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船序】
1908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在同一年中先后死去。为了国丧,全国的大城市停止了各种戏剧和其他文娱活动。苏州城里,“文全福班”(又叫“坐城班”)也无法演出昆曲。这样一来,整个戏班断了生活来源,不得已和“鸿福班”(又叫“江湖班”)合作,大家走江湖去。虽然生活是艰苦的,但是演员的阵容扩大了,文戏和武戏的剧目更为丰富多彩了。
全福班在一个码头演完了戏,连夜上船开往另一个码头。船是他们的流动旅馆和饭店,船也是那些笨重的道具和服装的运输工具。
初步统计,他们到过六十六个码头,这些码头是在江苏、浙江的太湖平原上,也就是长江三角洲。这些地方,土地肥沃,丘陵起伏;湖泊星罗棋布,河流纵横交错,是景色秀丽的江南鱼米之乡。
全福班走的两条水路,都是以“东方的威尼斯”苏州为起点:一条是到太湖东面的苏松太(苏州—松江—太仓)线,以苏州河为主要航路;另一条是到太湖南面的杭嘉湖(杭州—嘉兴、嘉善—湖州)线,以大运河为主要航路。前者属于江苏省,后者属于浙江省。
昆曲走这两条水路,由来已久,并不是由全福班开始的,四百年前就这样走了。据王伯良的《曲律》说:“昆曲派以太仓魏良辅为祖,今自苏州而太仓、松江以及杭嘉湖,声各小变,腔调略同。”所谓昆山腔就是由太仓起家,经昆山这条水路到苏州落户的。再由苏州回到太仓、昆山,可以说是回娘家。后来又发展第二条水路到浙江杭嘉湖一带。
这两条水路几乎绕了太湖大半个圈子,像戏剧上大花脸展开的大折扇:一、东北到近长江的吴市。二、东到近上海的泗泾。三、东南到浙江的海盐。四、南到世界闻名的西子湖边的杭州。五、西南到上柏(浙江)。六、西到以丝绸出名的湖州和长兴。七、北到“石塘湾”(江苏)。
全福班走码头有两句口诀:一是“菜花黄、唱戏像霸王”;二是“七死八活、金九银十”。
什么叫“菜花黄、唱戏像霸王”呢?前一年的除夕,吃过年夜饭,就上船出发。第二天——也就是新年的大年初一,在最近的第一个码头演出,为农村的新春敲起了欢乐的锣鼓。从新年一直唱到田地里盛开了油菜花。他们说,菜花黄的时候,小麦还没有收割,又没有到插秧的时候,唱到这时候是高潮,越唱越来劲,大有楚霸王的雄伟气概。
什么叫“七死八活、金九银十”呢?下半年7月里,农事正忙得不可开交,下乡唱戏是“死”路一条。8月里过了中秋,桂子飘香,江南农事已毕,下乡唱戏就有了“活”路了。9月、10月庆祝丰收,酬神谢佛,这时候唱戏准能赚钱,“金九”月,“银十”月,是生意兴隆的两个月。
11月他们回到苏州城里演出。不管在什么地方演戏,最后一定要在苏州镇抚司前的老郎庙,赶上11月11日的老郎生日演几台戏。腊月底照例唱过“反串戏”就封箱了。
秋去春来,岁月如流。全福班的艺人们,一年中总要度过浪漫而又辛酸、欢腾而又流离的大半年的水上生涯。
他们白天在舞台上,扮演着帝王将相的忠奸贤愚、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晚上则蜷伏在船舱里,在筋疲力尽、颠簸动荡中睡着。他们没有心情欣赏江南水乡的春光和秋色,他们想的是如何度过现实的艰难岁月。
当他们“梦回莺啭”的时候,已经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了。他们如花似锦的青春,就这样在“似水流年”中溜过去。
【一江风】
全福班有自己独特的船队。它们由苏州阊门解缆。“阊门”表示“昌”盛的意思。清末,阊门是商业繁荣的地方。这种船苏州人叫它“乌舢船”(我想就是鲁迅说的“乌篷船”),都是绍兴帮的,两头尖,吃水浅,赶路快,一天或一夜可以航行一百里。
每到一个码头,就有人群聚集在桥头岸边欢呼:“全福班来了,唱一台戏吧!”即使没有预定在这小码头唱戏,只要不耽误前面大码头的日程,他们总是高兴地停下来,满足乡镇人群的愿望。遇到了大风雨,就停留在任何一个码头上。船队总是趁着“一江风”,顺利地航行,以便一个码头接着一个码头唱戏。
这个船队至少有三只船,外表和内舱都不相同。演员阵容较强的时候,也会有四五只船。第一只船装载衣箱和道具,主要一个箱子叫“青龙箱”。第二只船是艺人们住的,主要的一个铺位叫“天王铺”。第三只船是伙食船。
【青龙箱】
上面不是说“乌舢船”船头船尾都是尖的吗?可是这只先行船,船头不尖,方头大脑,吃水很深。船头上横放着一个高二尺半、宽二尺、长七尺五寸的长方形朱红漆的箱子。箱子正面从右到左,有三个粗大的黑字“全福班”。人们老远就能见到船头上这个朱红耀眼的箱子。
这个箱子叫“青龙箱”,俗名“靶子箱”,里面放的是演戏用的刀、枪、剑、戟等道具。其中有一把关公用的“青龙偃月刀”,这就是青龙箱的由来。
箱子放在船头,有两种作用:一是全福班招揽生意的招牌;二是告诉走江湖的人,这箱子里都是武器,你们可别来找麻烦!据说,早先确实有真武器藏在舱板下面。可是江湖上的人从来也没有侵犯过他们。大家都是吃江湖饭的,不但不找麻烦,反而互相帮助。以后,船上不再带真武器了。
普通的船,见到这只方头大脑的、载着大红箱子的船,都乐意让它先行。这只船不到码头,戏就开不了锣。没有它就像孙行者没有了金箍棒。所以这只船必须早五六小时开出,以便及时配合演出。
“青龙箱”是这只船上最大的箱子。舱里还有大衣箱、二衣箱、盔头箱、巾帽箱、旗包箱、靴箱、场面箱等。大衣箱放的是大件戏衣,如帝王将相的龙袍和官衣,有趣的是里面必须夹一件东补一块红、西补一块蓝的乞丐穿的衣服,美其名曰“富贵衣”。二衣箱是武将的甲胄、靠旗等。三衣箱是普通服装。盔头箱和巾帽箱,分别放武人的头盔和文人的头巾及帽子。旗包箱放的是旗帜伞盖和其他道具。靴箱是放各种靴子和鞋子的。最后一个场面箱,放各种伴奏乐器。
对待这些箱子有许多禁忌,尤其是青龙箱,艺人们不能脚踏,更不可坐在箱子上。唯一例外是演小丑的可以坐。他们认为戏剧的祖师爷“老郎”,就是唐明皇。他喜欢混在“梨园子弟”中串戏,而且喜欢演小丑。因此小丑在前台可以“插科打诨”,在后台不但可以坐戏箱,而且是第一个化装的人。要等他在鼻子上画了一块“白豆腐”,再勾上几笔黑——“黑白分明”,就是说唱戏的目的是分清是非,辨明忠奸,劝人为善的意思,然后其他角色才能抹彩上装。
各个箱子里的衣服道具,都有一定的放法。下一代“昆曲传习所”的“传”字辈第一次走江湖时,来不及做箱子,还是借用了全福班的青龙箱放在船头上。各地乡镇的老人见到它,像见到亲人一样,都奔走相告:“老全福班来了!”
这只船的顶篷和舱板可以拆卸,以便搬运箱子。顶篷上放一个长梯。梯子有许多作用,到岸上可以做搭草台之用。真是一只奇异多彩的船。
【天王铺】
第二只船,外表和乌舢船一样,但是舱里的铺位,却与众不同。没有前舱后舱,是一个大统舱。普通艺人睡在舱的两侧,是上下两层直长的通铺。上铺睡的是官生、老生、正生等,下铺睡的是付、丑、花旦等。当中有个较大的横着的单人铺,位置在船尾前面的正中间,离船梢只隔一层舱板,叫“天王铺”,是班子里唱第一名大花脸睡的。
提起天王铺,就不能不谈到全福班的班主沈寿林。沈寿林和他的二儿子沈斌泉睡过这张铺,孙子沈传锟也睡过这张铺。祖孙三代都唱过大花脸。为什么大花脸睡这张铺呢?其中有个缘故。
沈寿林的祖上是浙江吴兴做锡工的(过去婚丧大事使用锡器,如烛台、茶瓶、杯盘和各种小摆设)。后来移居苏州,跟苏州的堂名、昆班挂上钩。沈寿林的祖父就能演昆曲。有人说,沈寿林小时候在他父亲的“金凤班”、“银凤班”当过小演员(我疑心“金凤”、“银凤”是“大章班”、“大雅班”的俗名)。
在太平军进入苏州时,沈寿林不过十三四岁,跟随太平军到了南京,做了天王洪秀全一名小亲随。天王升帐时,寿林就吹“将军令”助威。洪秀全很喜欢他,亲昵地叫他“小林”。
当1864年,洪秀全知道大势已去,便把小林叫到身边,给了他一些财物。对他说:“小林,回去成家立业吧!你千万替我留一个根!”小林哭着点点头。他回到苏州时,还不到二十岁。家中只剩下一位寡嫂和侄男侄女。他为嫂嫂和侄儿购置了房子,自己参加了“小高天班”。
小高天班解散后,由原来班子里演“作旦”的聚林重新组织班子。聚林用他自己的名字,命名“聚福班”。沈寿林在聚福班里,是一位“十门俱全”的名演员。班主聚林去世后,班里的同伴推沈寿林做了班主。聚林和寿林,只差一字。有人认为改作“寿福班”好啦,但沈寿林却改为“全福班”。大家认为改得好:一是“全”字笔画少,写起来眉眼清楚;二是用“全”字,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意思;三是既通俗又吉利。但谁也不知道沈寿林还有更重要的想法。直到船上特别设立了“天王铺”,船里又有一句江湖话叫作“同船革命”(这句话不许在其他地方讲),这样大家才明白:沈寿林是有意识地纪念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呢!
至于第三只船,是伙食船,放的是柴米油盐,大师傅们起早摸黑替艺人们烧饭做菜。好在江南是鱼米之乡,只要走江湖挣得来钱,有饭大家吃。如码头上有人家生了孩子,怕不容易养大,就向船上“讨饭吃”。艺人们虽然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们从来不吝啬,总是分给孩子一碗饭一杯羹的。
【村里迓鼓】
全福班在乡镇唱戏,没有戏单,只写一个“水牌”,挂在庙门口或是茶馆的柱子上。戏多在白天演出,如果晚上演,就用“大青缸灯”,缸里注满了油,点的是大把的灯草。把这种灯吊在戏台上,作为照明之用。有一种人叫“排下”,预定乡村各场的剧目。“排下”等于现在剧场的经理。
六十六个码头中,以吴江(杭嘉湖线)和甪直(苏松太线)最盛行昆曲。吴江连傀儡戏都唱昆曲。有个叫“鸿兴”的木偶班子,能唱一百多折昆曲。每年4月底,全福班一定到甪直(甫里)唱几台戏。这里是唐代文学家陆龟蒙(别号甫里先生)的故乡。甪直从来只唱昆曲,不演别的戏。戏台搭在“甫里庙”后面的广场上。开场戏多是“同场”戏,就是在这折戏里,生旦净丑都要上场,如《上寿》《回营》(《浣纱记》)等。
【生旦净丑】
全福班走江湖,不是游山玩水,是卖艺玩命。全班角色齐全,这里简单谈一谈他们的阵容。