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4月,周有光调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我随他又一次来到北京。从此落地生根,生命中的另一半留在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一点一滴变化,每一次的动荡和变革,都在我的生活中留有印记。
【我要回上海】
事情又巧又不巧,我的脑子又好又不好,安顿好行李,我到沙滩的浴池洗了个痛快澡,一身清爽地回到住处。猛抬头,看到了两块并排的大牌子:“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人民教育出版社”,我心中一阵慌乱,忙四下张望。“张先生,您怎么在这儿?”正是几年前历史编辑室的工友老韩奇怪地看着我。我顾不上回答,跑回房间,早就忘掉的委屈涌上心头,大哭着对周有光说:“我要走,我要回上海!”周有光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是慢性子,遇到什么事都能沉住气,慢慢地劝我,让我的情绪稳定下来,接受了这种现实。我又在沙滩住了下来,抬头低头都是熟人,认识我的人比认识周有光的人多。日子不好过,但照样过去了,这一住,整整二十五年。
【恩师俞平伯】
北京有朋友知道我喜欢昆曲,介绍我认识了俞平伯,他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位老师,是我最尊重的恩师。1956年,在俞平伯的倡导下,成立了昆曲研习社,俞平伯任社长,大家看我是从上海来的,认为上海人一般都很会交际,就推举我为联络组组长。当年的《北京晚报》上曾有这样一则消息:
北京昆曲研习社,自七月间由俞平伯等人发起组织成立。举俞平伯、项远村、袁敏宣等十一人为社务委员,并成立传习、公演、研究等七组。俟后又经文化部与北京市政府大力扶助,社员由最初二十五人发展至七十人。现已由文化部领导进行研习工作。
曲会的大文章都是俞平伯先生亲自写,小文章,如说明书、通知、请柬、电报、回信等,俞先生总是说:“张二姐,你来。”我每次写好都请俞先生过目、修改才发出去。平日里我写的诗和散文也都请先生指教。俞先生说我的散文写得比诗好,他尤其喜欢我的散文《入场》,他说:“张允和的文章结尾悠悠不断的,很有味道。”
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昆曲中,笔底自然流露出对生命、自然的热爱。1965年10月30日的《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昆曲——江南的枫叶》,开头的一段是:
北京是“天淡云闲”的秋天,到处开遍了菊花。典型的江南城市——苏州也正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候了。从南方寄来的信里,附了一份昆曲观摩的节目单,使我不只是怀念我的第二故乡,更怀念着昆剧的群英会。昆剧,这个承继着优良传统的剧种,它像是严霜后的枫叶一样灿烂夺目。
晓平看了我的文章说:“你的文章很有天才,可以写下去!”这好像是父亲对儿子说的话,谁知道是儿子对母亲的夸奖,好笑!
在曲会里,大家都叫我“张二姐”,俞先生也随大家这样叫。20世纪50年代末,上面号召我们写现代戏、唱现代戏。我们就响应号召,挖空心思写,我写了一出《人民公社好》,还记得里面有一段是写公社的供销社的,有一句台词是“楼上有绸缎,楼下有葱蒜”。这出戏还演过一次。还有一出是由话剧《岗旗》改编的,俞先生和俞太太做了前半段曲,后半段要我做,我从没做过曲,就大翻曲谱,最后还是由名曲家吴梅的儿子吴南春完成的。
我一生有几次败笔,写样板戏可以算其一,现在想想也很有味道。
我和俞平伯、许宝驯夫妇的友情持续终生。我这里还有一首1974年写给莹环大姐的诗:
【黄山归来寿莹环大姐】[1]
黄山青翠不老松,不畏顽云和疾风,千年挺秀奇石中。
天女花开依莲峰,婀娜清丽傲天工,一香不与凡花同。
流水高山知音有。琴和瑟调两心融。
绝世风姿神秀骨,恬淡心闲气度洪。
耐圃[2]地窄可耐耕,姹紫嫣红碧翠笼。
无圃[3]心田田地阔,胸怀若谷意气雄。
赤脚[4]乡居融融乐,辛劳处处自从容。
白首商量丝与竹,清商一曲曲味浓。
老君堂[5],君不老,十八年前犹忆阻归雷雨隆。
永安里[6],里永安,八十年华酒晕荷花[7]交映红。
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
愿年年岁岁此日,人双健,曲音宏,杯不空。
寿比黄山不老松。
【牡丹亭梦影双描画】
我从小和大姐、四妹逢“场”必唱《游园惊梦》,到了曲会后,我教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还是演这一出。把大姐(柳梦梅)、四妹(杜丽娘)的戏教完了,小丫头没有人演,我来!十一二岁的公子、小姐,却配上我这样一个快五十岁的“小丫头”,不丑吗?不丑,我挺开心的。
排《西厢记》的“寄柬”一折,又因为丑角要讲苏州话,北京票友不会讲苏州话,没有人能演,我说我来。就这样索性改行专门演了“丑”。1957年在北京南池子的政协俱乐部,我们第一次演了这出戏。(我演的琴童这时正藏在桌子下面。)
张生:红娘姐,请你帮我带封信。
红娘:你要把“红娘姐”三个字头尾去掉,只叫当中这个字。
张生:难道要叫你“娘”不成?
红娘:不是这么个叫法,要叫“我那嫡嫡亲亲的娘”,我才给你带了信去。
张生:(对桌下琴童)不要出来,不许出来!
——我那嫡嫡亲亲的娘——
我从桌下钻出来,钻到红娘和张生的中间,用地地道道的苏白来一句:
——还有唔笃个爷(ya)勒里来!(还有你的爸爸在这儿呢!)
这张照片已被苏州昆曲博物馆放大收藏。
演出《牡丹亭》一直是俞平伯和曲会同志们的最大心愿,但由于清朝以来的文化专制和其他因素的影响,留在舞台上的仅有《游园》《寻梦》等十几出了。我们选了华粹深整理编写的本子,由俞平伯亲自订正。从选剧本到演出整整经过了三年的时间,当时《牡丹亭》的改编剧本有三四个,我们选的是最完整的一个。
剧中小春香由十三岁的小孩子许宜春扮演,我演“石道姑”。石道姑的戏不多,可要打个“引子”,虽说是“一曲二白三引子”,但因为没有伴奏,引子很不好打,稍不留意就可能荒腔走板。“引子”要女低音,而我平时唱惯了女高音,只要有伴奏,笛子多高我多高。我天生有个不怕难的脾气,反反复复地练,总算成功了。曲会的《牡丹亭》常在王府井的文联大楼演出。1959年10月国庆十周年在长安大戏院演出两场。
我又要演戏又要当好联络组长,忙得很。周恩来总理很关心曲社,也很爱看昆曲。总理每次来,都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静悄悄地当一名普通的观众。但我只要知道总理要来,一定把前几排和总理的座位四周都安排好熟识、可靠的人。
康生有时也来看我们的演出。
这是我当年的一页日记:
1957年11月3日
昨晚我和耀平(有光)、晓平、诗秀(儿媳)一同步行回家,还是十二分的兴奋。大家谈得很迟才睡。坐在耀平身后的南斯拉夫领事馆的洋人,跟耀平说“守岁”的两个角色是好演员。又说我说的是南方话。
昨晚小宜春戏完,到好婆(周有光母亲)身边去,好婆坐在第三排看我们的戏,位子在周总理的前面,周总理跟小宜春握手,谈了很多。总理问她:“几岁了?”“十三岁。”又问:“小学几年级?”“中学。”周总理奇怪地问:“这样小就是中学了?”“不,刚进中学。”又问:“哪里人?”“无锡,你呢?”“我是淮安。”“那做爷爷的是你的爸爸?”“不是,是我真正的爷爷,七十多岁了!”“那你爸爸呢?”“是画家。”
1964年昆曲研习社宣布解散,十五年后恢复活动,我被选为社长。我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一点一滴地向老社长俞平伯先生学习,为自己毕生热爱的昆曲再尽一分力。
【曲终人不散】
1979年我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周有光送了我一套《汤显祖全集》。他真是懂我的心思,这一年《牡丹亭》近三百八十岁了,我从不大识字时就“读”起,至今对《牡丹亭》百读不厌。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文化生活越来越丰富,本来就家喻户晓的“莎士比亚”又从国外回来了。这当然是好事,可我的脑筋又开始乱转:我们的汤老(显祖)比莎翁还要大十四岁,长幼有序,不能忘了中国戏剧的老祖宗。我的脑筋乱转一番之后就一定会有行动,动手给我的朋友、大百科的姜椿芳写信,提议纪念汤显祖,演出他的名剧《牡丹亭》。姜椿芳把信转给了文化部,文化部很快有了批示,1985年,纪念汤显祖诞辰四百三十五周年的大型昆曲演出在北京举行。全国各地和国外的许多曲友都赶来参加,最让我高兴的是远在美国的大姐和四妹都回来了。
大姐又演柳梦梅,四妹再演杜丽娘,我虽没有上场,可比粉墨登台心里还痛快,还过瘾。俞平伯说这张照片是“最蕴藉的一张”,除了大姐、四妹的表情身段外,可能还有更多的含义。这时的大姐快八十岁了。
我的昆曲生涯,准确地说,是昆曲舞台生涯,也有个悠悠不断的结尾——
我演最后一场戏时,我的第三代,晓平的独生女——小庆庆出生不到一个月,当她能够这样“手托香腮想未来”的时候,一定在想:
杜丽娘复活了,未来是美好的。
注释:
[1]莹环是俞平伯的夫人许宝驯的号。——著者注
[2]她旧家南窗下有小圃,狭不能转身,名“耐圃”,即以“耐圃”作自己的别号。——著者注
[3]无圃:“文革”浩劫,“耐圃”无存。——著者注
[4]俞平伯老终年赤脚,下放农村亦然,我们叫他赤脚大仙。——著者注
[5]“文革”前,俞平伯夫妇旧家住北京朝阳门内老君堂。——著者注
[6]“文革”后,旧家破毁,迁居永安里。——著者注
[7]莹环姐阴历六月二十七日生,正值荷花盛开时,每饮酒,红晕上腮,与白发相映。——著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