃了黄连似的:“大爷,我们也不想打死人,可我们不打死别人,工头就让别人打死我们。”
矮胖瘦瘸四个矿工也都说:“是啊,是啊,我们也没办法。”
李裕智又问:“那你们不在这儿干不行吗?”
几个人道:“矿主押了我们半年工钱,我们想把这点钱将就回来。”
李裕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矿主、工头视人命如草芥,怎么可能把钱给你们呢?”
高个矿工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裕智知道,他们还对矿主和工头抱有希望。李裕智的心如同掉进冰窟一般,他们把别人打死,又怕别人把他们打死,可就是没想联合起来反抗黑心的矿主和工头。
李裕智叹道:“我饶你们一时,却饶不了你们一世啊!”
五个人又跪下磕头:“大爷,你就发发慈悲吧!”
李裕智叫五个人都起来,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哪天我走了,又有新人充当矿主、工头的打手,他要是把你们打死怎么办?”
五个人面面相觑,高个矿工说:“没办法,我们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李裕智低声说:“我有办法。”
五个人都望着李裕智:“什么办法?”
李裕智左右看了看,小饭馆中只有他们六人,李裕智低沉有力地说:“罢工!”
高个矿工道:“罢工?那我们怎么养家糊口啊?”
李裕智说:“只有罢工才能维护矿工的权益,才能使矿主不敢草菅人命,不能随便扣我们的工钱!”
李裕智以五卅运动为例,向他们讲中外的革命形势,宣传革命道理,高矮胖瘦瘸五个矿工激动不已,都表示要跟李裕智一起干。
李裕智想到了冯来福骂王富贵“无耻小人”,他又问冯来福和王富贵之间的关系。高矮胖瘦瘸五个矿工你一言,我一语——原来,冯来福和王富贵都在包头城内的“梁山”里混过,当初他们有七个把兄弟,不知怎么死了五个,只剩下他们两人。后来,冯来福娶了个媳妇,那媳妇挺漂亮,王富贵对冯来福媳妇起了歹念,冯来福发现后,失手打死了自己的老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王富贵一到这个窑,冯来福就要打死他,但工头没让,现在要开支了,工头才同意。
李裕智的心一紧,不知是同情冯来福,还是痛恨王富贵。
一连数日,李裕智再也没见到冯来福和王富贵。
这个窑上的矿工发动起来,李裕智又去了下一家。一批又一批矿工的激情被点燃了。
这天,李裕智和工友们已经干了十几个小时,每个人都十分疲惫。
李裕智把一篓煤倒在煤堆上,他拎着背篓回到巷道。“咕噜咕噜”,一块碌碡大小的煤块滚到李裕智面前。如果是以往,这么大块煤滚过来,一定会溅起浓烈的煤尘,但这块煤几乎没有溅起的煤尘。
李裕智太累了,他想坐在这块煤上歇一会儿。可屁股刚一接触煤块,就觉得下面湿乎乎的,李裕智一摸,煤上全是水。他低头看了看地面,地面并不湿。
李裕智有点奇怪,他站起身,来到挖煤的掌子面。掌子面是采煤向前推进的工作面。
两个工友半睁着眼睛,无力地挥动铁镐。
李裕智摸了摸刨下的煤,又摸了摸掌子面,都是湿漉漉的,他提矿灯一照,见掌子面上布满了水珠。
李裕智走了多家煤窑,耳濡目染,积累了一些经验,如果巷道壁出现水珠,往往是透水前兆。李裕智大叫:“要透水了,快撤!”
刨煤的工友扔下铁镐就跑,李裕智等人刚出巷道,就被工头拦住了。
工头带着两个打手,他喝道:“还没到上井时间,你们去哪儿?”
李裕智往里一指:“掌子面渗水,马上就透水了!”
工头怒道:“胡说!什么透水?分明是你们偷懒耍滑!去,都给老子干活去。不到上井时间,谁也不准出来!谁再往外跑,老子扣他工资!”
矿工们回到巷道,李裕智举起铁镐,在掌子面刨了两下,随着一块煤落下,水从掌子面“哗哗”地流了下来。
李裕智带着工友又跑出巷道,他对各巷道大声喊:“要透水啦,快上井啊!要透水啦,快上井啊!”
各巷道的矿工都往井口处跑,工头急了:“都给老子回去!谁不回去,老子扣谁半个月工钱!”
有矿工疑惑地问李裕智,哪里透水了?
李裕智把自己发现的情况告诉大家,工头急了,骂道:“放屁!水在哪儿?谁见到水了?谁见到水了?啊?”
矿工们望着那个巷道,确实没有水流出。
工头大叫:“老子数三个数,谁要不回巷道,老子就扣他一个月工钱,一个月工钱,听清了吗?一——二——三——”
矿工们向各自的巷道走去。
李裕智踯躅不前,两个矿工劝他:“不会透水吧,还是回巷道吧,要不一个月就白干了。”
回到巷道,一个工友举镐刨煤,铁镐落下,“呼”的一声,碗口粗的水柱从掌子面喷出,那个工友登时被水柱击倒,众矿工转身就跑,李裕智拉起这个工友,两个人随众矿工跑向井口。
水柱像发疯的公牛,眨眼就有铜盆大小,瞬间,地上的水没上了小腿。工头见大水呼啸而来,他和两个打手跳到吊盘上,工头朝上面狂叫:“快绞绳子!快绞绳子!”
李裕智巷道的工友一一上了吊盘,李裕智和那个被水击的矿工跑到吊盘前时,吊盘正在升起,大水已经没到了腰部。李裕智奋力把这个工友推上吊盘,大水就到了李裕智胸口。李裕智双手抓住吊盘一角,吊盘一下子倾斜了,工头大叫:“快放手!你快放手!”
工头挥鞭抽打李裕智的头,被李裕智推上吊盘的工友一把夺过鞭子,其他的工友七手八脚地把李裕智拉了上来。
吊盘上的人一起朝上喊:“快绞绳子!快绞啊!”
吊盘终于升到地面,再看矿井,大水翻卷着浪花,除了水声,井下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裕智巷道无人伤亡,可是,其他巷道的七八十名矿工却被水吞噬了,连尸首都无法打捞。
这件事很快在石拐煤矿中传开,老矿工和高矮胖瘦瘸等人个个义愤填膺,李裕智、王瑞符因势利导,各煤窑纷纷成立工会,一千多名矿工宣布罢工。
矿工聚集在石拐煤矿同业会房前——
“惩办黑心工头!”
“抚恤死亡矿工家属!”
“减少劳动时间!”
“增加矿工工资!”
口号声直上九霄,响彻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